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的景致美丽如画,一栋栋漂亮的小房子随着船身向后方缓缓移动。站在船上,看着莱茵河的水流被船头切开,不情愿地分成两股,拥挤地向船尾冲过去,高高拱起的水流与船舷相互拥挤。此时,方军能够感受疾速的水流下面蕴藏的巨大能量。如果把手伸下去,手指立刻被水流挤压,象是提一个沉重的物件。
这是一条半新的驳船,隆起的舱盖一条条严丝合缝,整齐严密。被擦洗得光可鉴人的甲板上,溅起的水珠精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从船头栓系船缆的金属缆桩直到船尾高高架起的驾驶舱之间,这条扁长树叶形状的金属船身到处都在闪闪发亮。
方军是第一次随船从海港鹿特丹直达卸货地点杜塞尔多夫市。这次随船航行的想法,是驳船在港口装好货以后,他忽发奇想临时决定的。他的一时冲动,使得船主,也就是这条驳船的船长兼驾驶员威德克特格外高兴。这个四十多岁的德国大汉性格开朗,说话俏皮,多年来河上人家的生活使得他格外喜欢与人打交道。更何况,方军的公司,是这次货运的承租人,也就是说,是他的东家,威德克特无论做为个人还是为了自己的生意,都希望与方军多多交往,争取建立一种良好的私人关系。
威德克特一家人都住在船上。除了年龄幼小的儿子马丁,他们的大女儿卡西娅正逢学校假期,也到船上与一家人团聚。所以,从鹿特丹到杜塞尔多夫两个星期的航程,驳船上每天都热闹欢乐。方军很快就与卡西娅混熟了,这个性格爽朗的中学生,象莱茵河上湿润的河风,给方军带来热烈新鲜的感觉。
方军现在居住的船舱,是威德克特夫妇原来的卧室。船舱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方军曾经搭乘过中国远洋公司的货船,舱里肮赃混乱,异味熏人。虽然只在船上睡了一个午觉,方军已经感到翻胃欲呕,再也不想上这种货轮了。没想到德国人一条小小的河运驳船会整洁如斯,不但窗明几净,而且时时飘来花草的香味。这是在威德克特太太小小的厨房里,一个袖珍花圃里的产品。威太太每天采集新鲜的花朵,插在方军睡觉的房间,使得他时常感觉自己是在陆地上生活。
这条船上,除威德克特夫妇一家子和帮工汉斯之外,还有一条毛色黑黄的小狗波拉克。只一天功夫波拉克就与方军混熟了,它成天跟在方军的身后,在船上舱房到处乱跑,一刻也不肯停歇。
在水上航行一个星期了,方军每天坐在驾驶室里,看着威德克特先生驾驶驳船。间或,威德克特还会让他摆动一下驳船的舵轮。经过发动机加压的舵轮操纵起来轻快简易,使得方军兴奋异常,真觉得自己该去考一个驳船驾驶执照。当然,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加入这个驳船驾驶员这个职业。但是,方军对于身边不断驶过的游艇兴致极高。他问威德克特先生,这种游艇的执照是不是特难考取?威德克特大笑摇头,“容易,容易极了,你只要两个月就可以考下一个河本。不过,如果考海本就有点难度了。”
卡西娅从舷梯下蹬蹬地跑上来,脸蛋被河风吹得红彤彤的:“妈妈让我问一下,今晚是不是早一点儿换班,因为妈妈要开一个生日派对。”
“什么?生日派对?咱们这里谁过生日?”
“爸爸不知道,是方先生,今天是方先生的生日。”
方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确实是他的生日,方军知道这肯定是货运代理公司老板莫赛先生告诉威太太的,心里登时升起一股暖意。
方军接触到莱茵河上的驳船运输是非常偶然的。到达德国以后,方军养成了一个傍晚散步的习惯,他每次都要沿着莱茵河走上半个小时。开始的时候,看着河上不断来往的驳船,他感到心旷神怡,胸怀开阔。时间一长,他开始注意到驳船出现的频率。只要稍稍留心就会发现,莱茵河上驳船往来的数量是非常巨大的,几乎每隔几分钟都有一两条船经过。方军学过统计学,如果把这个有限路段的距离乘以驳船经过的数量,莱茵河上每天货物的承运数量就会一目了然。做为海运公司老板的方军算了一笔账,如果把自己承运的海运货物都用驳船运抵目的地河港,一年下来,货运量将是一个不可轻估的数字。自己小小的公司,是不是应该开展深入德国内河的河运运输业务?开始可以只限于当当河运代理,一旦有了把握,就可以承租几条驳船,全面开展莱茵河驳船货物运输。
既然想到了,就立刻动手实施。通过朋友介绍,方军结识了莱茵河河运货物代理公司的老板莫赛先生。
莫赛先生六十出头,身材矮胖,面庞红润,头顶半秃。他步履坚定,身材健壮,未开口说话嘴先笑,是个乐观开朗的小老头。
“什么,贵公司有货物运输,好极了。请问货物什么时候到港,什么条款接运过驳?”
方军脸红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河运业务,不要说如何安排,就连一句行话他也听不懂呀。
“没关系,没关系,能不能请您将贸易合同中的运输条款复印下来,提供给我们,以便我给您报价。”莫赛先生对于这种状况倒是司空见惯,一句话就解了方军的围。
当天晚上,方军把贸易合同的卸货条款做了细致的研究,第二天再见面,他说话的语气就变得自信多了。就这样,第一批货物交给莫赛先生的公司运输,两周后货物安全到港,一切顺利,条理清楚,方军对河运有了初步的了解。三个月以后,方军拿出了一个完全由自己公司全程承运的合同,这批货,共分三批,每批三条一千吨的大驳船。方军把这批货全部委托莫赛先生承运,条件是,他的公司将其中一条驳船按照条款程租下来。伴随着几条船顺利承运,方军承租的第一条河运驳船也一路顺风顺水,如期抵达卸货港。通过这次实践,方军摸清楚了河运驳船承租的细节,从此,他的公司,开始不断增加承租大型驳船,他的主要合作伙伴,仍然是莫赛先生的莱茵驳船公司。
蹬蹬蹬蹬的舷梯响,把方军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这是夜晚替工的汉斯先生来接班了。
威德克特先生在前,方军在后,他们一同下了舷梯,进入厨房。刚一进船舱,就觉得眼前漆黑一团。二人正疑惑,忽然,一只蜡烛亮了,威德克特太太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放着一个插着蜡烛的大蛋糕,一只粗大的红蜡烛在蛋糕上燃烧,接着,录音机里放出了生日快乐的乐曲。这是卡西娅的小录音机。小小的厨房,登时充满了温馨的气氛,所有人一同唱起了那首著名的歌曲:“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大家的歌声伴随着波拉克的欢叫,方军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日可以过得这样幸福,这样的与众不同。
离开家已经三年的方军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泪花涌满了他的眼眶,卡西娅跑过来,掂起脚尖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腮上轻轻一吻。方军感到脸腮上卡西娅吹出的清新气息,这种带着莱茵河微微的水清和少女芬芳的气息,使得方军昏眩陶醉,忘乎所以。直到挨个拥抱他的威德克特夫妇和他们小儿子尖尖的亲吻才使得方军恢复了正常。这个生日之夜,对于方军来说,是如此的新异,如此的与众不同。
二
卡西娅的手机每天都在频繁地嗡鸣,大多数电话是她同班的同学打来的,十八岁的卡西娅正是喜欢交往的年龄,加上她长得眉清目秀,淡雅大方,处处都讨人喜欢。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她的身材已经成熟,窈窕中眼睛是属于细长型的,眼睛的外端,是温柔的曲线,方军听朋友讲过,判断女人的妩媚,是看她眼角曲线的柔和,卡西娅的鼻子端直,脸庞圆润,嘴唇稍厚,饱满红润。最令人心动的,是卡西娅的友善和活波,她那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好象能够看穿人们的心底。
威德克特夫妇终年在船上,所以,卡西娅寄宿在岸上一位朋友的家里。常年不与父母在一起,使得卡西娅性格独立,思想成熟,加上她已经饱满的身体,会使每个健康的男性产生遐想。方军第一次见到她,就感受到心灵的振动,虽然他是一个外国人,而且,中国男子与德国女孩子的恋爱似乎还很罕见。这使得方军处处小心,尽量掩饰自己对于卡西娅的那种异样的感觉。
方军在北京读大学时,曾经有过一个要好的女朋友,但大四毕业前夕,女孩子忽然宣布与方军结束朋友关系。当时,她正在办理到法国留学的手续。方军则被分配到国内一家海运公司工作。女朋友的分手,对方军心灵的打击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方军失去了对所有女孩子的兴趣。他终日埋头工作,钻研业务,很快成为工作上的好手。由于被上司看中,他担任了权力极大的航线调度员。
三年后,方军离开了这家国营海运公司,在德国筹措了自己的公司。新公司总部设在德国,但是又与香港和大陆的关系公司形成了一个三角关系的牢固的业务圈子。方军年纪轻轻就担任了这个小集团公司的负责人,现在,他正在全力谋求公司未来发展壮大的蓝图,而卡西娅的出现,又使得他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蓝天。
三
路过一个荷兰城镇的时候,正值周末,河水在这里流经城市最热闹的老城区,象欧洲其他城市的老城一样,这里饭店云集,咖啡馆密布,人们利用周末,把咖啡馆和饭店的桌椅直接摆放在河边,密密匝匝的人们闲散地坐在桌旁,悠闲地观看驶过的驳船。而驳船上的人们,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象观赏风景画片一样,欣赏老城这些舒心畅意的周末人群。
忽然,从驳船后面传来摩托艇的突突声,两辆快如飞箭的摩托艇疾驰而来。这是两个荷兰小伙子,他们身穿紧身的防水衣,脸上戴着防水镜,小巧灵活的摩托艇在浪头上上下起落,一掠而过,溅起的水花象一条粗大的凤凰尾翼,高高地掀起,又在摩托艇身后飘落。由于速度太快,加上正是经过城市老城的消闲区域,两个年轻人有心表演一番驾驶摩托艇的特技,他们加快速度,不停地在水面划出弧线,作出各种惊险的动作。在船舱里的卡西娅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站在甲板上方军的身
旁,她兴高采烈地看着摩托艇的表演,不时高声大叫,为摩托艇加油。两个年轻人看到她了,他们变得更加兴奋异常,并排的摩托艇疯狂地扫过驳船的船舷,接着,在驳船前方不远处互相交叉地划出两个大大的弧线,又同时掉头冲了回来。两个年轻人的表演,以及驳船船舷出现的漂亮的卡西娅吸引了岸上人们的视线,很多人拥到河流的栏杆旁,指手划脚,高声议论,观看这场表演。几个年龄较小的,很有点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加入表演行列的意思。随着两辆摩托艇的奔驰,人们的情绪也随之起浮,忽而鼓掌喝采,忽而屏息静观。就在这个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事故发生了。
就在两个年轻人在驳船前方做最后一次回旋大转弯的时候,其中一个表演心切,想把动作做得更精彩一些,他兜转的弯子太小了,摩托艇的前轮经受不住水流的阻力,骤然停顿,而惯性冲击力依然很大,使得摩托艇在刹那间被反向的推力掀得直立起来,然后做了一个前滚翻的动作,随着水中形成的一个巨大波浪,摩托艇一下子反扣在水面,驾驶员落到水中不见了。
骑摩托艇落水本来事属寻常,但问题是,这个摩托艇正在驳船正前方不远处做回旋转弯,所以,落水者所处的位置正是在驳船行驶的正前方,只需半分钟,驳船就会迎面驶来,从落水者的头顶驶过,而猛烈转动的螺旋桨,很可能会刮到他的身体上,事情发生的突然,所有人都感到措手不及。
岸上的人们尖声大叫,拼命向驳船打手势。卡西娅也锐叫一声,向驾驶台跑过去,驳船的马达咯登一下骤然停顿了,这是驾驶室里面的威德克特发现了情况,及时停机。但驳船的惯性依然强大,虽然是逆水而行,但惯性推动的船头还是眼看就要撞上倾翻的摩托艇了。就在这时,威德克特果断地将驳船马达倒转,使得驳船产生瞬间向后方的拉力,同时,威德克特猛地向一侧大打舵轮,船头躲开了落水者。当那个落水的人头露出水面的时候,驳船已经横向停在水中央,年轻人的性命得救了。
岸上传来热烈的掌声,所有目睹这次意外的人们都向驳船挥手致意。落水者重新爬上摩托艇,与他的伙伴一起驶到驳船边,他们向驾驶员挥手致谢,小狗波拉克也感到这种轻松的气氛,它在舱盖上跳上跳下,欢乐吠叫。卡西娅靠在爸爸的肩膀上,接受他们的谢意,一朵红荤飘荡在她的颊上。方军站在驾驶室的门口,看着这个兴奋异常的女孩子,他发现,此时的卡西娅更加美妙,在卡西娅的脸上明明闪烁着一层圣洁的光辉。
四
直到吃晚饭,大家都在不停地谈论这件事情,卡西娅坐在方军的身旁,说话的时候,不时停下来看看方军。方军被她的情绪鼓舞了,也加入谈话。
“今天卡西娅最勇敢,我当时都吓傻了。”
“不是,当时是你在大喊停船呀。”卡西娅面色微酡,似乎有些熏熏的醉意。“我是听到你的大喊,才想到往驾驶室跑的。”
“我当时喊的是中文吧?”方军诡诘地一笑。全家都跟着乐了。
“你的肢体语言比口头语言表达丰富。”卡西娅不示弱地大叫。她一边说着,一边学方军刚才的样子挥手乱叫。她的弟弟马克用汤勺敲打餐桌,想学姐姐的样子,波拉克也不甘示弱,翘起前爪,一心想爬上餐桌。她们的表演,令大伙开心好笑,整个小厨房闹闹烘烘的。
吃完饭,威德克特上驾驶台,帮工汉斯下来吃饭。汉斯是威德克特船上唯一的雇员,他人高马大,笑口常开,干活时又勤快利索,所以很得威德克特先生和他妻子的好感。平时,威德克特开船,汉斯就做一些清洗甲板,维护机器的工作,每到晚上开船,或威德克特先生用餐的时候,汉斯就替他驾驶。晚上的工作更加烦闷,黑漆漆的河面象是一片墨汁,而岸上的风景此时也成为昏暗夜空的模糊剪影。晚上行船,全靠夜间雷达指路,雷达屏幕闪烁着绿色的光,把小小的驾驶台渲染出神秘安祥地气氛。单身汉汉斯坐在驾驶台上,倾听威德克特家在厨房传出的哄笑声,他感到一种熟悉而又安祥的宁静。汉斯偷偷从椅子底下抽出一瓶啤酒,用钥匙串上的起子啪地打开瓶盖,对着嗓子痛痛快快地大喝了一口。
汉斯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水手,在远洋轮船上闯荡世界。他为人诚恳,干活利索,得到历届船长的喜爱。如果不是有一个贪杯的毛病,他现在可能已经是水手长了。好酒贪杯毁了汉斯的前程,使得他四处漂流,落魄委琐,到哪里干活都会被人识出而失业。为人坦诚的船主威德克特过去与他一同上船做过海员,知道他干活是把好手。所以雇佣了他。自从汉斯上船,威太太把这条基本不靠岸的驳船上所有带点儿酒精的饮料一扫而光。汉斯没有酒,成了难得的好帮手。每次靠岸,汉斯钻进黑暗的酒馆买醉,醉酒打架或者跌倒在路旁回不了家,都是威德克特半夜三更的把他找到,接回自己家里。所以,这个酒鬼汉斯差不多已经是威德克特家的一员。
这次方军临时上船,威德克特太太紧急给岸上的供应商打电话,在船解缆前送来两箱啤酒和几瓶洋酒。不想方军从不沾酒,威太太就把酒放在储物间,时间一长,也就忘记了。船上有客人造成欢乐的混乱便宜了汉斯,他趁人们分神,分几次把酒都偷了出来,每当威德克特和方军到厨房吃饭,由他来替班时,汉斯都要把啤酒带进驾驶台,借着夜幕的沉静和水面的微风,把酒一瓶瓶灌进喉咙。
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快速接近的光点儿,汉斯感到有点奇怪,因为对面行驶的驳船都是沿着航线缓慢接近的,而今天这个光点就象一颗天上落下的流星迅速接近,很快就到了舷边。汉斯使劲猜想这到底是怎么了,但他想破了脑袋也还是不明白。就在这时,警灯闪亮,警笛嗡鸣,一只船用扩音器用德语和英语大声喊话:“请您立即停船,请您立即停船,跟在我后面行驶!”
在厨房就餐的威德克特先生和方军都被惊动了,小狗波拉克一骨碌从地面爬起来,向着甲板吠叫。威德克特和方军慌忙跑到甲板上,惊讶地看着水警的巡逻船。威德克特先生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他大步登上驾驶台,调小了引擎,船的速度立刻减缓了。一名水警手拉着栏杆站在船边,他可以看到驳船甲板上的一切动静。方军正站在他的对面,方军回身,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威太太和用手捂着嘴的卡西娅,此时,驳船已经向岸边靠拢,方军看清楚了,他们正在靠近一个工业区的码头。
警察很快弄清楚汉斯驾船时喝酒的举动与船主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做为船长,威德克特毕竟有着失查之误,驳船被留在码头,汉斯则扣在警察局不许离开。方军他们现在才明白,当迎面而来的水警船给驳船发信号时,半醉的汉斯毫无所觉,他的迟钝,引起了水警的警觉,这才快速靠近,拉响警笛,把驳船截住。
工业区的码头黑沉沉的,四处一派寂静。威德克特先生一直留在警察局没有回来,威太太对汉斯的命运感到心情沉重。这一次,汉斯恐怕不只是罚款停牌照了事,如果警察看到他的档案,汉斯的驾驶执照很可能会被永久吊销。为了减轻汉斯的压力,设法保他出来,威德克特先生以船主身份在警察局为他交涉,恳求从轻处罚。此时驳船上,只有方军和威太太一家。小约翰 ……… 也就是卡西娅的弟弟已经睡熟了,连小狗波拉克现在也安静地盘起身子睡在床边。方军向卡西娅招招手,轻声耳语:
“喂,想不想上岸玩玩去。”
“好呀,我正想着这事呢,让我告诉妈妈一声。”
这个码头不大,而且他们的驳船拴在码头的最外面,从船上就可以看到河岸上不远处小镇上的灯光。方军拉着卡西娅的手,他们一阵疯跑,已经到了小镇的街上。这里的街道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方军感到有些失望,这个镇子看来是真正意义上的德国小镇,安静,整洁,一尘不染。尤其到了傍晚更是万籁俱寂。偶尔远处驶来一辆孤独的汽车,引起一两声犬吠,接着,一切又进入极度的安宁。
“军,我们来得太晚了,小镇已经睡觉了。”卡西娅悄声说。
方军也感到扫兴,德国人对安静的要求简直有点近乎偏执,方军刚到德国时,曾经在一个小镇的住宅区租过一套住房,刚开始,他还是喜欢在晚间上床前痛痛快快地洗一个热水澡,随着哗哗的水流,唱几句流行歌曲。但没过两个星期,他在自己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封房东太太信,这封用老式打字机打印出来的信件,写着房东太太听到的其他房客意见,真诚地要求他改变生活方式和作息时间,特别是晚上洗澡的习惯。因为,他的水声和歌声搅得整栋楼的邻居不得安宁。自从这件事以后,方军尽量避免居住在小城镇,他宁可忍受大城市的喧哗,也无法忍受小镇那种对安静的酷爱。
方军仍然拉着卡西娅的一只小手,但他感到有什么不同于往日的东西,卡西娅不象在船上时那样爱闹爱笑了,他看看卡西娅的脸,这个顽皮的女孩子一幅不很自在的样子,眼眉低垂,嘴唇紧抿,脸蛋微酡,方军登时感到了自己的心跳在加剧。
“卡西娅,我真的好感谢你生日的亲吻。”方军想找个话题,但一开口就说到了最敏感的东西。
“那是为你的生日呀。”卡西娅低声说,但方军感到她的小手有些发烫。这种感觉感染了方军,他拉紧卡西娅,好象怕她跑开:
“你,你能再吻我一下吗?”
卡西娅忽然之间恢复了调皮,她转身抱住方军,在他的腮上轻轻一吻。她的动作鼓舞了方军,方军的手臂顺着她的腰际围拢过来,把她紧紧抱住,并低下头,给她一个回吻,但方军没有吻在卡西娅的脸蛋上,而是吻在卡西娅红艳艳的嘴唇上了。
吻过以后方军自己也惊呆了,卡西娅在路灯下抬起幽幽的眼睛,蓝色的眸子象是一汪湖水:
“您,您真的喜欢我吗。”她的语言忽然变得客气礼貌。
“真的,我真的喜欢你。”方军勇敢地接受她的目光,但他的手心冒着汗。
卡西娅没有再说话,她好象在思索什么。方军有些胆怯地随着她,两个人低着头,象是办错了什么事情继续往前走,同时陷入了沉默。
这时,卡西娅在下一个路灯下站住,她虽然仍旧低着头,但已经恢复了镇静:
“军,我愿意,愿意接受你的喜爱。”
幸福的巨浪在方军的心头冲击,他感到头脑在微微地发旋,这时他只记住一件事,就是一把将卡西娅稚气未脱的身体搂在怀里,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的吻。
五
方军拉着卡西娅在小镇上穿行,象是两只海鸥在无边的大海上漫游。方军的心这时就象海鸥一样,幸福,激动,昂奋。刚才对卡西娅的表白,使得压抑在他胸口的大石头轰然倒塌,他的心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更何况,此时的卡西娅也和他一样,激动得两眼放光,两颊荤红。他们牵手穿过无人的街道,街道两边的房屋窗户昏暗,似乎已经沉睡。方军远远看到小镇尽头隐隐露出的工业区的影子,黑暗中的工厂似乎也在沉寂中睡眠。而在工业区与小镇之间的一大段开阔的地区,有三条明亮的光柱象探照灯一样向着夜空照射,这三股光束缠绵着夜雾的朦胧不断地旋转,好象在夜空中寻找什么。
“军,快走,到迪斯科去。”卡西娅兴奋地悄声说。
“什么,迪斯科?哪里有舞厅呀?”
“快跟我来吧。”卡西娅拉紧方军的手,向前飞跑。
出了小镇,方军才看清,那三束光柱不是什么探照灯,而是一辆汽车承载着的射向夜空的强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三束不断旋转的强光射向夜空,标志着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狂欢,一场年轻人的肆无忌惮的聚会,一场通霄不眠的舞会。
探照灯的汽车停在一个大房子的门口,那里熙熙攘攘地聚集着许多年轻人,一些人手拎啤酒瓶开怀畅饮,一些人正在购买门票进入。方军跑过去买了两张门票,他们刚一进门就被哄天动地的迪斯科伴奏包围了,方军感到自己刹那间失去了听觉。卡西娅幸福地边走边跳,身体不由自主上下摆动,头顶的旋转彩灯晃得她的脸上奇光异彩,卡西娅半迷着眼睛感受迪斯科的节奏,一时间,她似乎忘记了方军的存在。
年轻鲜艳的卡西娅很快引起几个小伙子的注意,他们聚拢过来,在卡西娅身边疯狂扭摆,卡西娅尖声叫着与他们舞在一起,卡西娅柔软的腰肢象蛇一样扭动,双臂柔若无骨地高举晃动,与委婉的身体和谐地呼应。小伙子们受卡西娅舞姿的鼓舞,更加使出浑身解数跳出各种花样,很快地,在卡西娅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
方军一时还无法适应这种场合,他曾经参加一些国内的迪斯科舞会,无论大学的还是社会上的,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颠狂,这样粗邝的舞会,他感到一下子进入不了角色,找不到感觉,同时,他很快感到卡西娅似乎已经将他甩掉了,因为,此时卡西娅的舞点比伴奏还要疯狂,与周围那些德国男孩子交相呼应,互相激励。方军感到一丝丝不愉快的忌妒,一种被人离弃的孤单。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卡西娅身旁,周围都是忘我狂舞的德国小伙子,而这些人没有一个感受到他的存在,更不在乎他对卡西娅的占有,他们舞姿的和谐与方军的孤单怯懦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方军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的嘴里渴得冒烟,胸口郁闷的快要爆发了。方军向卡西娅打手式,表示要出去透一口气,但卡西娅沉浸在音乐的狂奏中,根本没去留意他的表示,她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一下周围,对于她来说,疯狂的迪斯科打击乐曲是她灵魂的主宰,其他的一切,就象外面黑暗的夜空一样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方军无奈地看着卡西娅,她的长睫毛在灯光下抖动,汗水黏住了脸颊上的发梢,短裙象一只撑起的小伞,随着她的旋转而开放。方军知道此时已经无法招呼她了。他小心翼翼地绕开跳舞的人群,退出了这个小小的圈子。他挤到门口,看到那里有一个出售饮料的柜台。方军买了一瓶皮尔斯啤酒,打开瓶盖后,象德国人一样直接对着瓶嘴儿仰头喝酒,咕嘟咕嘟一气儿把一瓶啤酒灌下肚,然后再开第二瓶。方军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发烧,需要用冰凉的啤酒降降温,但连续三瓶啤酒下肚后,他觉得好奇怪,他这个平时连一口啤酒都不沾的人,现在酒量似乎大得出奇,肚子里的啤酒全成了白水,喝多少都无动于衷。方军打开第四瓶酒的时候,他忽然感到疲倦,他想抱抱卡西娅,对着她的耳边轻声说一句:
Ich liebe dich! 卡西娅,我爱你 !
但此时卡西娅在哪里呢,她为什么消失在一片醉人的光影之中了?
六
卡西娅被几个小伙子簇拥着来到酒吧,当她看到方军的时候,她惊讶得张开嘴说不出话来。德国小伙子们哄地大笑起来。
被啤酒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方军看到了卡西娅,奇怪的是,此时的卡西娅有四只眼睛,眼睛们都平行移动,不稳定地对着他,让他觉得很开心,卡西娅开口了,她的话语被一群德国小伙子们的嬉笑声包围,就象是轰鸣的瀑布中有一只银铃在响,方军真想把那些乱糟糟的瀑布声撕开,让他与卡西娅单独在一起。他会告诉卡西娅,他从万里之外的遥远国度来到这里,他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就象黑暗中的矿工找到了钻石一样。
“卡西娅,让你的中国男朋友在这里独自醉卧吧,咱们好好喝几瓶,继续跳舞。”一个帅小伙子大声说。
“不,凯特,我该陪伴我的朋友了,你们自己去跳吧。”
“喝醉酒这样的小事也值得你陪伴,你的中国男友太娇嫩啦。”
凯特的话引得伙伴们一阵大笑。卡西娅犹豫了,这时,方军伸出手臂,试图拉住卡西娅,但他只摸了一下卡西娅的肩膀。
“卡西娅,去跳吧,跳吧,你跳得开心我就高兴,去吧。。。”
“不,不,方军,我不玩了,不玩了,我带你回船上去。”
那个帅帅的德国小伙子摇着脑袋,“卡西娅,为什么不玩,你的男朋友鼓励你放开了玩通宵呀。”
“对,玩通宵,玩尽兴。。。。”方军吐字不清地嘟囔。
方军看着卡西娅被簇拥着进入迪斯科舞厅,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脑袋发昏,摇摇摆摆,好象黏在酒吧的凳子上。这时,一只柔软的小手搀住了他的胳膊,方军抬头,看到卡西娅含笑而模糊的脸蛋。方军想再抬手摸她的脸,但他的手抬不起来,他嘴里嘟囔着:“卡西娅,我离不开你,我心眼儿窄,有点忌妒,但我爱你,真的爱你呀。”
“我知道,知道,我都了解。”方军感到卡西娅的声调有点儿轻浮,甚至有点淫荡。但他此时顾不了这些,他不是也特别想念卡西娅还显得稚嫩的胸脯吗。方军把脸贴在卡西娅的胸脯上,想听听她的心跳,但他感到此时卡西娅的胸脯显得饱满,膨胀,这是为什么呀?方军头脑发昏,心里迷糊,思路混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这个饱满的胸脯上摸索,感受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虽然,他的心里不喜欢这个有点淫荡的卡西娅。
卡西娅用粉色的舌头舔方军的脸,她的舌头有一股咸咸的味道,方军的耳边传来她催眠般的声音:“我想要你,我想马上要你。”
方军也想要卡西娅,他想让卡西娅帮助他苏醒,帮助他解脱压抑在心头的忧郁,也想让她帮助把自己体内的激情彻底发泄。方军被卡西娅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外面昏暗中可以看到很多汽车,其中一辆车的车门被推开,方军抱着卡西娅有些沉重的身体进入汽车的后座。卡西娅急不可耐地脱方军的衣服,方军心里感到吃惊,但这种诧异也带来随心所欲的解脱。他昏头昏脑地进入卡西娅的身体,两个人气喘吁吁,疯狂颠动。完全陶醉在第一次性快感中的方军此时心里被一个难以摆脱的问题困扰,卡西娅不是这样随便的女孩子,卡西娅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孩子呀。
在最后喷泄的刹那之后,方军几乎立刻被一股深重的睡意纠缠住了,他想再对卡西娅的耳朵说几句话,但什么都来不及说,他迅速地坠入了睡乡。
七
方军感到大地在摇晃,路边依稀可见的绿草也跟着摇晃,他使劲抬头,发现街道两边的房屋也摇晃起来了。这是怎么了,他不是陪着卡西娅在迪斯科舞厅玩吗,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个象地震一样强烈摇晃的大街上了?方军的一条胳膊不能动,他斜睨着眼睛,这时才发现天已经亮了,他正躺在一辆颠动的卡车上。他的耳边传出一阵粗邝的酣声,方军扭头,看到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年轻人,一个个一个东倒西歪睡得香甜,他们身上,残留着昨晚狂欢的酒痕和呕吐的痕迹。而在他身旁躺着一个有点肥胖的女人,脑袋枕在方军的胳膊上,那个酣声就是出自她的喉咙。
方军猛地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那只搀扶他的卡西娅的手臂,那个硬得咯人的旧汽车的后座,还有耳边淫荡的女人的呻吟。天呀,昨夜,那个肆意地与自己缠绵的女子,难道并不是日思夜想的卡西娅?他在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竟然与另外一个女人勾搭私奔啦。那么,卡西娅在哪里?卡西娅不知道他已经消失不见了吗?
方军爬起来,使劲用拳头敲打司机驾驶楼的蓬顶,车子停了,司机气哼哼地叫道:“敲什么?敲什么?好心让你们搭便车,还要闹!”
方军不敢看身边依然沉睡的女人,他跳下车,问也不问就向汽车行来的方向跑。他知道,那里应该是去昨夜舞会的方向。
跑不多远,方军就感到精疲力竭了。昨夜宿醉,加上腹中空空,使得他浑身发软,头脑昏旋,心中极度的焦虑,又使他更感到力气耗尽。他从来没有喝过酒,昨晚是第一次,但第一次竟然醉成这个样子,不但醉得人事不省,而且还在不知不觉中,作出了如此出格的事情。这一切已经被卡西娅看到了吗?卡西娅能原谅这样一个可怕的过失吗?她能容忍一个刚刚表达了爱意立刻就与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发生淫乱关系的男人吗?
一切都乱了,一切都不可思议地发生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方军脚下凌乱,气喘吁吁,心神紊乱,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也许,卡西娅看到了这一切,失望中,她眼看着方军被这群素不相识的人们带走,而不加以阻拦。也许,她想劝阻这些人,但醉后的混饨,使得方军竟然没有听从她的劝阻!也许。。。。。。
方军依然不很清醒的大脑使劲设想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额头就象发着高烧,脚下步履踉跄,引得路人惊讶地观看。但方军顾不得那么多,他要赶快赶回码头,追上卡西娅,向她解释这一切,恳求她的宽恕与原谅。这个关头,就是卡西娅不肯原谅他,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很快,方军就发现自己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方,更不知道驳船停泊的码头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码头的名字。
太阳升得很高,阳光格外灿烂,方军在下车的镇子的边缘了。再往前走,是一望无际的丘陵,缓慢起伏的地面上,成片的油菜花正在怒放,绵长的汽车道,似乎在无边无际的油菜花丛中左右盘绕,这是典型的德国乡村景象。方军知道,如果他此时进入这个原野,十几公里之内,除了飞速掠过的汽车,他是不可能见到一个人的。
方军正在犹豫,他的身后忽然传来几声叫喊。这种高声大叫,与小镇的安静详和极不协调。方军惊讶地回头,他看到了一伙年轻人欢叫着向他奔来,他们的肩上横七竖八地扛着旅游行囊,这是一伙自费旅游者,这种旅游人在德国到处都是,不足为奇。但让方军吃惊的是,他们是冲着方军大声喊叫奔跑而来的,可方军与他们素不相识呀!
等方军看清了笨拙地提着行囊跑在最后的一个胖女孩时,他明白了,这是刚才在卡车上枕着他的胳膊睡觉的女孩子。他们
肯定是察觉到方军下车了,所以才追了过来。他们为什么要追着自己呀?方军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最前面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第一个跑到方军跟前。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
“伙计,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跑啦,害得米莎哭哭咧咧,非让我们都下车来追你。”他一边说,一边友好地用拳头敲敲方军的肩膀。
“米莎,谁是米莎?”方军一下子摸不到头脑。
“对对对,你昨晚喝醉了,简直醉成一摊烂泥,还没有请教新女友的姓名那!”高个子爽朗地大笑,三扯两扯把身上的背包解下来丢在地上。
后面几个人连呼带喘地跑到跟前,急着把背包往地上扔,最后到达的是那个胖胖的女孩子。她身材不高,背着沉重的行囊,淌满汗水的脸上,散布着雀斑,眼睛被阳光照射得眯成一道缝:
“哈罗,哈罗,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掉啦。”她喘着气,一双略微突暴的眼睛带着几分羞涩。
“抱歉,抱歉,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回到船上去。”方军拘谨地说,他的眼帘低垂,不敢看米莎的眼睛。
“船?什么船?”大个子不明白,使劲用手抓脑袋。
“我昨晚是从驳船上下来的,船就泊在工业区的码头上,今天肯定要开船了。”
大个子开始明白过来:“天呀,你不是象我们一样的旅游者呀,坏啦,我们还一心想今晚带你玩个尽兴呢。”他嘴里说着,眼睛却看着米莎。
“你,你不会是驳船上的工人吧?”米莎疑疑惑惑地问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是,我是随船,这是我的工作。”方军硬着头皮说。他嘴里对答,其实心里已经急如火烧。他知道如果时间赶不及,他完全可以给威德克特打个招呼,自己搭车回杜塞尔多夫就行了。但是,方军不能离船,他不能离开卡西娅,尤其是在作出了昨晚那样的事情之后。卡西娅会不会误解,会不会就此不再理睬他?方军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赶回去,赶快向
卡西娅解释一切,求得她的谅解,求得她的宽容,只有这样,他们之间的爱情才能有所保证。
“喂,伙计们,咱们是不是该吃点什么了?”大个子 问道,他的话立刻得到了多数人的响应。
“马丁,你的火腿肠还多不多了?”一个人问,
“还够吃,加上米莎的面包,够咱们早餐的了。”大个子眼睛看着方军说,他总是感到有点不安。
方军急于脱身:“你们吃吧,我必须赶回去,我要赶在驳船开船之前回到码头。”
“你怎么了,你现在怎么赶路呀?”米莎用手指指前面空旷的原野。“靠两条腿,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回去呢。”米莎的声调多少有些委屈。
方军一下子也噎住了。他连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赶回驳船码头谈何容易。
大个子马丁忽然醒悟了什么,他打开背包,胡乱翻找了几下,抓出一张揉成一团的报纸。
“在这里,在这里呢,这是昨晚迪斯科舞厅的地名。”
他把报纸塞给方军,哈哈大笑:“我们就是从报纸上寻找舞会和音乐会的消息,然后赶过去凑热闹。喏,这不是昨晚那场迪斯科舞会的广告。”
方军看到报纸上的地名,但他仍然一脸茫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马丁看出他的为难之处,他用下颏点点米莎,米莎连忙说:“再怎么赶路也要先吃饭呀。”
马丁接着抢过来说:“对呀,对呀,等吃过早饭,我们一块儿帮你想办法。既然是我们把你错误地带出来,我们就要把你安全地送回去。”
方军无奈地点点头,除此之外,他确无良策。
八
一伙人很快就发现镇子最外边一户人家开放式的草地上有一张固定的木桌子,周围是粗木的长凳。马丁揿揿这家房子的门铃,一位妇女打开门。
“您好,”马丁说,“很对不起,我们打算在这里用早餐,请问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女户主热情地说,“请你们稍候片刻。”
妇女进屋,很快就出来了,她一手拿着一张干净的桌布,另一手拎着一只漂亮的咖啡壶:“请你们趁热喝吧,如果不够,请招呼我一声。”
方军虽然忧心忡忡,毕竟都是年轻人,吃早饭的时候,他很快就与这帮热热闹闹的旅游者混熟了。大个子马丁是个音乐学院的研究生,他是这伙人的老大哥;满脸雀斑的佛郎肯有一半法国血统,专业却是德意志文学;比较沉默内向的柳芭,是刚从俄罗斯移民的德国后裔;而正在深深爱着自己的米莎,是个艺术大学在校生。他们都是趁着学校假期出外旅游的。几个爱玩爱笑四处乱逛的年轻人趁着学校假期凑在一起游玩,没有目的,没有终点。他们一心寻找热闹的场合,无论舞会,聚餐,演出,只要在当地报纸读到消息,他们会立刻赶去,玩一个通宵达旦,然后站在路边,伸出胳膊,握拳拇指朝下,寻找mitfahren也就是顺风车,一边睡觉一边赶到下一个聚会场所。昨晚的迪斯科舞会,他们就是这样按图索骥跑去参加的,结果,边跳迪斯科边喝啤酒,米莎思念自己上一个男朋友,与思念卡西娅的方军机缘巧合,竟然风流一场,并且留下绵绵不舍之意。
方军不知道该怎么向米莎解释,没想到米莎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子,当她弄清楚方军日思夜想的是那个娇小迷人的金发女中学生以后,她立刻从情网中挣脱出来,不但放手方军,而且热心地一定要弥补过失,帮助方军找到卡西娅。
结果一顿早饭吃完,方军已经心情轻松,精力充沛了。有这伙新朋友帮助,他会很快赶回去的。
果然,饭后询问主人家,得知那个码头离这里并不算远,在镇子里搭乘公共汽车,只需一个小时就到了。
连续十几天在船上,每天脚下就象踩在胶皮管子上一样,感受马达的振动和水流的滚动,方军一旦坐在陆地上的木桌旁边,身体就感觉不那么自在,也许他已经太习惯水上生活了。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佛郎肯笑嘻嘻地说:“看看方军,与咱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
“那当然,他正经历着少年维特的烦恼呢。”柳芭一句话就把话题引到佛郎肯的专业上了。
“米莎,你应该弹一曲吉它,祝方军好运气。”
米莎耸肩,“都怪你,怕路上太沉,不让我背。”
“真是遗憾,哪怕带上一只口琴呢。我的宿舍里有两只,中低音齐全。”佛郎肯说,
“加上高音能吹起床号啦。”柳芭加上一句,
佛郎肯斜着眼睛瞟柳芭,柳芭吃吃地笑,“佛郎肯,你要干什么?干脆用你那法国喇叭似的嘴巴高歌一曲吧。”
佛郎肯跳起来,假装要扑向柳芭,柳芭夸张地喊叫。
米莎拉佛郎肯,“别闹啦,别闹啦,咱们该送一件有意思的礼物给方军,你们不干正事,净胡搅。”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还没到告别的时候呢,我答应送方军回码头的。”大个子马丁挥舞双手,制止住他们,“你们这些家伙,快点收拾残局,现在动身,正好能赶上第一班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开得飞快,方军一颗悬着的心多少放松下来。他还不习惯一刻不停地发愁,尤其与这样一伙热情浪漫的伙伴。
在路上,几个人七嘴八舌讲述旅游见闻,从欧洲大陆到英伦三岛,然后是梦寐以求的未来旅游计划,复活节岛,巴西的圣保罗,南美的亚马逊河。而方军就向他们介绍中国的风光,青岛,海南,大兴安岭还有神秘的藏北无人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把他们馋得立刻下决心下个假期就到中国旅游。米莎更是多情地追问一句:中国象你一样帅的小伙子多不多?大个子马丁哈哈大笑:你呀,你呀,与其到遥远的中国去找帅哥,不如干脆拉住方军,不让他上船不就得啦!米莎说:你懂什么,一点情调都没有。找中国男人,就要到中国去找,原汁原味,配上中国美丽如画的湖光山色,那才叫浪漫。你马丁就不会去找个中国姑娘?
几个人哄地大笑起来。
时间在欢乐的喧闹声中过得飞快,越是接近码头,方军心里越沉重,他嘴上和大家热热闹闹,但内心深处却感到紧张万分,他难以想象当卡西娅见到他与米莎的举动后,会怎样看待他,还会象过去那样纯洁,那样轻松吗?也许不会了,卡西娅最可能躲在厨房不去见他,也可能狠狠地骂他一顿,更可能满眼含泪,无限凄苦地望他一眼,然后转身而去。方军一直没有拨打卡西娅的手机,他没有这个勇气,没有这个信心,他要亲口向卡西娅解释一切,但在见面之前,不能使用电话这种冰冷的工具接通与卡西娅的联系。而卡西娅没有给他拨打手机,肯定是因为方军没有开机,他是由于缺乏勇气而把手机关掉,一直不敢打开。
公共汽车平稳地停靠在总站,车门一开,伙伴们互相招呼着跳下车,方军最后一个下车,他举目向码头方向望去。这时,清晨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工业码头已经变得忙忙碌碌,很多车辆和工人在码头上走动,人声和车辆声喧哗躁耳。
方军首先看到的是驳船依然在码头上静静地停靠,没有机器生火的青烟,没有在甲板上清洗擦抹的威德克特先生,甚至驾驶台上也没有一个人影。方军心里一惊,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但这时,他的眼睛被河岸上一个单薄的身影所吸引,这是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子,一身学生样的夏装在已经升得很高的晨光下显得清纯而又懦弱,方军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感觉到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这是他的卡西娅!
九
卡西娅几乎是同时看到方军这一伙人,她向汽车站方向跑过来,向着犹犹豫豫跑来的方军,她老远就张开了手臂,在阳光下她象一只轻盈的小鸟。
当他们跑近时,方军的胸口好象被一块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他看到卡西娅通红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卡西娅直接扑进方军的怀抱,她一边快乐地哭泣,一边用小手捶着方军的肩膀:“你到哪里去了?你这一夜丢到哪里去了?爸爸和妈妈还有汉斯都在耽心你,他们到镇子里等你,就我一个人留在码头,我。。。。我。。。。”
方军满心愧仄地抚摸卡西娅的头发,他一时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大个子马丁来到他们身边,他无可奈何地搓着手,又抓抓头发,不知道该不该做些什么。米莎和佛郎肯他们随后也到了,他们围在马丁身后,卡西娅这时才发现来了这么多新人,她擦擦眼睛,问方军:“他们是谁呀?”方军想给她介绍,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说话有点语无伦次,这时,米莎接过了他的话:
“卡西娅,这事也要怪我们,方军昨晚喝醉酒,我们把他当成我们一伙,一块上了大卡车。直到今天早上方军才发现搭错车了。这不是,我们一块儿把方军给你送回来了。”
事情经过米莎一讲,变得这么简单。卡西娅的小脸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原来是这样,那可真得谢谢你,谢谢你们啦。”
“不用客气,我们和方军已经是朋友了,我们是患难之交,或者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大个子马丁总算有了讲话的机会。他的两只大手象中国的蒲扇,说话的口气大大咧咧,一心想说一句方军路上教给他的中国成语,结果不知是方军教得不清楚还是他学得太差,总之从他嘴里出来就成了乱七八糟的意思了。大家都知道他的胡卖弄,连卡西娅都猜得出来,不禁哈哈大笑。
方军从心里感谢他们的解围,同时,从卡西娅的口气里可以明显看出来她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朦然不知。米莎首先感到了这点,她向方军诡秘地眨眼,一脸放心的微笑。但方军的心里放松不下来,越是看着卡西娅纯洁带泪的脸蛋,心就越往下沉,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经受内心拧在一起的感觉。
“伙计们,咱们该告辞啦,一是赶时间,二是不要破坏人家久别相逢的气氛。”
“对,咱们该走啦。”佛郎肯尖起嘴巴,真的学了一声小号的声音。柳芭嘻嘻笑着给了他一拳。米莎作出一副弹吉它的潇洒动作,接着,趁卡西娅扭头,给方军送去一个飞吻。马丁看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扭她的脑勺:“丫头,朝这个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开步。。。。。 走。”
一伙人嘻嘻哈哈地走远了,卡西娅再一次扑进方军的怀抱,方军摸着卡西娅娇小的脸蛋,看到她的眼圈已经被泪水泡得肿了起来,心中忍不住一阵酸痛。
“卡西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卡西娅用细小的手指堵住他的嘴唇,“不许说抱歉,不许你说。只要你安全回来,我和爸爸妈妈就都放心了。汉斯也可以放心啦。哎呀,我该给爸爸他们打电话啦。”
一直在船上睡觉的小狗波拉克发现方军回来了,它小心翼翼的踩着跳板蹦上岸,欢乐地咬方军的裤腿。卡西娅眼角依然挂着泪花,她低头看着波拉克;“看,我们的小家伙也为你回来高兴呢。”
十
驳船再一次解缆出发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驳船的烟筒冒出浓浓的黑烟,汉斯忙碌地解缆收踏板,驳船很快就转到河中央,航速稳定下来。方军带着卡西娅双双登上驾驶楼,方轩靠在威德克特身后看他驾船,卡西娅挽着他的肘弯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威德克特嘴角挂着欣慰的笑容,牙齿叼着的烟斗一翘一翘的随他说话的声音跃动:
“汉斯这次算是运气,说起来还是沾了你的光。由于你失踪,警察局象着了火一样,分出好几辆警车去寻找,负责审问的警察对我们也满怀同情,加上汉斯毕竟没有喝得太过量,看他痛恨自己喝酒造成朋友失踪的真诚悔意,警察也被感动了,结果给他开了罚单,让他重新回到驾校学习认识,直到驾校老师认为他合格了,才能再给他新的驾驶执照,这可远远好于终生吊销驾照呀。”
方军明显地松了口气,“如果驾驶执照被吊销了,汉斯今后的生活可就困难了。”
对面一艘驳船翻卷着浪花迎面驶来,这是一艘集装箱船,一层层码放整齐的集装箱就象孩子们搭成的积木。方军看到好几个写着中国远洋运输公司COSCO的集装箱,卡西娅说,这条河上,不知道有多少中国的货物在运行呢,威德克特哈哈大笑,乖女儿,中国人口十几个亿,咱们这个世界上平均四五个人里就有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莱茵河上运输的这点子中国货应该占不了多大比例呢。卡西娅笑了,爸爸,看您一提中国就高兴成这个样子了。卡西娅说着,用眼角偷看方军,方军正在看着这艘巨大的集装箱船呆呆地发愣。卡西娅不知道方军现在的心情。他正沉浸在一种内心的焦虑之中。他犹豫不决,患得患失,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卡西娅,他一心想对卡西娅诚实,但又怕卡西娅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方军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看着驳船向前行驶,直到远远看到了一座迷雾中的城市。
“我们到啦,方军,我们到家啦!”卡西娅的欢呼声把方军从沉思里惊醒,他看到轮船行驶的前方呈现的这座城市有一个熟悉的轮廓,沿着弯曲的河岸,方军看到熟悉的办公楼,灯塔和沿河岸修建的博物馆。这就是杜塞尔多夫市,他在德国的家。远远看去,沿着河岸,一道道高耸的桥梁横跨来去,桥上车辆疾行,天主教,东正教的教堂互不相扰,高高的钟楼插入云霄,莱茵河逶延地从城市中间穿过,象是一条透明的丝带,河水与城市融为一体,在清纯而又明亮的水波间,城市的倒影也变得透明。
“卡西娅,到家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
方军拉着卡西娅的小手站在船头甲板上,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对卡西娅坦白地讲出一切。他相信卡西娅能够原谅自己,至少,在纯洁的卡西娅面前,他应该是坦诚透明的。
“军,我也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一进入舞厅就沉浸在迪斯科令人狂噪的气氛中,一时之间忘乎所以,几乎把你忘掉啦。我把你一个人扔在外面,喝酒浇愁,说起来都怪我,真的,我宁愿不再跳舞,也不愿意让你受委屈。”
小狗波拉克沿着舷边的窄道奔跑过来,它用脑袋蹭方军的裤腿,卡西娅说:
“看看,连小狗波拉克都不让我们谈这么严肃的话题啦,军,我们上岸后,你要考一个河本儿,下次咱们两个驾一艘帆船,从莱茵河上顺流而下,一直到大海中去。我要你带我一起航行。”
方军的心受到感动,他更加冲动地要把昨晚的事情对卡西娅说出来,在到家之前,在新的生活开始之前。
“卡西娅,你听我说,我要说的。。。。。。”
“军,让我们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好吗?咱们从回到家的一刻开始,让过去的一切都重新来过,好吗?”
卡西娅和方军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但方军仍然坚决地要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也想重新开始,我也想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愿望是愿望,我不能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我的心不让我沉默。”
“不,军,忘掉一切,忘掉昨晚发生的不快吧,我们到家了,一切都从我们的城市重新开始。”
“你能够做到。。。。。。”
“军,你看,你快来看。”卡西娅兴奋的叫声打断了方军的嚅嗫,他抬头向着卡西娅的手指方向看去。
就在这时,迎面河道里忽然涌来几十条细小的白帆船,纯白的长帆向船体的一侧倾斜,远远看去,象是一群白色的水鸟在水面觅食,一阵微风漾起,帆船的影子随着水波起伏,惊起了一群银白的水鸟,成百上千只银色的翅膀在天空中编织,与白帆交相辉映,使得朝阳的光线从水鸟与白帆之间穿梭掠过,形成一幅令人目眩神迷的图画。
方军轻揽着卡西娅的纤腰立于驾驶台的舷梯旁,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为了助兴,也是为了提醒帆船和水鸟们,威德克特先生短促地拉响了几声汽笛,笛声随着水波的澎溅声久久地在方军耳边回荡,就象是一首家乡的山歌,在中国的旷野和德国的长河上久久久久地回荡。他的耳边,可以听到卡西娅半带童音的嗓子象是山歌的余音一样轻声的赞叹:
我们到家啦,军,到了,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