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虎那一眼没有看错,坐在车厢另一头的小妞确实是北京插队知青。宋璐璐在山西省晋西北一个不算偏远的农村插队,前天刚刚接到家里来信,请好假,今天就搭上火车急急火火往家里赶。
宋璐璐顶烦这个被人喊了十六年的名字了。
爸爸明明是个军人,一个威武彪壮的汉子,却给自己的小女儿取了个娇滴滴的名字。开始闹红卫兵那阵儿,学校里兴给自己改名儿。借着这个风头,她也想把自己的名字给换换,换一个绝对革命的,威猛的,气吞山河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新名字。但坐下来一想,就发现没那么容易了。
问题出在自己的姓上。
姓什么不好,偏要姓宋,宋的发音是送。无论选择哪个当时最时新,最流行,最响当当的好名词儿,套上这个姓就算是彻底玩儿完。革命?宋革命!红军?宋红军!革命得好好的,偏要往出送。红军到达根据地了,愣要往出赶?这名字没法改了。刚好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出了件大事,胡同里挖出一家子埋藏很深的很邪恶的反革命份子,这家伙就是从起名字上露出的马脚。这个潜入革命队伍十几年的家伙,愣是被街道上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给识破伪装豁然察觉的。
这家反动夫妇二人生了仨孩子,一水儿光头愣小子,老大叫马爱国,老二叫马爱民,老三叫马爱党。单个儿听起来名字起得都不错,先进,革命,敲起来叮当响。但那位大字不识的街道妇女有一天边纳鞋底儿边叨咕起这一家子的名字,这一叨咕不要紧,老太太火烧屁股似的蹦起来,边跳边喊:“不得了喽,出事喽,咱院出反革命啦。”三颠两颠跑到街道居民革命委员会,跟大夥儿这一学舌,可了不得了,所有人都傻了眼儿:那家仨孩子,叫什么?爱国,爱民,爱党,合起来不是爱国民党吗!得,群情激荡,怒不可遏,当场抓获,就地批斗,最后,全家五口子一律扭送公安局。
这个事件,使得宋璐璐彻底打消了改名字的念头。在这个伟大的年代,革命群众警惕性极高,神经紧张。敏感好斗,对于诸如书名,人名乃至大街的名字都挑剔得要命,简直是从鸡蛋里挑骨头。宋璐璐到了儿也找不到一个和她的姓氏密切配合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名字。算啦,还是老实点儿吧,还是继续忍受这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的名字吧。
宋璐璐插队的那家村支书当过兵,见过世面,对璐璐这种军队首长的子女有着发自内心的深厚情感。所以,璐璐刚一请假,立刻得到批准,头天晚上收到路费,第二天一早,已经乘上回家的火车了。
宋璐璐进站早,占了一个靠近车厢门口的好座位。在这里,虽然人来人往空气恶臭,但是,离厕所近,解手方便,而且,热水的茶炉就在近旁的车厢衔接处,起身便至。走南闯北经常出差经验丰富的爸爸在送璐璐上火车的时候就郑重提醒道,长途火车旅行最容易上火,所以,上车第一件事,一定是占据距离茶炉和厕所最近的有利地形。
查票的列车长一伙诈诈唬唬返回尾车好一阵子了,经过身旁时,听到她们嚷嚷说非要逮住刚才那个蹭车的北京崽子狠狠臭揍一顿不可。但是,嚷嚷归嚷嚷,半个时辰过去,竟然没有半点儿动静。这么久悄无声息,难道蹭车的家伙在列车长的眼皮子底下插上翅膀飞啦?
虽然没在意此人是男是女,模样俊丑,但北京知青同呼吸共命运的感情始终骚动着宋璐璐的心。有好几次,她探头探脑侧耳倾听四处张望,希望打探一点儿在劫难逃北京知青的下落。但尾车车厢安静祥和,平静如常。不要说听不到审问时的咆哮,或者有人跳车引起的惊呼,就连晃动的人影也是安静平和水波不兴。列车长和乘警嘀嘀咕咕心痒难熬一心想抓获的家伙到底躲到哪里去啦?
又过了半个小时,所有悬念都被过度平静消耗得滋味全无,宋璐璐悬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地儿。她想,也许,这个蹭车的家伙手里根本就捏着一张车票,此刻正在隔壁车厢滋滋润润地品尝热茶呢,也许,这个家伙武功高强,使用了什么隐身术,一眨眼儿功夫便逃之夭夭遁地无形。
宋璐璐不再关心这件事情,她拎起自己的搪瓷茶缸,起身去茶炉打开水。
寒冬腊月,车厢连接处撒气漏风,冷得人浑身一机灵。但茶炉跟前却是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宋璐璐搬动热水龙头,冒着蒸汽的开水扑地喷出,斜射在茶缸外,吓了她一大跳。就在这时,她耳朵里传来一个极低的呼唤声。
“劳驾,同学。”
宋璐璐扭头,车厢连接处空无一人。
“劳驾。”声音再度响起,语音虚弱,有气无力。
宋璐璐好奇心顿起,是谁如此文雅地求助啊?这个求助的声音,使她猛地想起几年前经历过的一件事。
那时她不到十岁,哥哥每到夏季总带她到玉渊潭湖水里游泳。有一次,湖心也传来一声相似的呼唤,“劳驾”。璐璐抬头,看到水中有人正勉强踩水。那个家伙脑袋从水中冒出来,低呼一声“劳驾”,又沉入水底。过不久,又挣扎着把脑袋伸出来,刚唤一声“劳驾”,就又没顶了。哥哥首先意识到此人溺水,立码招呼几个人游过去,把他拉到岸边。此人脸色苍白,奄奄一息,过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当人们询问他为什么溺水了还不呼救时,他只说了一句:我呼救了啊,每次露出头,我都呼救一声。
死要面子活受罪。回家的路上,哥哥对璐璐评论说。
“劳驾。”声音再度响起来,这次,宋璐璐抬头向凹进去的茶炉里间看,果然发现声音是从热腾腾的茶炉后面传出来的。但她眼睛搜来找去,却没发现人踪。
“谁呀?”宋璐璐问,抬头向茶炉顶上搜寻,这时,眼前出现了半张淌满汗水的脸膛。
这是一张颜色惨白的脸,汗珠子连成串挂满脸腮,象是一块沾满水珠的玉石。
“你好,北京的吧?”吃力地挤在茶炉后面,被蒸汽嘘得汗流浃背的高一虎在茶炉顶上只露出半张脸,好奇地盯住蒸汽后面那张漂亮的脸蛋。
宋璐璐警惕地向隔壁尾车瞟,然后道,“我还琢磨着,你躲哪儿去了呢,真有你的。”
“帮个忙行吗?”
“什么事?说。”
“茶炉后面太窄,我把棉袄扔煤堆上了,麻烦你帮着收一下?”
“就这事?”
“嗨,一直怕被人顺手牵羊给顺了,又不敢声张,多谢你啦。”说完这句话,高一虎的脸孔突然涨得通红。
宋璐璐没有吭声,拎起高一虎的棉袄,左手端着一杯滚烫的开水小心翼翼返回车厢。一路上她心里这乐,刚才那张脸,虽然涨得通红,满头大汗,特像一只刚烤熟冒着热气儿的白薯,但仍能看出这是个眉目清秀的家伙。
此时,趴在锅炉顶上的高一虎脑袋上冒着蒸汽,心里也乐开了花。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女同学端着滚烫的水杯离开,腋下夹着自己的棉袄。身影苗条,腰肢摆动,纤细的脖颈象天鹅一样弯曲。高一虎不由得意起来。“这叫什么?患难见真情。就凭这份儿艳遇,绝对能把汪海涛馋个半死!”他心里欢天喜地,怀抱里的锅炉就象宠物一样温柔可爱。
列车终於到达八达岭车站,广播里报出了站名。高一虎狼狈不堪地从茶炉后面钻出来,蹭到宋璐璐座位跟前。宋璐璐乜眼儿瞧他穿棉袄,忍不住问一句,“这么狼狈?连路费都没有?”
“谢啦,” 高一虎煽动敞着钮扣的棉袄大襟,让空气刮过仍未退热的脸膛,“急着回家,没等到路费。”
“你这就下车?”
“八达岭离北京没多远了,现在不下车,到了西直门车站就甭想混出去了。”
宋璐璐本想说,我帮你吧。但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
列车渐停,高一虎挥手,远远招呼汪海涛,让他从另一个车门下车。然后,回头瞥仍坐在座位上的宋璐璐,用最彬彬有礼的口吻说道,“谢谢你了!我叫高一虎,西四XX部宿舍大院的,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列车煞车太猛,高一虎陡地一个趔介,骂道,“操,会他妈开车吗?”
他这么一喊,宋璐璐的回答就没有听到,但是,他好歹捕捉住一个尾音儿,空军大院这个名字他是太熟悉了。
京师知青显神通,无票千里跨铁骑;
璐璐柔情犹可嘉,俊男倩女后有期;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曾相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