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岩校长
这一年,对于我们初三的学生来说,是紧张而关键的时刻,不但功课任务繁重,精神负担更重,不知道毕业后的命运何去何从孰吉孰凶。正当我们积极备考时,学校里安排全体学生大搞勤工俭学活动。王校长在大会上说,这是为了贯彻党的教育方针,“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使学生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劳动者”。
自王校长的讲话后,第二天学校变成了半日制学校。每天凌晨提前半小时起床,原来一天的课程全部放在早晨上完,一上午要上五节主课。吃过饭后,全体师生到南郑县农场(铺镇杨家山附近)去劳动半天。吃午饭的时间被推迟了一个多小时,自从实行粮食统购统销以来,大家的肚子本来就吃不饱,再一推迟,早上后面的两节课根本难以集中精力认真听讲。
尽管我们为升学的事心急如焚,希望学校能给我们安排备考的学习时间,而王校长并没有网开一面,好像学校里压根儿就没有升学备考这回事。我们和初一初二的同学一样,上半天,在课堂上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劳动者”,下半天,到县农场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上级提倡的“勤工俭学”,在王校长的手里变成了“勤工减学”。
农场里的活并不轻松,割麦子、担麦子、收胡豆、插秧、担粪,碰上什么干什么。劳累、饥饿和对未来前途的担忧交织在一起,难免产生怨言。但是,经见了去年“反右斗争”和“整风整社”这两场运动,又听到城固二中学生闹事被逮捕的消息后,“热血青年”们已经学乖了,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发泄怨言,只能隐隐地发发怨气:“阎王爷啊,我们快饿死累死了。”起初我并不明白同学们老是怨恨阎王爷的意思,认为人在困顿时骂骂阎王爷是常有的事,后来才听同学们悄悄传说,阎王爷暗指的是王校长,把“王岩”的名字倒过来不就成了“阎王”(岩王)?
这一改,改得巧,太适合他的实际情况,王岩就是阎王!
一次,贾老师因为召开全体师生会来迟了,大家整整齐齐地列好了队伍,等校长讲话,但他就是不上讲台,在下面直视着贾老师,待贾老师匆匆忙忙赶到会场时,只听一声大吼:“贾文绪,你想干什么!”嚇得大家一齐把目光转向贾老师。贾老师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痴呆呆地站在那里。
县人大学生代表丁俊堂,在县上开会时可能反映了学校的一些情况,“阎王”知道后,立即停课召开全体师生大会,严厉批判他反对、否定党对学校领导的资产阶级思想,以及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反动言论,说他和右派分子已经没有什么区别。直到该丁第三次在大会上向他低头认错,才算勉强过关。为此,整整耗去了全校师生两天半的教学时间。
一个女同学(外号玻璃眼)在自己床上发现了两分钱,没有交给学校,王校长就为这件小事,专门召开全体师生大会,令她当众检讨并记过处分。
停课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已经是家常便饭。前面提到的朱成明,以及周有钧,李安吉和好几个忘记了姓名的学生,同样在大会上公开检讨、记过处分、甚至开除学籍。
王校长的领导,搞得人人谨小慎微,个个心有余悸。
他的妻子——汉中中学的一位漂亮的高中学生。星期天早晨给他到街上食堂里买饭,自公私合营统购统销以后,街上只有一家国营食堂和不多两家合营饭店,买饭都要排队。前面的人一转身,把她手里的碗碰掉在地上打碎了,其妻吓得哭泣不止,要人赔偿,对方又拿不出钱,双方僵持很久。这件事在同学中间传播开来,都说要不是“阎王爷”太厉害,“阎王婆”不会为一个破碗而痛哭流涕,不敢回家。(几年后坚决和他离了婚)
王校长是湖北人,四十上下,个头不高,大约有一米六左右,瘦瘦的,长相和林彪有些相似,只是两道眉毛莫他浓密。走起路来一步一步官气十足,不跑不跳,不说不笑,似乎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笑过,整天板着个面孔十分严肃。打从你身边走过,顿时有一股阴森森的感觉,那副威严与可怕,立刻会浸入你的肌肤。这位营教导员,当年带兵打仗是否也是这样?不得而知。
夏收夏插结束后,农场里的活少了,但“勤工减学”不能少。
不知道是为了扎实贯彻党的教育方针,还是王校长的心血来潮,学校里(原东安庙)原来有一口池塘,王校长要在主干道的另一旁,挖一口同样大小的水塘,两塘对应,冠其名曰东湖西湖。每天中午,一半学生挖“西湖”,一半学生从“东湖”里舀水清淤。
眼看离中考越来越近,王校长始终不肯放我们一马,我们还得过着“半工半读”的日子,生怕我们失去了“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大好时机。
清理东湖的同学,用脸盆一盆一盆地端水,端着端着,才发现溏里的水比预想的要深得多,“勤工减学”了一个多月,才把水舀干,池塘竟然有七八尺深。清污泥才刚刚开始,在池塘的东南角意外的挖出一颗一尺多长的炮弹,吓得大伙儿四散奔逃。第二天下午才被县武装部的人取走,大家的情绪才安定下来。为了防止意外,东湖的清淤工作就此打住。同学们放下学业,一个多月的辛苦劳作,就这样无功而返付之东流。但王校长在大会上慷慨陈词,批驳了“某些人”(不知是阎王臆想出来的人,还是真有胆大包天敢于议论的人)认为劳而无功的谬论,提高了……锻炼了……克服了……
东湖的任务完成了,但西湖还没有挖好,“阎王”把同学们分成上午班和下午班,轮番“锻炼”。对我们即将参加的中考依然只字不提,仿佛没有这回事。于是,有人在干活时,讲起了牛魔王的故事,说牛魔王不但霸占着一个漂亮老婆,还阻止唐僧西天取经,真他妈个名符其实的“恶魔”。知其意者嗨嗨一笑连声叫好,不知其意着者争辩道,铁扇公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借给孙悟空扇子,阻止唐僧取经云云,更惹得大伙开怀大笑。这样讲,既释放了心中的不满,又防止有人告密。可见,同学中不乏聪明人物。但我们一直“锻炼”到毕业,西湖的建设还没取得最后胜利。
我们天天由老师带队“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却始终没见王校长到工地和我们一起劳动。有时来了,简单指挥几句,有时一言不发,巡视一遍,正正的举着脑袋,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了。好像教育方针是专给学生制定的,他不是学生,自然也就不在其中。不知道这位军队里的长官,在贯彻党的“官兵一致”,“身先士卒”的传统上,当年是如何做的。
他不像是个教育工作者,倒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大王。
但也有个别同学天不亮就主动挖西湖,受到王校长的多次表扬。像我们班的刘XX、李XX(为了不伤害他人,故隐其名)等。事实证明,这几个同学才是真正的天才,先知先觉者。别看他们学习不怎么样,甚至是一塌糊涂,但是上天恩赐了一个好出身,再加上善于政治表现,当我们还在暑热难耐里忙碌备考,内心忐忑不安时,人家已经接到通知,选送到师范学校上学。已经确定了光明前程的同学并不回家,自愿继续留校挖湖,感谢王校长“英明、正确”的领导。其中一位,手持自做的折扇,在备考者眼前摇来晃去,用天生五音不全的声调,有意无意地哼唱着当时流行的电影插曲:“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乐来几家愁……”还有一位干脆连自己的名字也改成“某逍遥”。
1958年秋,在教育也要大跃进的号召下,南郑县一中升格为完全中学。在原先初三甲乙两班的基础上,补招了其它学校的毕业生,组成了首届高一两个班。王校长为了加强党对学校的领导,派两位共产党员分别担任高一两个班的班主任。一位是打铃的工友王金星,一位是伙食采购王海平。俩人虽然识的字还没有身上的虱子多,但来头吓人,动不动搬出“党领导一切”的政策吓人,谁还敢在虎口拔牙?一上任就像王校长训斥老师一样,把学生训斥得服服帖帖规规矩矩。
打从王校长上任,就在学校形成一个制度,每天晚自习之前半小时,是班主任带领学生,学习时事政治和班主任训话时间。这两位“班主任”报章杂志不会读,可以由班干部代读,只是这训起话来,无法让人“代话”,因为言词不多,除了反反复复强调加强党的领导,做党的驯服工具这些话外,便没有多少言词可以表述,只得用哼呀,哈呀等衬词补空,于是同学们暗地里称他们是王校长的“哼哈二将”。学校里包括校长在内,仅有的三名党员都姓王,分别把守在关键的岗位上,大家又戏称旧社会的“酂邺中学”,现在应更名为新社会的“王氏中学”。
这样的校长和老师培养出来的“又红又专”学生,红是红透了,但一进入考场就“专”不出成绩来。结果,原来初三甲班上了高中的四十多名同学,又经三年寒窗苦熬,只有张桂林(女)一人踏进了大学门槛。赫赫有名的南郑县一中,首届一百多名高中毕业生,总共考上了两名大学生(另一名是黎大伦),其余的绝大多数来自农村的学生统统返回家乡,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练就一颗红心去了。
王校长执行政策雷厉风行不折不扣,按理,他应该飞黄腾达官运亨通才是,但是,他在官场的激烈斗争中却一败涂地。在首届高中生毕业后不久,背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生活腐化、道德败坏的罪名,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究其原因是他喜欢独断专行,大搞独立王国,不把县上领导放在眼里,甚至还传说在县领导会议上,他拍桌子与人争吵,拔出手枪威胁他人的流言。当然,得罪了上级就等于自找倒霉,他受处分也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又有一说是汉中解放后,两股势力在汉中掌了权,一股是由湖北人形成的湖北派,一股是由山西人形成的山西派,毛主席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这两派在汉中权利舞台上一直明争暗斗,后来“山西梆子”终于战胜了“湖北佬”,王岩自然也就受到株连,做了倾巢后的卵。关于他的去向有三个版本,一说被遣送回了湖北老家,一说被装进了监狱,一说靠老乡帮助调往别地,哪个说法属实,无人追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和右派分子张瑞五一样,从此再也没有了“下闻”。
卸了任的王校长,是否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校长生涯:在学校里大搞专制独裁统治,大力开展“勤工减学”,漠视文化科学知识的学习,让同学们美好的青春时光白白流逝,断送了多少有为青年的前程,使多少含辛茹苦的家长的期望化为泡影。你问问自己的良心,有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