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詩人,如果壹生都在期待自己的詩行變成鉛字,直到期待的結束,那會是怎樣的壹種蒼涼。劉文享先生不想永遠期待下去,他在彈去壹身粉筆灰塵,離開辛苦耕耘三十年的校園後,定居壹個叫作白石的村莊,書卷為友,青燈作伴,繼續他詩人的孤寂。他雖然不是在使用青燈,但心境空靜脫俗,獨守寂寞,那份超強定力不亞於古代的隱士。
終於,他的《卵石集》與《芙沂晚吟》兩本詩集出版了,那淒婉、糾結、怡然、亢奮的文字,是他靈魂的傾訴,生命的樂章,仿佛夜海深處的島語,大漠之中的駝鈴,雖字字孤獨,卻句句倔強。如同他的詩作《卵石》所言:“山是囚籠海是天,奔趨搏擊漸渾圓。縱然未達成沙粒,猶是初衷壹點堅。”(標點符號為本文作者所加,下同)卵石來自洪荒,來自浪的擁抱,來自痛苦的搏擊,隨洪流滾滾向前,卻依然不改堅硬的初衷,直至化為大地的微塵。
當年,師範學校畢業生劉文享是個不卑不亢的青年,如果不是政治上無休止的壓抑和打擊,他在作好壹名教師的同時,還會成為壹名頗有創作成就的詩人。而恰好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他以知識分子獨特的政治敏感及其深邃思維審視當時是非顛倒的社會,直言不諱針砭時弊,因而成了壹名“右派”。
但他堅信“既然看得見烏雲,太陽就仍然在高照著”,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日子裏,依然鐘情於國家和民族,鐘情於他熱愛的教育事業。教學之余,他壹頭紮進了對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古體詩詞的學習和研究中,真正的博覽群書,成了壹名“只顧埋頭拉車並不擡頭看路”的“白專典型”、“臭知識分子”。也恰恰是那段時期,為他後來的詩歌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他說:“那個時代寫詩,如果發出的是心聲,則要承擔極大的風險,作品必須秘藏,自己既是作者,又是唯壹的讀者。”壹個“藏”字,讓我們今天讀來好不心酸、心疼。
於古體詩詞創作而言,那些古遺址上騰起的蒼鷹,已在厚厚的史書裏休憩,只有文字的翅膀,翕動著詩人不眠的理想,並在壹場大火或壹場風暴裏折射出隱秘的思想光芒,所以詩人是隔世的智者。而寫好這種詩詞,更要能耐得住寂寞,要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南京大學教授韓儒林對聯)的精神,沈下心來,慢慢鉆研,精心錘煉,務求文從心出,才能感動作者,感染讀者。
先生“地下創作”詩歌的那段時期,現實世界是冷漠、功利與世俗的,人性是殘缺的,而詩人的他則是孤寂的。壹方面,他的痛苦無人理解,另壹方面,他的知識分子氣質又讓人難以親近,他不願低下頭顱來茍合於俗世,所以他就更趨孤寂。那時,詩歌成了他溝通世界的惟壹窗口,於是他在不間斷的反省與自問當中,跳出自我觀察世界,孤寂地寫下壹首又壹首的詩篇。如先生《夜讀有感》雲:“慣於長夜讀詩書,獨坐西窗興味殊。才學但求成實有,利名長願樂空無。深知此去為歧路,也識何從是坦途。若問孜孜為底事,笑而不答自伊吾。”
壹日,先生參加完教師大會,見庭院內壹棵樹,因遭攀折,致枝疏葉脫,無精打采,便在筆記本上寫下壹首七絕:“庭樹常遭攀折苦,深憐綠葉幾枝貧。單株寂寞空延佇,屋外高山萬木春。”這裏,庭樹的意象正是糅合了詩人不幸身世的影子,或者說,就是詩人當時工作和生活境況的寫照。假若是在和諧的環境裏,庭樹本可以自由自在生長,直至長成參天大樹,為世人撐起壹片綠蔭。然而,庭樹雖然也向往屋外高山上萬木爭春的意境,卻總是無辜地經受攀折之苦,最終只剩得幾枝樹條,幾片綠葉。只是泥土深處的根依然深情地吸收著大自然的養分,庭樹依然挺立,絕不倒下,風和日麗裏,依舊會開出壹樹的春光。
以他的這首《庭樹》為參照,《卵石集》和《芙沂晚吟》中的大部分詩作,都是他在壹種孤寂的狀態下完成的。那時,他的思想是自由的,面對的是真正的自己。而在創作的過程中,他遠離了塵囂與世俗,在孤寂的氛圍中接受詩歌的洗禮。他是孤寂的詩人,又是清醒的詩人。他的孤寂是對人生有獨特追求的詩人心態的自然呈現,那就是,他企圖用詩歌敲響別人心靈的自信,用詩歌審視人生的困惑,這個過程的結果便是詩人的劉文享先生獨特詩格與人格的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