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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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茶花

(2015-06-09 16:16:24) 下一个
今天天气很好,晴朗的天空显得格外蓝、特别高,气温不低又没有风,真是外出游玩的好日子。每个月的25日他都会到北野天满宫的古董集市转一转,不一定买东西,是为了感受那种气氛。
 
北野天满宫又被称为天神宫,是京都一处名胜古迹,供奉日本学问之神菅原道真。每个月的25日是天满宫祭典和庙会的日子,又称作天神市。寺院外面有古董市集,沿着寺院的外围露天摆设,向附近的巷弄延伸。这里没有什么高档的东西,都是些被称为古民具的民间工艺品。这些东西很少仿制品和新品,多是有些年头的老东西,价钱也不贵,还可以议价。这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梅花祭”,游人特别多。既然赶上了,他就先不逛集市,也随着游人进到宫里随喜一番。今年的梅花开得早,宫里面1500多棵梅花在枝头绽放,红的、白的、粉色的、白里透红的,叫人目不暇接。游园的日本女子大多穿便服,却有舞伎穿上艳丽的和服,挽了高高的发髻给客人奉茶。本殿前面的广场围起蓬帐,摆放了桌椅,游人付出一定的费用就可以进到帐内享受名茶并坐着赏梅。由于游人众多,所以要轮候。他第一次来这里赏梅的时候随日本朋友进过帐内喝茶,感觉很新鲜,以后却再也没有兴趣坐进到帐篷里去,不是为省钱而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等候上。
 
由于也算是“梅花祭”的常客,眼前的景物并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惊喜。那些用手机看见什么都拍的是外地来的游客,那些挎着好几个照相机还配备了长短镜头的是记者或者摄影爱好者。他们在人群中穿梭抢拍,在花树下架起三角架经营画面,忙忙碌碌,兴致勃勃。这样的景象每年重复上演,象征着传统,也反映了人们对生活的热爱。他虽然孤身一人,却常常被一家老小的欢声笑语或者一对小情人的亲昵小动作所感动。在宫里游了一圈,他慢慢走出宫门,转向宫外的古董集市。这里的摊位不少,却没有什么高古的文物,一般就是些瓷器,旧字画,还有色泽鲜艳的和服。摆放在地上的还有那些铁器茶壶,油漆木碗,青花碗盘,木雕铜像等等,近代的望远镜,照像机甚至造型比较特别的玻璃瓶都有。
 
这么些年每个月在这里转悠,有不少摊主认识他,经过他们的摊位,不管有没有上眼的物事,他都会停下脚步,和摊主聊几句。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一条街,正打算转到另一条街巷,目光被一个茶盘吸引住。那个茶盘,白色中透出若有若无的绿,一支白色的山茶花占据了大半个盘子,他心底最柔软的部位像是被狠狠地剜了一下。
 
那一年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得到这个结果他一点不感到意外,他知道自己偏科非常严重,文、史、哲方面他的成绩优异,数、理、化却只是中等水平,对于进大学本来就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通过叔叔的打点,他在市里一家有点规模的国营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被安排在工会。这份工作相当清闲,又有机会让他接触到不同层面的人,对他的写作很有帮助。很快的,他在厂里和系统里有了点名气,市里的报章也刊登过他的一些作品。刚进工厂的时候,他住在厂里的宿舍,白天上班,晚上写作。为了不影响舍友,他有时要躲到厕所里就着灯光来写。姐姐知道她的处境之后,在城乡结合部为他租了一间房,骑自行车上下班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姐姐为他创造了那样好的条件,他写作起来就更有劲头。他们一家四口人,父母都在镇里工作,姐姐已经出嫁,和姐夫一起开了一家店,从广东沿海把衣服贩到这里来,几年下来也挣了一些钱。姐姐从小就疼爱这个弟弟,难得的是,姐夫也鼓励他坚持自己的理想。
 
由于城市的发展需要,城乡结合部也越来越兴旺。天一黑就回家看电视的人少了,桌球室、录像厅开得越来越多,各式各样的小饭店也应运而生。上班的时间自然是在工厂饭堂里用餐,早餐一般光顾住处附近的小店。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有一家小店的包子做得特别好,皮薄馅饱味道鲜,价钱还公道。他就认准了这一家,只要想吃包子一定上他们家。这家店平常只有夫妻俩,听口音不是本乡人。店主憨厚老实,老板娘殷勤大方,所以熟客很多。到了周末,在市里念书的女儿有时会回家帮忙,那时顾客就更多了。这个女孩子手脚麻利,再多的顾客也难不倒她。她对待客人温和有礼,无论怎么忙脸上都保持微笑。透过皑皑的蒸汽看见她那张洇出红晕的脸,再急的顾客也自然宽下心来。和店家熟了,才知道他们家女儿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 - 玉茗。
 
有一个周末下班的时候,他在公共汽车站看见玉茗在等车,站牌下很多人,于是他提议载她回家,玉茗开心地坐上了他的车。她说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了很久车都没来,等车的人越来越多,即使车来了也不一定能挤得上,幸亏遇到了他。玉茗和他在小店交谈过,但不算很熟。经过这一次偶遇,一路上说了很多话,彼此都加深了了解。他把办公室的电话留给玉茗,说既然大家都在市内,如果有事可以联络得上,她痛快地收下了,这一年,玉茗念高二。他从事工会的工作,经常要分发电影票或者演出的入场券。有些时候他会邀约玉茗一起去观赏,玉茗也很乐意有这样的机会,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这一段时间。他的创作热情分外高涨,写了大量的诗歌和散文。发表这些作品的时候,他都使用“红山茶”这个笔名。他告诉玉茗,这是为了与她的名字相对应,因为玉茗是白山茶花的别称。玉茗听了很开心,说以后自己就是他的茶妹妹,他就是自己的茶哥哥,不过只能在没有外人听到的时候叫。他问玉茗,名字是谁给起的?玉茗说是姥爷起的,姥爷是个乡村教师,平常就喜欢莳花弄草。她出生那一年,家乡的山茶花开得特别茂盛,姥爷最喜欢白山茶,所以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到了高三下学期,玉茗的情绪起落很大,经常闷闷不乐。他以为是面对高考的缘故,于是安慰她说千万不要紧张,放松心情应付考试才是最好的手段。她说自己并不担心高考,因为她不爱念书,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专业,上不上大学都无所谓。她喜欢刺绣,不上大学的话,她可以去学刺绣。他觉得那就更应该放宽心,没有必要整天忧心忡忡。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她所担心的是爸爸妈妈想让她去日本。听了玉茗这样说,轮到他心里打鼓,问为什么会突然间要去日本呢?玉茗说是前一段时间,他的表舅从日本来,说可以给玉茗作担保到日本去。那时出国正是一件时髦的事,妈妈建议玉茗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干脆去日本看看,最不济也学上一门外语总归有用。玉茗一方面想到外面看看,另一方面又舍不得离开家人和他,所以老是提不起劲。知道她的心结之后,他叫玉茗先不要考虑去不去日本的事,把高考完成了再说。为了不影响玉茗的学习,他主动减少了两人见面的次数。玉茗果然没能考上大学,她坦然面对,也没有去学刺绣,而是把全部精神放到爸妈的小店里。两个人还是经常约会,不过再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尤其刻意回避去日本的话题。
 
那一天,玉茗约他下班后到市文化宫见面,他如约而至。一见面,玉茗从挎包里拿出一方手帕交给他。他打开一看,湖水蓝的手帕上绣着两支山茶花,一支红色,一支白色。两朵花枝梗交缠,红山茶略高,白山茶稍低,就像照相馆里常见的男女合照。玉茗幽幽地说,她去日本的手续都办好了,下个月就走,这方手帕留给他做个纪念,在日本的路会怎样走下去,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结局他早有预感,所以并没有太大的震荡。他嘱咐玉茗在异乡要多加小心,常常写信回家,以免老人牵挂,语气淡淡的,丝毫没有诀别的味道。其实他知道,这一次离别,意味着将永远失去了她。但是他不想把这种情绪透露出来给她造成任何压力,决定自己默默承受这种刻骨的伤痛。这次见面的气氛很压抑,见面的时间也很短,为了避免相见无言的场面,玉茗出国之前,他搬回厂里的宿舍住,一直没有回出租屋。玉茗上飞机之前的一天,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出国前很多事要料理,所以一直没给他打电话。他说可以理解,自己怕给她添乱所以也没有打电话联系,然后大家在电话里互道珍重,他以为这一段情缘就画上句号了。
 
过了很多年,他才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这段情。玉茗离开之后,有一段时间他简直无法写作,只要提起笔来,脑海里都是以往和玉茗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他向单位请了假去旅游,希望能寄情山水,舒解胸怀。在旅途中,他尝试写些东西,还是感到力不从心,写出来的文字干巴巴毫无生气,他以为自己灵感的源泉彻底干涸了,于是不再写,只是每天临帖学习书法。过了几个月,他的心情慢慢平复,感觉心中的郁闷完全化开了,观察生活有了新的角度。由于调到市文化宫,日常工作都与文化有关,他又开始了写作,用的还是“红山茶”的笔名。熟悉的朋友称许他的作品比以往更深沉,文字也更为简练。有海外的书报杂志转载他的文章,为他带来经济收益之余,还扩大了他的读者群。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他随一个官方团体到日本走了一遭,对这个令人又爱又恨的邻国有了一次感性的认识。在访问过的几个城市中,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京都市。他自己的分析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对他游览京都的心情产生了一定的心理暗示,由此反复折射出对京都市整体的细腻感受。
 
看着他这几年单调孤寂的生活,姐姐为他着急。经常有意无意地安排他和一些女孩子见面,他明白姐姐的苦心却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这些社交接触。朋友批评他是自我沉溺于扮演悲剧人物的角色,他自辩说是激情已经充分燃烧,连余烬都没有,不愿意误己误人。姐姐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照样为他制造各种各样的机会。为了躲避这种出于善意而产生的滋扰,也为了尝试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他决定出国,目的地就是京都。选择京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来是当年游日本时的观感,二来是他的一位笔友就住在京都并且愿意提供各种必要的协助。这位笔友的名字是顾晓娟,很早就是他的读者。顾晓娟对文字的分析很细致准确,不同于一般的泛泛之言,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书信来往,彼此都有些了解。他读过顾晓娟寄来的文章,都是些散文,文笔相当优雅,缺点是题材比较单调。他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见解,顾晓娟也欣然接受。
 
他和顾晓娟的通信围绕着文字和思感的话题,从来不涉及个人隐私,所以到日本之前他对顾晓娟的身世并不了解。原来顾晓娟出生于台湾,在日本念的大学,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台资公司给老板当秘书。老板的太太病逝之后,老板迎娶了她,她成了老板娘。过了几年,年纪比她大很多的丈夫离他而去,老板与发妻所生的子女向她发起争夺公司控制权的官司。她无意于商场的争斗,主动退出,换取了宁静富足的生活。在台湾出版的杂志上第一次读到“红山茶”的文章,她就被作者的文字所折服,也被他丰富的感情所牵引。“红山茶”流传在海外的作品并不多,她就托国内的亲友四处搜罗。当顾晓娟向他展示历年收集所得的时候,面对那些不同开本,不同年代的书报杂志,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自从上次到日本旅游,他对日本文化产生了更深的兴趣,为了能够阅读日文原著,回国之后他就开始学习日文。有了那样的基础,当他出国到了京都自然有很大的方便,起码省去了学语言这一关。由于他有多年来的工资和稿费收入,经济上没有压力,到了日本,他并不急着找工作。他计划花一段时间来认识这个城市。开头几天,顾晓娟带着他在市内游玩,让他熟悉各种交通工具的使用方法和路线,此后他就自己一个人在市内到处游览。
 
他抵达京都的时候刚过了中秋,参考了顾晓娟的建议和观光指南的介绍,他拟定出自己每天的游览路线。“金阁寺”当然是他首选的游览处,上次随团而来,行色匆匆,多数人满足于在外墙贴满金箔的“舍利殿”前拍上几张照片,未必对它的人文历史背景有丝毫兴趣。他作为成员之一,随人流进出寺庙,犹如蜻蜓点水,自己感兴趣的部分都顾不上看。这次重游“金阁寺”,他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那是一个晴天,镜湖池水映出蔚蓝的天空和白云,金碧辉煌的“舍利殿”一虚一实,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三层的建筑物各有不同的风格,揉合了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风格,镰仓时期的武士建筑风格和中国唐朝禅宗佛殿的建筑风格。虽然说这座建筑物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修复重建而成,由于严格按照原样施工,漫步殿阁廊柱之间,仍然能使人感受到浓厚的历史氛围。傍晚,他坐在夕佳亭品茶,眺望“金阁寺”在夕阳余晖之下的景致,又是另一番感动。当晚霞转为暗红色,像是一团火焰围着这座建筑,他不由想起1950年那位年轻的日本僧人,为了一己的妄念,一把火烧掉那始建于五百年前,满载历史印迹的旧“金阁寺”那种愚蠢行为,心中生出无限的感叹。他喝尽杯中的茶水,拾途而归。
 
日本现今的首都东京以他的现代化和商业化为世人所熟悉,旅游人士在东京的一项主要活动就是购卖各样先进的电子产品。在京都,游客当然也会购买各类旅游产品,除此以外,游客还能感受到这个城市把现代化生活和古老传统的有机结合。京都市一千多年前就被定为国都,那时叫做平安京。那是公元794年,历史上称为平安时代,当时的天皇叫做桓武天皇。京都市受中国的历史和民俗的影响很深远,城市建设模仿中国古代洛阳和长安。因此,当他漫步京都老街,看着那些两层的木建筑和石板街,思古的情绪油然而生。有一次,他游玩“圆德院”之后,信步沿着附近的小街慢慢地走。不知不觉之间走到了一个叫“染坊”的地方。在那里,看到不少穿着和服的女子,既有当地人,也有游客。有些和服的颜色鲜艳亮丽,在古旧木建筑的衬托之下更加引人注目。当他从一家卖茶具的店铺走出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位穿和服的女子。她穿着一件日本人称之为“小纹”的和服,浅紫的底色上印着一朵朵的红山茶花。“小纹”是最普通的日常和服,可以在傳統技藝的練習、約會、上街購物或非正式的派對穿著,但不能用作正式场合的禮裝,看起来这是一位熟悉日本“着物”的女子。令他不顾失礼地盯着那位女子看的原因是她的身材样貌酷似玉茗。当那个女子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那女子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一瞥之间,他发现那位女子眉心有一颗痣,他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对那女子说了一声抱歉,那女子微微一笑,转头走了。
 
玉茗出国之后,等到出租房租约期满,他就搬回市里另外找住处。虽然这些年来他再也没有光顾玉茗父母的小店,有关玉茗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他的耳中。他知道玉茗去了日本的九州,因为他的表舅住在那里,听说她后来嫁给了当地一个旧时的“华族”子弟。所谓“华族”是明治维新之后的一种贵族制度,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1947年5月3日日本国宪法生效当日废止了“华族制度”为止。但是这些“华族”的后人,在当地的政界、商界仍然有着一定的地位。玉茗临行前送给他的手帕,他一直保存着。他找人把手帕镶在一个玻璃框里,他把这个镜框挂在寓所的墙上,就在书桌的正上方。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凝望那两支山茶花,欣赏那细密的针脚和精美的构图,体会那一针一线之中所蕴含的心思和情谊。
 
有一天,他不想再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徜徉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之中,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融入这个社会。他把这个想法告诉顾晓娟,顾晓娟表示大力支持,并建议他可以作为她的私人助理,协助她管理她所拥有的几间店铺。他理解顾晓娟想要充当他的“艺术保护者”的意愿,而且她也有那样的实力,但是他拒绝了。他认为那样的安排无形中建立起某种契约性的义务,他宁愿保持更多的自我。他对顾晓娟说,自己的姐姐在国内经营服装销售,从前是由沿海进货到家乡销售,如今同类型商铺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他想把日本的服装发运回国,增加姐姐的经营品种和竞争力。由于顾晓娟在服装行业有丰富经验和良好的关系,他希望顾晓娟能给他提供意见和渠道。顾晓娟一口答应,并立刻安排与他一道回中国考察姐姐的经营规模以及店铺的位置。他和顾晓娟的家乡之行在亲友之间引起很大的反应,大多数人的关注点都在于他们两人的关系。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也不刻意去澄清,因为他深信大多数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在顾晓娟的帮助下,他当上了姐姐在日本的代理,为姐姐的时装店采购、发运日本的服装。这些工作占用不了他太多时间,他有充裕的时间进行写作,稿件发回国内的书报杂志出版社,有一份旅游杂志还聘他为特约撰稿人。他还进修日文,希望有一天能用日文写出高水平的作品。姐姐姐夫在商场拼搏多年,培养出敏锐的商业触觉,他们看到当时家乡不少人想要出国进修和谋生,就在国内办了一家移民留学中介公司,由他在日本负责联系学校以及为刚到日本的朋友提供协助。相对于大多数孤身闯异乡的人来说,他并没有经受过太大的磨难,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其中的艰辛,因此他很乐意为初来乍到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开头几年,他在服装出口和移民留学中介方面的业绩很稳定,也交了不少朋友,花在写作上的时间反而少了。后来,他请了人来负责处理事务性的工作,腾出更多时间用来学习日文和写作,自己感觉日子过得相当充实。
 
经常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中游逛,他渐渐养成收集旧物件的兴趣。他并不是想成为什么收藏家,只是收集那些有历史价值或者造型特别的器物,有空的时候观赏把玩,调剂精神。“金阁寺”他后来去得少了,他感觉那贴满金箔的“舍利殿”虽然耀眼生辉,看得久了难免眼花,去得比较多的反而是“银阁寺”。“银阁寺”原来的名字是“慈照寺”,由于里面的观音殿被称为“银阁”,才延用为全寺的名称,也有与同样由足利氏所建的“金阁寺”相呼应的含义。“银阁寺”只有两层,照样糅合了两种不同的建筑风格,是室町时代中期“东山文化”的代表性建筑。寺内也有湖,名为“锦镜池”。他最喜欢在冬天大雪之后游“银阁寺”,那时全寺的树木和建筑物的上部一片白茫茫,原色的建材被衬托得更为厚重沉稳。漫步银阁寺垣,脚下积雪被挤压发出细碎的声响,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却无碍于感受那种空灵。寺内国宝级的“东求堂”每年只开放两个月,吸引众多游人。“东求堂”是当时主人的书房和茶室,面积不大,摆设简单,极其简朴闲静。虽然平时不得其门而入,立足室外也能领略那种宁静致远。根据历史资料显示,当时的将军大人足利义正,不顾京都地区在战乱之后凋敝的民生和疲惫的经济,仍然大肆征税金、课劳役,才为将军营造出这种风雅安逸而奢华的生活环境。想到许多古代伟大建筑都满满浸润着老百姓的血汗泪水,不禁叫人生出“残酷之美”的感叹。
 
京都市内类似“天满宫”天神市的所谓古董市集不止一个,位于南区教王护国寺(东寺)每月 21 日举办的东寺弘法市,是为了纪念祖师弘法大师的忌辰所举办的市集,每月的第一个周日却另有一个东寺破铜烂铁市,所售卖的东西大同小异。他基本上只到“天满宫”的原因主要是离他的住处近。今天原以为一无所获,没想到这个茶盘竟然勾起他已经沉淀的记忆。他看一眼那个地摊的摊主,是一位老人,双眼低垂,并不主动与停在摊位前的客人搭话,他的摊上也没有其他特别吸引眼球的东西。难怪他每月到来这里转悠,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个摊位和这位摊主。他判断这只茶盘是新品,年代不远,加上不成套,价格不会高。他蹲了下去,打算拿上手仔细看看是否有缺口裂纹。当他的手快要碰到茶盘边缘的时候,一只白嫩的小手抢先一把抓起那茶盘。同时,耳边响起清脆的声音说:“妈妈,好漂亮的山茶花!”他心头一点点的不高兴被那清亮的声音冲得烟消云散,脸上带着微笑,扭头看着已经站了起来的小姑娘。小姑娘穿一套水红的“洋装”,头上系了一个大蝴蝶结,向一位穿和服的女子扬起手中的茶盘。她的妈妈身穿浅绿底色,有绿色花纹的“色无地”,系蓝色腰带,迈着细碎但急促的脚步走过来。到了跟前,那女子低头敛衽向他致歉说:“失礼了!小孩子不懂事。”
他连忙回答:“没关系,不碍事的。”
女子抬起头来的一刹,他下意识地用中文叫了一声:“玉茗?”
对方也脱口而出用中文说:“茶。。。”忽然顿住,接着说出一句问候的话:“你还好吗?”
他回答道:“还好。听说你们住在九洲,什么时候来的京都?”
玉茗说他们前天到京都来赴宴,今天带女儿来游“天满宫”。小女孩忽闪着眼睛问她的妈妈:“妈妈,是您的朋友吗?”
玉茗回应:“是妈妈在中国的朋友。”然后对他说:“这是我的女儿美智子。”
小女孩很懂事地向他鞠了一躬,对他说:“先生您好!”他微微点头回礼。女孩就问她妈妈:“妈妈,我们要买这个盘子吗?”
她妈妈说:“这个茶盘应该是一套,单个没有用。”
小女孩听了不说话,轻轻地把茶盘放回地摊上。玉茗轻拉小女孩的手朝远处一指说:“ 美智子,爸爸在那边等我们呢。”
他朝玉茗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一辆黑色的车子旁边朝这边望,应该就是玉茗的丈夫,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穿制服戴白手套的男子,看来是他们的司机。玉茗和美智子向他道别,他也对她们母女俩说了声“珍重!”。
他把眼光重新投向那个茶盘,摊主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问:“先生还想要这只盘子吗?”他说:“刚才那位太太说得对,单一个没有什麽用处。”
摊主微微一笑说:“这个要看你怎么用。观赏它的时候如果能够令你产生愉悦,它就是有用的。
他说:“您说的是,我就要了它吧。”
摊主说了个价,她同意了。摊主拿包装纸把盘子包好,系上绳子递给他,他接过来道了谢离开了那摊子。走了几步,听得身后传来“叮!”的一声,然后是摊主的吟诵:
愁ひつつ岡にのぼれば花いばら 
他知道那是十八世纪俳句作者与谢芜村的作品,有人把它翻译成中文:愁不断 步上山冈 花草也是荆棘。
他觉得这位老人当得上“世事洞明”这四个字。中午的太阳照在身上带来一阵暖酥酥,他脑海中泛起与谢芜村的另一首作品:拾落穗 漫步向 向阳的方向。
 
后记:这是上个月参加“接龙游戏室”活动的时候,披了“沱茶”马甲写的一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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