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电邮过来一张很平常,但对我们却很珍贵的照片。 照片背景是一排简陋的平房, 房前空地上一群小学生和他们的老师或站或坐,孩子们瘦瘦小小,衣着俭朴。照片中央一位老农手捧红宝书的标准姿态提示着照片摄制的时代背景。这张照片摄于我们随父母下放于五七干校的那个年代。今天重新审视这张照片,我惊诧于我们当年是那么幼小,童稚未脱,还纯纯粹粹是孩子。我惊诧,是因为我们当时心目中没有把自己当成孩子, 没企望得到呵护,我们象大人一样和大人们一起承担了生活的沉重。我们开荒种地,托坯盖房,背着行李野营拉练徒步两千余里。我们在天真稚幼的年龄,因无知而无畏,乐观坚强的迎接了生活的磨难。因了年龄,我们不懂忧虑,不担忧未来,也还不能体会父辈人的精神痛苦,因此,那段艰难生活仍给我们留下快乐的记忆。
四十九年前的五月七日毛泽东主席发表给林彪的一封信,简称五、七指示。随后全国各地办起一大批的五七干校。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学生,跟随父母下放,有过一段特别的经历。
五七干校是文革时的一个名词,字面意思是干部学校, 遵毛主席的五、七指示而办, 其实是 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劳动锻炼,思想改造的农场, 或称“牛棚”,如季羡林先生所著“牛棚杂忆”。那一年父母分别要下放到各自单位的五七干校,父亲去了湖北,母亲带着我去了江西,妹妹还在上幼儿园,托养在舅舅家
, 一家四人流散在三处。许多同学与我情况类似,跟随父母一方在干校生活。 我还知道许多比我们大一、两岁的小学生,父母双双下放,留孩子一人在北京,统一住在一座宿舍楼,由单位派人监管,虽然还是小学生却已过上远离父母的集体生活,那时是非常年代。
干校位于鄱阳湖边上,名字很好听:鲤鱼洲,听起来好似富饶的鱼米之乡,实际是围湖造田用大堤围出的大片荒地,无人烟,满地是半人高的茅草和灌木丛, 并且是血吸虫疫区。初去时住在先遣队搭起来的大三角草棚里,是用竹子搭成三角架, 再铺上油毡和稻草做屋顶,无窗,无墙,草棚里永远是黑天,干校自己发电,有临时拉起的电灯照亮。草棚中央架两排大通铺,睡上百人。干校实行军事管理,两三个系放在一起为一个连队。比如图书馆系和中文系一个连,哲学系和历史系一个连。东语系、西语系和俄罗斯语言文学系一个连。连长是工宣队的师傅,指导员是支左的解放军。连里三座草棚:男宿舍,女宿舍,再一座草棚做伙房。 没有家庭生活。饭装在极大的木桶里, 有半人高。早晚是大桶稀饭加一脸盆腌萝卜缨。中午一桶糙米饭加一桶飘着几片菜叶的酱油汤。
开荒的第一步是清理荒地上半人高的灌木和荒草,每天早饭后,我们提着镰刀和大人一起去砍灌木条。再割些 茅草拧成草绳,把割下的灌木条 捆成捆背回来送到伙房当柴烧。然后套水牛翻地,灌水插秧, 种水稻。水田里有蚂蟥,会叮在腿上吸血,很痛。 但更可怕的是血吸虫,血吸虫幼虫从皮肤进入人体, 寄生在人的肝臓。
我们也自己盖房。先脱泥坯做墙,再把稻草绑在竹片儿上编成草帘子做屋顶, 这样我们从草棚搬到泥坯房。后来干校还办了自己的砖瓦厂, 饲养场。 那时我们自己种粮,种菜,养猪,盖房,自给自足, 生活慢慢有些改善。
然而这里并不是世外桃源,也没有古代文人向往的悠然宁静的田园生活。干校农垦的目的不在改善生活,而是要在艰苦的环境中进行思想改造。因此即使我们种的稻米、蔬菜收获了,我们养的猪长大了,干校的伙食仍然不好。曾发生过这样的悲剧:炎热的三夏抢收抢种的农忙季节里,伙房发给每人一颗咸鸭蛋增加应养。 因为难得吃到,所以珍惜, 很有些舍不得一下吃掉, 这颗咸蛋 有位老教授吃了三天,却因为咸蛋 变质患了中毒性痢疾,而干校的医疗条件又不好,老教授终因一颗舍不得吃的咸鸭蛋而去世。
我自己在干校曾生过一场大病,在铺位上躺了十几天, 十分虚弱。虽然我生病,妈妈还是要照常下田上工。有一位阿姨当时因病在宿舍的大通铺休息。一次, 等大家都出工以后,这位好心的阿姨偷偷地冲了一碗奶粉让我喝。奶粉在当时算高级营养品,干校是绝对买不到的,从外面带奶粉到干校若被工宣队知道,会被看作贪图享受,拒绝思想改造而受到批判。初到鲤鱼洲时大舅因为干校生活条件差,我年龄又小,好心寄来一些奶糖和麦乳精等食品,却使妈妈受到严厉批评。因此我幼小的心里能感受到这碗牛奶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