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秋天,大跃进的高潮还没有退烧,母亲作为干部家属,被安排到县里新建的五金厂当手工业工人。母亲被分到编织班,整天从废旧的钢丝绳上拆下细钢丝,拉在两根柱子间,用抹布撸掉铁锈,把钢丝撸得铮亮,一盘一盘地盘起来,编织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簾子、笊篱。
五金厂建在县城的西郊,再向西已经没有人家。记得有几个星期天,母亲带我们兄弟俩到厂里去,帮她从废旧的钢丝绳上往下拆钢丝,再把撸好的钢丝盘起来。那时候觉得从家里到工厂,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哇!
寒假里天短,母亲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啦。我跟着哥哥每天晚上都要掐着钟点去接母亲,因为母亲上班下班要走那条狭窄僻静的胡同,尤其要经过县医院太平间的墙根儿。去接母亲的时候,我拉着哥哥的衣襟,走啊走的,干走也走不到头。就要到县医院太平间的砖墙那里了,哥哥把我藏在他的右侧,自己贴着那堵砖墙,胆胆突突地朝前走,两个人谁也不敢吭声,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紧张的心跳。
接到母亲朝家里走,开始那一段路,娘三个还是有说有笑地。一旦接近了太平间的墙根儿,哥哥习惯地靠向右侧,用并不高大的身体掩护着妈妈。母亲则把我拉到她的左侧,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我们哥俩的手。感受到母亲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感觉到母亲的手越攥越紧。母子三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走啊走的,干走也走不到头。
如今五金厂的旧址已经处于市中心,距离我家老房子那个街区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为什么当年这段路程那样遥远呢?
母亲生我的时候就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平时像好人一样,谁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劲儿。遇到着急上火的时候,她很容易犯病。母亲一旦犯了病,整日里不吃不喝也不睡,哼哼呀呀地不知唱着什么,一个人蹒跚着满街溜达,说不准会走到哪里去。
记得三年困难时期,是我们国家发证最多的时期,粮证、煤证、柴证、肉证、菜证、烟证、糖证,数不胜数。那个年代不论买什么东西都要排队,这可苦了母亲,经常排着队就急得犯了病,钱款、票证、买好的东西都不知道经管,一个人不知道会游逛到哪里。公安局的领导为了照顾母亲,给我们家所有的购物证的封面都盖上了军烈属才享有的‘优先’红章,到哪里买东西都不用排队。
母亲十天半月地就要歇几天病假,自己觉得影响不好,不听工友姐妹的劝说,执意辞去了厂里的工作。在以后的岁月里,母亲常常为辞工而追悔莫及,责怪自己不懂得珍惜,痛恨那让她无法工作的精神病,惋惜那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工作机会。
母亲虽然只当了一年的编织工,但编笊篱的手艺却练得格外纯熟,并把这个技艺带到了乡下,帮助周围的乡亲们。1960年代的农村,小米在农民的口粮中占有很大比重,尤其在细粮稀缺的日子里,人们都把小米当做细粮来吃。小米做饭有个难以克服的弱点,用它来焖干饭,不是焖得水唧唧的粘糊头,就是焖成了难以下咽的串烟饭,由此人们琢磨出了捞饭的办法。把淘洗干净的小米放在锅里煮软,用笊篱捞起,控净米汤,放在盆子里上锅蒸,蒸好的小米饭松软可口,又香又甜,百吃不厌,尤其适合老年人和孩子们的胃口。
不要担心捞饭扔掉了米汤,会造成营养流失。乡下的家庭主妇都善于用捞饭的米汤炖菜,即使是再平常不过的萝卜、白菜、土豆,也会炖得格外香甜。你下地劳动刚回到院子里,就会闻到那香喷喷的饭菜味道。
落户到这个小村子,母亲发现三家五户地轮着使用一把笊篱,每到做饭的时候,很多妇女都要东邻西舍地借笊篱捞饭。问过爸爸才知道,这不起眼儿的笊篱竟然是紧俏商品,供销社里常常是有货签,有价格,就是没有货。母亲问爸爸,能搞到废旧的钢丝绳吗?我闲在家里也没事儿,就給乡亲们编笊篱吧!爸爸说这个容易,国营林场的爬山虎拖拉机,从山上往山下捞原木,都是用钢丝绳捆绑,拉断了、用旧了随手扔在山上,我求上冬采的老乡帮你捡些回来。
过小年那天,上冬采的社员赶着牛爬犁从山里回来,捞下一堆废旧钢丝绳,扔在我家院子里。母亲高兴极啦,在五金厂上班时也没见过这么多废旧的钢丝绳啊!正是在寒假里,我和哥哥帮着母亲拆钢丝绳,并按照不同规格捆扎起来。最细的一种钢丝,母亲把它卷成小盘,放在灶坑里退火,烧得柔软起来,编笊篱时用它来把一环一环的钢丝缠绕在龙骨上。把细钢丝撸掉铁锈,盘成几十圈的圆盘,母亲编笊篱的时候随弯就弯,用起来得心应手。把粗钢丝放在木墩子上用榔头敲直,母亲用它来做笊篱的龙骨、边框。
母亲一天能编两个笊篱,她给哥哥布置任务,每天用柳木削好两个笊篱把柄,再钻好固定龙骨、边框的眼儿。邻居的大婶、大娘来串门,见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编笊篱,羡慕极啦,说你这干部家家地,咋还有这手艺,能不能帮俺也编一个呀!母亲显得很大气,说这就是給乡亲们编的,门框上挂着几个编好的,你俩随便挑一个吧。大婶、大娘串门串回个笊篱,满屯子嚷嚷着传递消息。上我家来串门儿、讨笊篱的人多了起来,一个正月里,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母亲编的新笊篱。
全村的人家都有笊篱用,母亲该歇歇了吧,其实不然。爸爸下乡蹲点儿,不论在那个生产队,吃派饭的时候,听人家说是用借来的笊篱给他捞饭,立马会告诉人家,俺家你大嫂编的笊篱比供销社卖的都结实,你上公社路过俺家时,你大嫂一定会送你一把。
找母亲讨笊篱的人多了,有的还因为母亲不在家扑了空。母亲就想出来一个办法,把编好的笊篱挂在院子里的老梨树上。有人进院碰到母亲不在家,正在那里感到遗憾,回头突然发现树干上挂着几个笊篱,别提有多惊喜啦!母亲从外面回来,见树上挂着的笊篱少了一两个,就知道家里有人来过。有人拿走了笊篱,在树枝上挂一张小纸条,写着我是xxx生产队的xxx,谢谢大嫂编的笊篱。有人并不留名,取走了笊篱,在数桠上挂一篮子青翠的蔬菜。也有人是有备而来,拿走了一把笊篱,把一篓鲜鱼挂在树干上,母亲一下子就能猜到,这一定是江边那个生产队的人。
1970年年底,国家为我们这个公社架设输电线路,结束了老百姓点煤油灯的历史。哥哥被选为架线班班长,负责带领各生产队的电工架设支线线路。每天架线收工的时候,哥哥都招呼电工兄弟把扔到草丛里的裸铝线的线头捡回来,利用业余时间,教电工们给驻在村的老乡编簾子。裸铝线柔软,易于编织,而且永远不生锈,经久耐用。电工班在每个村子施工期间,整个村子的农家都会用上崭新的簾子。
当年农村里流行朝鲜族铁锅,因为这种铁锅的锅盖严密,蒸汽很少外泄,既有焖饭好吃的优点,又可以为灶间取暖。哥哥的电工班给乡亲们编簾子,唯独冷落了朝鲜族铁锅。大家都喜欢这裸铝线编织的簾子,有朝鲜族铁锅的人家却用不上,抱怨之声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
哥哥回家休整的时候,母亲追问他,为什么不给朝鲜族铁锅编簾子?大家有议论,哥哥也觉得委屈,说这不是看人下菜碟,而是因为朝鲜族铁锅肚子大,锅口小,大圆簾子放不进去。编得小了又趴在锅底,淹在水里不起作用。
母亲责怪哥哥,都说你百精百灵地,为啥在朝鲜族铁锅的簾子上卡壳了呢?这说明你压根儿就没动脑筋。一个圆簾子放不进去,把它分为两个半月形,编成折叠的簾子,不就可以放进去了吗!哥哥精灵着呐,经母亲这一点拨,使用朝鲜族铁锅的乡亲,都用上了折叠的簾子。
哥哥当上了这个生产队的党支部书记,给母亲的笊篱把柄供应得就不那么及时啦。母亲指着编好的一堆没把笊篱埋怨哥哥,说再有老乡来拿笊篱,不是因为我没编好,是你没供上笊篱把,你去替我答对。哥哥几天没敢露面,第四天晚上,他扛回一个大麻袋,扑通一声扔在地上,让母亲打开看看,吹嘘说足够用半年的啦。母亲解开麻袋的绑绳,见是一麻袋旋得规格、光滑的笊篱把柄。原来哥哥在碾米房电动机的皮带轮上装了一个支架,用手把刀旋出这一堆笊篱把。
母亲经常一边忙着编手里的笊篱,一边教导我们兄妹,别看这一把笊篱微不足道,但乡亲们居家过日子离不了它。一把笊篱,不过就是一件简单的生活用具,可没有技术就编不成笊篱,没有笊篱就吃不成捞饭。你们长大了一定要掌握一门过硬的本领,往远了说可以为国家做出贡献,往近了说可以帮助人们排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