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学大寨
1964年,正当农村里的社教运动搞得人心惶惶的时候,中华大地又有了新的运动项目——农业学大寨。
12月26日,在自己的生日宴上,毛泽东指名要见的大寨带头人陈永贵来了,他拉着他坐在身旁,笑着说:“听说你42岁才脱盲,还会讲点逻辑,你是个庄稼专家,领导大寨坚持集体化道路,我们要举起这面旗帜。”他向在座的介绍说,他是农业专家,搞出一个大寨,很好。陈永贵有实践经验,有知识,他真有辩证法,他是聪明的,而我们大学里读的那些书,越读越蠢。
一时间,中国广大农村到处刷上了“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仿佛只要学了大寨,中国从此就走上了强国富民的道路,就可以当第三世界的霸主(当时中国把世界分为三个世界。美国苏联两个超级大国属第一世界,欧洲发达国家及日本属第二世界,亚非拉等不发达国家属第三世界)。
大寨是山西省昔阳县的一个山村。穷山恶水,七沟八梁一面坡,自然环境恶劣,群众生活艰苦。在村党支部书记陈永贵的带领下,战天斗地艰苦奋斗,治山治水建层层梯田,取得了粮食“特大丰收”。
大寨成了全国的一面旗帜,国家领导人纷至沓来,18位外国元首先后造访,上千万国内参观者学习取经,2.5万外国游客慕名而来。中科院院长郭沫若参观后表示,自己死后但愿能葬在虎头山上。
“农业学大寨”就是要学习大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徐坡公社的党委在学大寨的口号发出后,命令全公社各个生产队必须在半夜三点到地里干活,一直干到早上十点。十二点开始又干到晚上九点收工,全天干活整整十六个小时。两头不见黑,白天只能在家吃一顿饭。农民生活的艰辛和劳动辛苦的程度和大跃进时期没有两样。
在“移风易俗,过革命化春节”的口号下,大年三十、正月初一也要上工做活。社员成了干活的机器,就是机器也要谁修停歇的时候,但农民却没有这个奢望。
“解放妇女”、“妇女能顶半边天”等美妙动听的词语,变成了不顾妇女身体实际和死活,和男人一样干重活的代名词。婴幼儿得不到母亲的照顾,常常半夜哭闹直到早晨十点过后放工,其间演绎出多少人间悲剧,上级是不管这些的,要的是农民拼死拼活的“革命精神”。
为了战天斗地,公社在毛家堰对面坡上大搞人造平原,平时留少部分人坚守阵地,秋收秋种以后,各生产队都得带领大队人马前去会战,一直造到改革开放。平原没有造成,倒是造成了无数辛酸悲伤的故事。
1975年的农历大年初一,公社下达的栽种苹果树的任务,必须在这一天完成。大年初一,正是中国人民喜庆春节的欢乐时刻,而今在“过革命化的春节”,“农业学大寨”的强迫命令下,变成了“艰苦奋斗”的劳动。
正月初一打早起来,我就收拾东西,匆匆吃过早饭,让八岁的郝田和四岁的郝汀,用水担穿过水桶梁抬着水桶,我把镢头和两米高的苹果树捆在一起扛在肩上,一起到五六里外的“峰寺院”对面的高坡上去栽树。以往,今天是中国人民欢度春节最热闹的时候,而今,路过的村庄死气沉沉,连一声锣鼓也没有。只有萧萧寒风从耳边不停地掠过,连太阳也被云层遮蔽得模模糊糊。
挖好坑栽上六颗树后,就要浇水,坡大沟深,担水困难,而且沟里的水很浅。我们忘了带水勺,看见人家的水勺空下了借来一用,不得空了,只好在冰冷的水里用手往桶里捧水。等完成了“过革命化春节”的任务,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
社员们辛辛苦苦栽种的苹果树该是苹果园了吧?如歌中所描绘的那样:“牛羊成群过,果树遍山坡”。遗憾的是90%以上的树苗都死了,半年以后,干枯了的树干,让有些胆大的“依靠对象”偷偷连根掏走当了柴烧,只给各个生产队的账目里,增添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购树苗支出。时值今日,汉中还没有一个苹果园,大概当地不适合苹果的生长。
大自然老是和“革命者”的想象对着干,连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实际做起来是“只种粮食,其他不管”。大炼钢铁时期大量砍伐树木,现在为了“农业学大寨”,所有树木几乎是一根不留;只要能挪出种粮食的地方,哪怕是陡峭的山坡,再不适宜耕种,也要开垦出来“以粮为纲”;“挖坟掘尸”,“平整土地”,把祖先的尸骨抛于荒野,理由是不能让死人侵占活人的土地。一时间,在广大农村掀起了一场挖祖坟的平坟运动。哪管什么尊祖敬先、什么环境保护、什么水土流失。
老实本分的农民没有环保的理念,但是从长期的生产实践中,知道鸟儿是农民的朋友,从不伤害各种小鸟。1958年大量砍伐树木和“除四害”消灭麻雀运动带来病虫害的泛滥,是经见过的,现在又要砍树,使他们忧心忡忡。
“树光了、鸟飞了、虫多了、粮缺了。”农民又开始担心再来一个“三年特大自然灾害”。暗地里揶揄说:“农业学大寨是农业学大灾”。
生态平衡的严重破坏,带来的恶果是长期的,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一到秋天稻谷快要成熟时,蚂蚱到处乱飞,汉中城里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直到现在经过三十多年的生态修复,取得了重大进步,但有些鸟儿如乌鸦、喜鹊,至今还没有回来。破坏起来容易,恢复起来难哪!
从“农业学大寨”一开始,陈永贵的名字就和大寨一样响亮。他究竟是何方圣贤,一路高升竟然爬到国务院副总理的高位?原来,早年他家境赤贫,目不识丁,后来当上了大寨党支部书记,从此飞黄腾达扶摇直上。
乡亲们给他起了两个外号,一是“大头苍蝇”,形容他到处嗡嗡乱叫,令人讨厌恶心;二是叫他“二鬼子”。1942年他27岁时,曾一边给日本人办事,一边暗中联络八路军。后来被日本宪兵逮捕,所以在日伪特务组织“兴亚反共救国会”的档案里,留有他“归顺释放”的记录。日本投降后,知情人称他是“二鬼子”,并当作汉奸予以批判,差点儿丧了命,当支左的军队干部拿出铁证,陈永贵痛哭流涕,乞求饶他不死。但世上的事就有这么奇怪,最高统帅要保他,天大的事也会化为乌有,反倒是审查他的人个个倒了大霉。陈永贵顺利的当上了“九大”代表,还成了主席团成员,会上被选为中央委员。
陈永贵先后回昔阳二十多次,一手抓大干苦干,一手抓反对资本主义倾向。凡是超过“一猪一鸡一兎”规定的副业,都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真是够“左”的。
陈永贵在任上,先后三次出国访问,到“红色高棉”统治下的柬埔寨,波尔布特一伙将首都金边上百万“资产阶级”统统赶到农村、山区。还要取消银行、货币、商店,全国实行供给制,全民吃公共食堂,整个国家俨然一个大军营。访问归来,陈永贵很感慨地说:“马列、毛主席还没能实现的共产主义,人家柬埔寨实现了。”然而据有关资料记载,在波尔布特政权统治下,全国人民有1/4—1/3被残杀,600多万柬埔寨人被残杀的有170万—200万。
陈永贵文化水平很低,有时难免闹笑话,一次在昔阳干部会上说:“我现在民愤很大!”大家都愣了,熟悉他的人连忙提醒:“不是民愤很大,是名声很大!”他才连忙改口。
这和当时民间普遍流传的有关吴桂贤的笑话如出一辙。虽然不一定是事实,但也可以看出人心的取向。
吴桂贤是陕西西北国棉一厂的纺织女工,和陈永贵一样,被毛主席“封为”国务院副总理。一次,一个日本医药代表团访问中国时说:“贵国的李时珍很了不起……”吴立即命令手下人:去把李时珍叫来!也好做些陪同工作。手下人弄得哭笑不得,一个去世几百年的人,到哪儿去叫呢?
用这样的人来管理偌大一个国家的工农业生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真是想得出,做得出,算得上是人间奇迹。
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城固县文川区的曹区长,是孟营公社村级小学的民办教师,平时窝窝囊囊毫不起眼,就在放暑假的前两天晚上,因为给自家的自留田里放水和别人打了一架。五天后,暑假教师学习会开始了,老师们惊奇地发现,这位不起眼的民办教师,竟然是代表区委、区政府作学习会报告的曹区长,熟悉他的老师无不惊诧得目瞪口呆。
很快,在全国上下形成了一种风气,不是党员的可以突击入党,不是干部的可以突击提干,不是官员的可以突击升官,入党、提干、升官如同儿戏。
“经过长期的折腾,中国广大农民对捆在一起的集体化生产十分厌恶。一些地方的社员,“上工等队长打钟,下地干活磨洋工”。生产效益低到干一天10分工,只抵一个鸡蛋的价值!”(《陈永贵从政始于主席要树典型 农民本色从未改变》党史天地 2010年12月31日 凤凰资讯网)
正是这面旗帜把中国农业拖入深渊,农民个个成了赤贫,于是农村有人开始冒着杀头的危险,签订“分田到户”的协议。
“安徽凤阳的小岗村,18户农民已经在“秘密协议”上签字画押,搞起了大包干。
小岗村,1978年只能收3万斤粮食。1000亩土地荒芜了一半,还剩500多亩地,平均亩产70斤,这个村的人宁肯饿死,也不愿参加集体劳动。干部胡作非为,50多岁的村民,饿得柱着拐杖去犁田,田没犁好,干部说,你这么大年纪连田都犁不好?用枣木棍,把人打得第二天抬回家就死掉了”
“这年11月上旬(1977),万里前往老区大别山调查。大山里的金寨县燕子河公社,车子进不去,万里只得徒步上山。途中他看到一户低矮的茅屋,因为家里过于黑暗,进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在锅灶旁的一堆柴草里坐着一位老人和两个姑娘,他热情地上去问道:“老人家,8点多钟了,你怎么还没在柴草里,不上工?”老人家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当地干部脸上挂不住,斥责老人:“你这个老东西,省委书记来了,问你呢,怎么不说话?”老人这才抬起头,傻傻地望着万里,突然往起一站。
万里一下子惊呆了:原来老人一丝不挂,光着屁股,没穿裤子。
万里招呼老人蹲回柴草里,同时尴尬地责问旁边的两个姑娘:“怎么也蹲在那里呢?”
两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只是用羞涩好奇的眼光望着万里,身子却一动不动。
这时,当地的干部意识到了,忙小声插话:“万书记,两个娃也没有穿裤子啊,山里风寒,躲在柴草里,是为取暖。”
来到又一户时,看上去家徒四壁,门窗都是土坯的,见不到一件木器家具,屋中央坐着一位衣着破烂的中年妇女……
“那三个孩子呢?”
“都出去玩了。”
万里说:“请你把他们叫回来,让我看看。”
对方面有难色,不肯出门。
万里有些奇怪,在他再三催促下,中年妇女这才径直向锅灶走过去,然后,无可奈何地揭起锅盖。
万里发现,三个赤身裸体的孩子,都缩在灶膛里!原来烧过饭的锅灶,这时尚有余热,三个没有衣服穿的孩子,正好挤在里面御寒。
1977年6月21日,万里出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就在他大刀阔斧拨乱反正的时候,合肥大街上竟贴满了群众渴望改变农村面貌的大字报;与此同时,许多县市紧急要求调拨粮食的报告,接连不断的送上来,反映逃荒要饭的人很多。事态严重,火烧眉毛,万里在大会上说:“我们有些人瞎指挥,什么都管,就是不管农民的死活。三年困难时期饿死那么多人,教训很惨重,但是我们没有很好去总结。”
在农民的草棚里,他看到床上铺的是破芦席,盖的是难棉絮,一根绳子就把全家人的衣服挂齐了,他闻到胡萝卜缨子和地瓜煮成的焦糊糊饭,已经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一个当时只有20多万人的金寨县,当红军牺牲掉的就有10万人,……可是,解放以后,我们搞了许多年的建设,老区的老百姓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十七八岁的姑娘连条裤子也穿不上!我们有何颜面对江东父老,问心有愧啊!””(文章摘自《小岗村的故事》作者:陈桂棣 春桃。华文出版社出版)
“赤色革命”把民众革成了“赤贫”,而且绝不是一时一地的个别现象:
无独有偶,曾任兰州军区司令的皮定钧中将在甘肃视察时,也遇到大姑娘钻在草堆里没法出来的事,随行的当地干部遮掩说:“这儿的女人不爱穿裤子。”皮定钧火了:“你妈才不爱穿裤子!”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农业学大寨、社教运动等一系列农村政策造就的中国农村的现实。一个有起码良知的中国人,应该承认事实、正视现实。使自己少一点浮躁,少一点轻信,少一点盲目;多一点沉稳,多一点思考,多一点理智。
那么,被誉为农业旗帜的大寨村该是很富裕了吧?
1978年7月,农业部副部长杨显东带领800名代表到大寨参观。却发现虎头山光秃秃一片,树木被砍光了,种上了小麦,小麦连穗才六七寸高。山间(人造小平原)小麦、玉米长势不错,但病虫害极其严重。这与代表心里“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典型大相径庭,且毫无科学可言……
1979年春,在全国举办的一个小组会上,杨显东鼓足勇气发言,第一个带头揭开了大寨的盖子:我认为动员全国各地学大寨是极大的浪费,是把农业引入歧途,是把农民推入穷困的峡谷。杨显东尖锐地批评说:陈永贵当上了副总理,至今却不承认自己的严重错误。
就连接替陈永贵为大寨党支部书记的郭凤莲回忆说,虽然大寨是中国农业的标杆,但除却荣誉因数,村民们的生活水平实际并不高。大寨村民每人每年能分到一斤半小麦,小麦奇缺;过年包饺子,也用玉米面做皮。
但是,全国人民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的,从“两报一刊”看到的,却是大寨战胜了特大自然灾害,夺取了粮食的特大丰收,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年年如此,毫不间断。
吹!中国人不干实事,却把吹牛皮当作第一要务。高产卫星吹破了,几千万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但不汲取教训,反而转换手法,继续用舆论工具创造奇迹,把国家、人民拖入深渊。找不出一星半点儿“实事求是”的精神。
1980年11月中共中央83号文转发山西省委的文件:“历史证明,把先进典型的经验模式化、绝对化、永恒化的做法是错误的,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