世雄已在舅舅丰泽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了。但他每天仍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身体在摇晃,头晕,好像还在海洋里航行。他在国外的八年里时常梦见自己已经回国但却找不着进家的路:不是在海上漂泊着看不见岸就是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走不到头,或是在被悬在空中的故居楼阁里没有梯子下来。他现在有时仍不敢相信自己终于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他去英国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除了北平、西安、家乡苏州和上海舅舅家附近,并未玩过很多地方。但他想象中的中国是质朴、原始、浪漫的,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开放、混乱、充满暴力。上海这些天的所见所闻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里,只是不知怎样才能醒来。
舅舅家靠近上海城隍庙。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也常常叫他不得安静。这些天丰泽和严姗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大鱼大肉地伺候着,家里上上下下的佣人也把他敬如上宾,随时随刻听他使唤、调遣。不过这反而让他感到一丝的不安。
他给沈浮公馆去了个电话本想约见干爹,却得知沈浮去香港办事要两个星期后才能回来。沈浮大太太听说他回国了,连忙要派车来接他去沈公馆吃酒吃饭。世雄不想单独跟干爹家女眷应酬便推说要回苏州,改日登门拜访。他差人将他从三藩市带来的几包美国人参和一台收音机送到沈公馆去,自己则开始张罗着准备回苏州省亲、订婚。
还在英国剑桥的时候,他曾邀请过温士顿去自己家乡苏州玩。现在已经回国,按理是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故便邀了温士顿和他的妹妹伊丽莎白一道回老家。他也明白,这样做意味着要向温士顿完全敞开自己的私人生活。这八年在国外,他从生理和心理上都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和叛逆。他的父亲杨世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儿。所以两人在世雄职业、婚姻选择上意见不合,频频发生冲突。虽然温士顿在汇中饭店对听到自己要和怡红订婚的反应使世雄有几分犹豫,但想到有温士顿兄妹在场,也免去了跟父亲分别这些年后言归于好时的尴尬。于是他与温士顿商定时间,然后叫丰泽的管家帮忙买了火车票又请人提前托运了大件行李,准备启程去苏州了。
司机福生将车开到上海北火车站门口停车场停下,为丰泽和世雄打开车门。世雄下车,一边扣上西装的钮扣一边说道:“舅舅,请留步吧。我在家里订完婚,再陪陪爸爸妈妈,计划七月初就回上海开始工作。”
“那好吧。”丰泽打开纸扇扇着自己,同时吩咐道:“福生,把少爷的行李拿到火车上去。” 他那带着鼻音的上海话让人觉得他不管在什么情形下都在掌控一切。福生应着,打开了拴在车后的行李箱。
“别让你这几天在上海看到的混乱迷糊你,外甥,” 丰泽安慰世雄道。“上海仍是全中国最理想的居住之地。我在老城厢和法租界交界处看中了一块地,风水不错,离我那儿也很近。你阿爹一直想在上海盖一座小庄园。你动员他来看看。如果能相中,大家走动起来也方便。现在快点进站吧。我已经吩咐他们路上好好照应你。” 丰泽说着合上了扇子。
“没事, 舅舅。路程不长。我还有温士顿和他妹妹作伴。”
丰泽摇摇光头道:“千万不要相信洋人。”
“温士顿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记者。”
“记住:洋人在中国永远只会帮助洋人。”
世雄知道没法说服舅舅,就没再坚持,恭敬地向他道了别,开始往北火车站入口方向走去。福生提着行李箱子跟在后面。
世雄走近入口处的时候,看见一个又高又瘦、脸上涂了厚厚脂粉和胭脂魅力无穷的东方女人从中间高高的大拱门入口处出来。她身穿艳丽樱花图案日本和服,两膝相碰,迈着小碎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其中一个男人撑着红底粉花油纸伞替她遮阳。她的衣饰和举止本来就很受人注意,加上她是逆流而行,不少旅客都停下来看她。意识到世雄在注意她,她朝世雄优雅地点头打招呼;但当她跟世雄近到面对面、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却低下头浅笑,轻飘飘地走过去了。
“看! 银香男!” 福生看见她,惊叫道。
“她是谁啊?”世雄回头问福生。
“一个很有名的京剧演员。她其实是个男人。”
这时他们旁边一个扛着箱笼的汉子也在好奇地看着银香男,听见他们议论啐道:“这狗娘养的为什么打扮得像个东洋娘们?”
世雄好奇地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这个叫银香男的神秘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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