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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陈纪财小传(7)

(2015-01-04 11:59:34) 下一个


1980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到文川去买木头,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仅有的一间小房,怎么也容纳不下一个五口之家。虽然木头贵得出奇,买一根不像样的木头,要用去我多半个月的工资,但也无可奈何。那时,木头还不能公开买卖,买卖双方像做贼一样搞着黑市交易。集市地点经常在变,躲避市管会的打击。好容易才在文川河道的坎边找到。这地方既隐蔽又便于逃跑,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能扛上木头涉水过河,而那些吃公家饭的干部,是不会脱掉鞋袜,踏进刺骨的河水去追赶的。
我买好了一根,正把我的干粮往木头上绑,突然听到一声先生的叫喊,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陈纪财。他满面笑容,还真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说:“老朋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了。”
“咋不是?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咱俩的缘分还没尽。”
“快,坐下来说说你的近况。”
我俩席地坐在了坎头上。尽管下面的人讨价还价吵吵嚷嚷,我们似乎觉得他们并不存在。
“我在王家桥搞了个鳖事(蠢事)你一定听说了。大家肯定把我看的连狗粪都不如?”
“是不是为棉花的事?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合作化以来,谁家不是缺衣少穿被子用的烂兮兮的,哪个不想搞点棉花?只是不敢或者没有时机。我们队里不是也偷偷给社员分了点棉花。从五几年一直跟着运动打人的积极分子郝志夏,一心想当队长就是当不上,他利用这次机会把分到的棉花背到公社去,揭发队长瞒产私分,这才如愿以偿。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大部分社员没把它当回事。许多人评论你是个瞎好人,好事也干,坏事也做。总体说来,干的好事多坏事少。说你正直义气,机智幽默,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可多得。”
“真的?我以为大家都认为我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
“怎么可能哩?我是听了好多人的评论,才这样说的。”
陈纪财听了我的话很兴奋。嘴里喃喃地说:“谢天谢地,还是有人给我一个公道。”
“回去以后土地分上了吗?”
“多亏回的及时,再迟了就分不上,还得回王家桥。现在这政策简直是太好了,土地分到手头一年,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粮食够吃了。只要政策不回到集体化里去,就不会饿肚子。别的不说,单就我一家人一年收的油菜籽,比大集体时一个生产队收的还要多。过去谁家过年舍得给孩子们炸点油果子吃?前些年,一年一人只能分到二三两油,连嘴皮子都抹不匀。”
“二三两油还是高的,毛岭公社的周家岭是全公社最好的队,有一年给国家交了任务,每人只分到七钱油,也就是每两个人才能分到一两四钱。连会计也不知道该咋分才好。”
“天还是一样的天,地还是一样的地,为啥在集体手里就不长庄稼,一到了自己手里就嗖嗖嗖地往上长?过去年年号召全民大办农业,一到三夏三秋,城里的干部老师学生都要下乡助收助种,结果年年粮食不够吃,现在城里的人不来了,粮食反而多得吃不完。那时候是国家千方百计用各种名义强迫卖粮,现在是粮站收得装不下,农民想卖卖不掉,卖粮倒成了难事,这到底是咋回事?”
“你提的问题,那是专家回答的问题,我咋回答得了。”
“年前腊月,我杀了一头年猪,你猜杀了多重?”他高兴地先伸出两个指头,然后叉开大拇指和食指,没等我回答就抢着说:“光外壳称了二百八十多斤,猪头称了四十九斤。天哪!我家哪一年也没有杀过这么大的肥猪。过年把一家人吃得满嘴满脸都是油,孩子们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记得五九年过年时,全队食堂里只杀了两条猪,最大的一头才杀了四十二斤,还没有我的猪头重。这个变化简直是太大了。”他脸上放着红光,伸出一个大指头,赞不绝口地说:“改革开放人人夸,小平的政策真伟大……”
“哈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你呀你,老毛病又犯了,没人整治你,你的顺口溜又溜出来了。”
“莫笑莫笑,人活在世上就应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跳就跳。不然,哭不准哭,笑不准笑,说不准说,闹不准闹,人就活得太憋屈,太没意思。猪高兴了还撒欢,狗高兴了还跳圈。人被管得死绷绷的,连个猪狗都不如。”我听他说得有趣又笑个不停。这时,只见坎底下的人停止了讨价还价,齐刷刷地看着我们,疑惑的目光里似乎在说:瞧!这一定是两个疯子。
“快别笑了,大家都在看咱们哩。”
“看就让他们看个够,怕啥?先生,我的顺口溜还没说完哩,你得让我说完才行。”
“好!今天你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尽情地说,我洗耳恭听。”
陈纪财乐了,从地上捡起两块瓦片,敲击着说起了快板:“改革开放人人夸,小平的政策真伟大。春雷一声天地动,土地承包到农家。村村粮食都增产,农民种出好庄稼。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有零钱化。粮食多得堆成山,肥猪能杀二百八,幸福生活那里来,感谢恩人邓老爸。”
陈纪财的顺口溜又逗得我忍俊不住大笑起来:“别人都称邓小平为先生、同志、总设计师,唯独你称作邓老爸,我还没有听说过。”
“咋了?这样的恩人,别说叫爸,就是叫爷叫太也不过分。再说,叫别的也不顺口。”他闪动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分辩。
“你这样解释其心也诚,其理也通。不错不错。”
他听到我的表扬,满足得像个孩子:“哈哈,都以为我是个反动家伙,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反动,我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有说好的时候。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人说话做事不能违背天地良心,你说是不是?”
“是啊,但愿世上人人都讲天地良心,这个世界才能安宁。可惜呀,人的心都搅乱了,恢复起来很难。”
笑过了说过了,陈纪财邀请我到他家去看看,我也想去,只是我得把木头扛回去,下午还要往学校里赶,只好谢绝。见我实在不能去,他急忙扛起木头,说啥也要送我一程。每到一村,我都要他回去,免得家里人牵挂,可他就是不肯放下肩头上的木头,一直把我送到徐家坡,我俩方才依依分手。
岂料,世事沧桑天各一方,这一别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也没有听到有关他的消息。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如果他还健在,当是八十多岁的老人。我常常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望着东北方向,心里向他遥祝:“老陈啊,现在政策越来越好,愿您天天开心,事事如意,健康长寿!”
2010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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