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闹鬼记
一
长岭乡位于芝城呼儿嗨呦国际机场往北二十多迈。乡里两千来户人家,家家都是豪宅大院。乡里的规划和建设,皆以自然为上。没有人行道,没有路灯,住户之间不允许建围墙或栅栏。野鹿四处游荡,野兔随处出没,松鼠你追我打。到了晚上,乡里路黑林密,小路蜿蜒。夏天时,但闻蛙鸣蟋蟀叫。冬天里,大雪封原,偶尔传来几声大狗低沉的回音。
长岭乡的最东头,紧靠水牛岭的,是高老庄。这里树林茂密,家家户户掩眏在参天大树之下。庄里有个规定,砍树前必须先向庄委会申请,得到同意后才能由专业的队伍来砍伐,即使这些树是自家房前屋后的。伐棵树,比拔棵牙还难受。
其实,高老庄的英文大名是林肯炫,据说是为了纪念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林肯先生而命名的。老高一家十多年前搬进庄来后,陆陆续续又有十来家华人背景的搬了进来。大家尊重先来早到的老高,就在中文圈子里把林肯炫叫成了高老庄。这高老庄一百二十来户人家,九成以上是标准的白人中高阶层。有律师,有医生,有开连锁药房的,也有每天坐着加长的凯迪拉克,被大盖帽司机拉去芝城上班的公司高管。
老高其实也不老,刚刚四十五六。他身材瘦小,眼镜厚实,头发已经稀疏,露出宽广的前额。这蛮符合他北大数学高材生的身份。二十多年前,老高来美国留学,学着学着就留在了美国。 硕士毕业后老高干起了码工。凭着他聪明无比的脑袋,不久老高就当上了PM (Program Manager)。但不知啥原因,老高当了十几年的PM,始终没有再晋升。老高心里也嘀咕过几次,还换过几家公司,但似乎碰上了玻璃天花板。但活人哪能让尿给憋死,更何况是聪明绝顶的老高?眼看升迁无望,老高便在工作之余,炒股炒房,每每都有不小的斩获。
当然,老高的成功,一半以上得归功于高太太。高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能说会道,是当年师范学院的校花之一。高太(那时还不叫高太太)的母亲在北大教书,相中了聪明的小高做女婿。高太以伴读身份到美国后,没有读书,先给老高生下一儿,十年后又生下一女。相夫教子之余,高太跟着老高炒股炒房,后来又卖保险卖理财。几年下来,高太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挣的钱比老高还多。
老高一家,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到也子女成双,吃穿住行样样不愁。车子越换越高级,房子也越换越大。最后老高和高太看中了高老庄这块风水宝地。一来,高老庄所在的学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满分(10分)学校。更主要的是,高老庄里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白人中高阶层。除了几家台湾韩国来的,没有一家是黑人墨西哥人。这很符合老高和高太的审美观。芝城南部的黑人社区乱七八糟的,还每天都有枪击死人的事。这让老高和高太很忌讳黑人。对老墨,老高和高太不很厌恶但也说不上喜欢。毕竟,夏天割草冬天铲雪,修露台刷墙壁,都靠老墨。老墨有时爱撒些小谎,占点小便宜,但总体上还是价廉物美。
但老高一家,尤其是高太,最近有点烦。
儿子小高十七岁,读高四。小高在美国出生。大概是从小牛奶当水喝,牛排猪排当面包的缘故,小高长得身高六尺多,虎背熊腰,一直是校游泳队的主力之一。小高不仅身高马大,而且智商也像老高那样,上学从来没给老高夫妇添麻烦。小高从小就听话又懂事,还特别爱护和照顾小妹。在老高和高太眼里,一直是个聪明又省心的好孩子。
但近几个月因为总统选举的事,小高差一点就和老高夫妇吵翻了。
自从希拉里和床铺各自成为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总统选举提名人后,老高和高太很快统一了思想, 作出了一致的选择,那就是必须支持床铺。床铺的大减税,大减福利,打击非法移民等政策,和针对黑墨穆的一些口号,深得老高和高太的赞同。对奥巴马这个黑鬼总统,老高和高太向来多有不宵。想当初,老高和高太之所以移民美国,就是看中了这里是白人的国家,是白人建立起来了民主自由富强的美国。黑人墨西哥人和那些穆斯林,都是比黄种人还下等的人。没想到一个黑人奥巴马,几年前居然还当选了美国的总统。真有些不像话。美国堕落了。床铺的MAGA,喊到了老高和高太的心里去。
话说九月初的一个礼拜六,老高和高太把刚刚搬来高家庄的老黄一家请来家里吃饭。老黄一家几个月前从中国大陆投资移民来了美国。和老高和高太一样,老黄一家也看中了高老庄的好处,成了庄里的第十二家华人。老黄在国内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虽然移民了,老黄常年在中国做生意,每一两个月回美国住几天。倒是黄太,因为不上班,常常来找高太聊天,所以就和高太熟了起来。
这天,正好老黄从中国回来,带了瓶茅台来。老高和高太就买了些牛排猪排,请老黄夫妇吃饭。
老高老黄闲坐露台,就着开心果,喝着茅台,边喝边聊。高太黄太在室内品着日本米茶。小高守着烧烤炉,烤着牛排猪排。
九月初的芝城,阳光明媚惠风和畅,草绿花红云白天蓝。老高老黄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这次总统选举。
老黄说,那个老巫婆希拉里,专门跟中国作对,国内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床铺,希望床铺赢。
老高说,是啊,我们起早摸黑赚点钱,都被民主党收去,去养活那些懒人穷人吃福利的。看看芝城那些黑鬼,除了偷就是抢,还每天都打死人。
老黄说,哎,好在我们小区没有黑人。那个黑猩猩奥巴,看那样子就恶心。黑不拉几的。还有那个蜜雪儿,长得那么丑,还叫什么蜜雪儿。
老高喝了一口茅台说,我们这个小区没有黑人。可听说对面的水牛岭, 近来搬进了好几家黑人和印度人。 我们一家已经决定,投票给床铺了。
老黄刚想说什么,就听“哐当”一声。老黄和和老高都吓了一跳,手中的茅台酒也洒了出来。
老高抬头一看,原来是小高重重地扣上了烧烤炉的铁门。只见平时少言的小高,满脸通红,昂着头,站在那里,手里举着烧烤用的大铁夹子,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怎么啦?怎么啦”
老高还没来得及开口,高太就从屋里冲了出来,急切地问着。后面跟着黄太和高小妹。
“你们。。。你们。。。你们种族歧视”。小高挥舞着手里的大铁夹子,脸红脖子粗,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汗水在脸上的青春痘之间闪光流淌。
大家一下子楞住了。场面有些尴尬。黄太赶快打圆场,对着老黄抱怨说,“酒又喝多了。叫你不要谈政治,不要谈政治,就是听不进”。
高太也缓过神来。她走到小高身边,笑着说,“小毛孩,脾气还挺大”,说着,从小高手里拿走了铁夹子。“去屋里凉快凉快吧”。说话的口气坚定了起来。
小高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拉着高小妹进了屋。
“哎,现在的年轻人”。老高嘀咕了一声。“甭管他们。我们喝”。说完,向着老黄举一举杯子,仰头喝了一口茅台。
“主要是年轻人没受过苦”。老黄也一边附和着,一边举杯。
“怎么回事啊?”。高太一边翻着烤肉,一边问。
“我们就是说了些选举的事”。老高有些委屈。
“你们啊,也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那些歧视奥巴马和黑人的话。人家毕竟是民选的总统呢。没有黑人的争取,我们也不能享受到今天这些权利”。黄太说道,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怎么歧视了?黑人就是像黑猩猩,蜜雪儿就是长得丑嘛。还不让说了?政治正确”。老黄也借着酒劲,有点激动起来。
“不谈政治,不谈政治。烤肉马上就好了”。高太赶忙打圆场。“老高,去屋里拿盘子来”。高太下了命令。
二
送走了黄太老黄,收拾完餐具,老高就去自己卧室看电视了。
高太来到地下室。小高和高小妹正在头戴耳机,玩着在线电子游戏。
高太坐到小高身边,把耳机从小高头上取下,说,“都要考大学了,还玩电子游戏”。
“你今天太不懂礼貌了。你怎么能对黄伯黄姨他们那样粗暴呢?” 高太说。
“你们种族歧视。床铺是个什么人?他是个种族主义者。他要增加军费开支,要消减教育拨款。他不承认气候变暖,要挖煤烧煤。他还要撤销EPA(环境保护局)。这是拿我们年轻人的未来做赌注,是在消费我们年轻人的将来。真弄不懂你们”。儿子似乎还在生气,说话声音越来越高。
在儿子面前,高太总感觉到一些欠缺。虽然儿子从小衣食无忧,但那时的老高夫妇,忙着在美国谋生扎根赚钱,没能花更多的时间陪儿子。好在儿子生性温和懂事,虽然长得体壮如牛,却从来没惹什么麻烦。可一眨眼,儿子就快要高中毕业,就要飞走了。高太心里有些堵,有些舍不得。
“儿子啊,你也知道,以前我们是一直支持民主党的。可这次不同了。欧巴马当政八年,把美国搞得一塌糊涂。黑人呢,不知天高地厚,不肯干活,就知道要特权,吃福利。穆斯林也越来越多,国家不安全啦。床铺起码知道怎么搞经济。。。”
“But Mom, which is more important for us, making more money, or fighting against discrimination and for equality?”。小高转成了英语。
高太看着儿子,伸手抚摸着儿子乱蓬蓬的黑发,平静地说:
“我们是在为你们争取平等的权利。你看看,你报考大学,藤校招生歧视中国人。你成绩这么好,也很难进藤校。那些黑人墨西哥人的孩子,成绩比你差很多,可他们却更有希望被藤校录取。你说,这公平吗?”。
“可好多黑人家庭都很穷啊。他们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也没机会好好上学。他们学习成绩差一点,应该照顾他们一下,给他们翻身的机会啊。那么多Chinese 都在花钱补习,考试成绩好,so what?再说,藤校里面那么多的 Chinese了。Chinese 干嘛非得上藤校啊?”。小高自己正在报考大学。
高太笑了笑,说,“你不也一心想去普林斯顿吗?”
小高撇了撇嘴,耸了下肩,不置可否。
“假如,你们高中校长决定,把你的考试分数,分一些给学校里最差的学生,这样你和他们的分数都一样,你愿意吗?”。高太接着问。
小高抬起手,抓了几下头说:“老妈,那不一样的。床铺不会帮 Chinese 的”。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高太笑笑说,“别争了。快去做功课吧。别再玩电子游戏了”。
说完,拉着高小妹走出了地下室。
三
转眼就到了十月底。高老庄里,已经是叶落草黄,寒意阵阵。
过两天就是高小妹最喜欢的节日 - 万圣节了。老高一家,周末忙了一天,在屋前的草地上和树上,布置了各式各样黑白红蓝的精灵鬼怪。老高和高太对宝贝女儿的要求,历来是有求必应的。穷养儿子富养女嘛,更何况现在条件好了。
万圣节那天,老高一家早早把晚饭吃了。高小妹早已迫不及待,连晚饭都没心思好好吃。高太把宝贝女儿打扮成白裙飘飘的小仙女,配上个小红灯笼。哥哥小高主动提出来,要陪着小妹去trick or treat。毕竟,这高老庄地广人稀。天黑之后,家家户户遮掩在树林里,又没有路灯,老高夫妇和小高都不放心小妹一人出去。
小高带着高小妹去trick or treat。老高夫妇便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守株待兔,等着庄里的小孩们来摁门铃。庄子本来就不大,住得又分散,每年也就四五波孩子来要糖。
“叮咚”。有人摁门铃。
高太说,我来吧。就拿着糖篮子,去开了们。是斜对门的律师John,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孙女来要糖了。高太和John打过招呼,说“Happy Halloween!”。两个小孩子兴奋地从高太的糖篮子里抓糖放进自己的小包里。
John他们走后,又来了两三家。高太寻思着,高小妹他们也该回家了,就走到对着门前大路的落地窗前张望起来。
突然,高太看见门前的大路上,一群人正向隔壁的邻居走去。是一个黑女人,领着七八个黑人小孩。他们都打扮得大红大绿的,一个个很兴奋的样子。高太吃了一惊。连忙高叫,“老高老高,快来快来”。
“啥事嘛。”老高躺着沙发上看着电视,有些懒散。
“你快过来。闹鬼了”。高太声音急促起来。
老高全身一哆嗦,立马从沙发里弹了出来,拖鞋也来不及穿,就赶到高太这边。
“你看你看”。高太指着邻居家的门口说。
老高一看,邻居家的门口,围着七八个小黑孩,在等着邻居开门发糖。
“水牛岭的黑鬼!”老高也吃了一惊。“怎么办?”老高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高太。这样的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关灯!”。高太声音很低,但很坚决。
“你去关电视,客厅厨房的灯。我来关门灯装饰灯”。事到紧要关头,总是高太能沉着冷静,指挥有方。
老高磕磕碰碰回到客厅,但电视遥控器却偏偏找不到了。老高一急,就把连接电视和音响的电源插头从墙上拔了下来。又赶快去关了客厅和厨房的灯。
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一片死寂。门口的灯,和那些装饰灯,也被高太关掉了。
两人来到落地窗前,蹲了下来。
邻居家门口,七八个小黑孩终于都分到了糖。他们吵吵闹闹地来到了路上。一群人停在路中间,叽叽咕咕,探头探脑,好像在犹豫。老高家是这条死胡同(cul-de-sac)里的最后一家。大概是看不到灯光,这群人便掉过头去,向来的路上返回去了。
高太和老高站起来舒了口气。“真是见鬼了。蝗虫吃过界了”。老高很不高兴。
高太转身离开落地窗,掏出手机,开始给小高打电话。
(纯属胡编乱造,如有雷同,就真是见鬼了。始写于2016年十月)。
编故事我真不行。这么个短篇,居然弄了一年多。
我住的这里有个习俗,鬼节时候,你的院前没有装饰,门口没点南瓜灯,小孩就不会来敲门要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