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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走出吴庄(十一)“一打三反”

(2014-11-09 13:03:52) 下一个

                                 十一

 因为要出门办事儿,文景再解开发辫对着镜子梳妆一番。文景的娘忙在灶口拢一把柴火,给女儿烤那件半干半湿的黑白格儿上衣。伴随着别剥的火声和燎烤的气息,母女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买什么布料上。质地是洋市布,这没有分歧。因为家境的贫寒,她们根本不敢奢望那刚刚时兴的涤卡和的确良平纹儿。只是在色泽的选择上母女出现了分歧。母亲的意思是姐弟俩一人一件上衣,都扯成军绿的或者藏蓝的(这两种颜色都是流行色),合起来好裁剪,有丈一布票也就够了。既省布票又省钱。况且,衣服穿在文德身上,象给滚坡的石头穿了一样,用不了几天就断码了磨破了。文景却懂得怜财惜物,仔细得很。这样,文景穿旧的衣服,再给文德改拨改拨,又能支撑一半年。即便两件衣服合一件,布料质地色泽相同,打个补丁也不显山不露水。可是文景考虑的却是自己常在宣传队活动,扮演各色的人物,军绿、藏蓝服装都好解决,李铁梅、江水英、阿庆嫂等角色的花上衣就不好借了。又且“借人的衣,不整齐”,穿上不合意的服装上台都影响自信呢!她想扯件色泽鲜艳的上衣。这样,就不能与弟弟文德合起来扯了。就得多花一、二尺的布票和钱。母亲想打了补丁让文德再穿几年的计划也就落空了。就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母女俩的态度竟僵硬了。别别扭扭地谁也不理谁。原本都希望文景能尽早出门儿,可又都是硬性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文景娘思想不集中,将火拨弄出了灶口。几乎烧着她要烤的衣服。便生气地在地上乱踏乱踩。烟尘很快充涉了一屋子。

文景以为母亲是朝着自己撒气,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掩着鼻际,也气呼呼地冲出家门,靠了院当中的老枣树出神。

听得隔壁有响动,文景脑幕上便映出了慧慧娘和老李在雨中相携的情景。那颗善感的女儿心随即软了下来。慧慧娘因为耳聋,从不与外人多言失语,是吴庄出了名儿的贤妇。这次还不是为了女儿?想想自己与母亲闹别扭未免滑稽。娘一清早就低声下气去春玲家卖布票,还不是为儿为女、为文景今日歇工趁早儿出门?只要大事能成,赚了工资想穿什么还不是由自己?人生少不了撒娇赌气,往往为鸡毛蒜皮,哪里能处处当真。想想今日要办的三件大事,陆文景噼哩啪啦跑回家,不管不顾地扒到娘耳边,绘声绘影讲了她昨晚看到的慧慧娘和老李亲近的情景。

文景娘正在炕桌旁淌泪呢。不知是因为烟呛的,还是叫文景气的。听了闺女的讲述,神情略怔一怔,却露出不惊不乍的智慧的明净,佯怒斥责道:“你年纪轻轻儿,不可胡乱猜测。一旦冤枉了好人,天打雷殛哩!”知道女儿是借个引子来讲和的。心里那别扭早被闺女的淘气理顺了。母亲便把炕桌上捋得又平又展的衣服披在文景身上,柔声儿说道:“钱和布票都放在口袋里了,管够用的。”

文景穿了衣服,虽有柴烟的气味,却是暖烘烘的。出了街门,再偷偷儿点点母亲给带的布票和钱。布票是一丈五尺,钱除了那崭新的十元,还加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呢。怪不得母亲说管够用的!这柴烟的味道、暖暖的上衣和皱巴巴的毛票,让文景感到世俗的亲切。娘的本性并不是小气黏滞的人,只是家贫总不能对儿女的心事处处周全。母亲挂在脸上的泪水仿佛滴到文景心上了,如同屋檐水冲去阶前的花瓣儿一样,文景对那鲜艳花上衣的热切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文景!”文景已经走过了慧慧家的门脸儿,听到背后有人叫她。扭头看却不见人影儿。听得慧慧在门洞里咯咯地笑,文景退后来扒到那门缝儿一眊,原来慧慧正躲在街门里上下左右地揪扯,独自臭美哩。勾住文景视线的是那件军绿的女上衣。挺刮的确良平纹儿、棕色的军用纽扣、领口是平平展展的尖翻领儿、腰身处朝里捏了两道折皱,将慧慧那脖颈、蜂腰衬托到了极致。偏偏慧慧又在军衣内套了件雪白的衬衣,领口处露出白生生一豆芽宽来。下身配了深蓝的裤子、白线袜子和黑条绒鞋。活脱脱一位飒爽英姿的女战士。

“赵春树寄来的?”文景羡慕地问。

“嘘——”慧慧朝街上努一努嘴,示意文景要小声儿。慧慧点头称是时,那少女的面庞早被幸福的红云罩满了。主动将衣襟拽到文景面前,要文景摸一摸。团一团再撒开手,告诉文景不打折儿。

“几时寄来的?”文景问。

“好些日子了。——一直不敢穿。怕春玲看出破绽。”慧慧轻声慢语地告诉文景。

文景惦记着自己的大事,顾不得与慧慧多聊,就敷衍她道:“我今日要出门儿,等回来再好好儿欣赏。”话音未落,生产队的大喇叭里传来革委主任吴长方的喊声:

“全体党团员积极分子请注意、全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今天有重要会议、今天有重要会议。请自带小凳儿,到生产队大院,戏台下集中……。”

文景一听这广播与自己的出行计划相顶牛,小嘴儿就嘟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无奈与不悦。

“你不知道今天有会?”慧慧不解地问。连她都从春玲那儿早早就得了消息哩。“全体党团员必须参加。普通社员去开会,还奖励工分呢!”

“革委会的决定我咋能知道呢!”文景嘟囔道。她在暗暗打主意,权衡自己该怎么办。

慧慧却望着文景出神。心想:已经给长红娘扎了好几次针了,竟然连一点儿机密都得不到!文景这憨也罢了,那长红的原则性也真够可以!

“真是!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文景想起那最棘手的两件事,憋不住内心的烦躁,着急地跺了跺脚。

“今天的会你一定要参加!”慧慧早看出文景的态度消极,就平了脸儿,郑重地劝告文景。“那一次传达林彪叛党的会,你没有去,几位领导都不满意。连一些团员都有看法呢。”慧慧边说边脱下那件宝贵的女军衣来,跑回屋换了件家常穿的衣服。“有些重要会议咱耽误了,是自己的终身遗憾哩!”——慧慧既想显摆,又不敢穿出去的留恋不舍的样子,让文景十分同情。可是,她象帮助落后分子似地教导文景的口气,又令文景不堪忍受。文景讪笑着点头,表示接受批评。心里想:耶耶耶,还没被我党吸收呢,倒甩开官腔了!

“全体党团员积极分子请注意、全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革委主任又重复了几次。

慧慧出门时还拉上了她那聋娘。去参加半上午的会,又赚工分又表现觉悟,何乐而不为呢?慧慧让文景去叫她娘,文景却说刚下罢雨地潮,怕她娘受不了。

开会赚工分的消息不径而飞。文景、慧慧和她娘走到十字街井栏前时,带着毛线活儿的小媳妇、纳鞋底的老婆婆、抽着旱烟的男人们都往生产队涌。走进生产队西门儿,便望见戏台下已围了一圈姑娘后生们。年轻人聚会,总有嬉笑打逗的由头、嗡嗡嗡的吵声中不时冒出一声尖叫。只见主席台的正中端坐着吴长方。在众人广座中,吴长方不想暴露自己那截空袖管儿,总是把中山服披在外面。他的左右分别坐着工作队的老李和几位支部委员。吴长红和赵春玲坐在主席台两侧。各人面前摊着个十六开本子,大概是准备做记录。这阵势比以往的会议要隆重,文景这时才感到还是该虚下心来,接受慧慧的批评。

慧慧一入场,就有些紧张,抱怨说“哎呀,迟了”,急忙拉着她娘往台前挪。东张西望找寻最佳位置。文景便挤在后排冀建中、丑妮和红梅花们之中。婆婆的胳膊和那招工的指标,这两桩事成了她闹心的病。她想:应个景儿、听个大概后,瞅个机会能开溜就开溜……

“现在,宣布开会!”会议由革委主任吴长方主持。他首先宣布了开会的规则:党团员积极分子们,谁若交头接耳开小会,破坏会场秩序,就给组织处分。普通社员如能遵守会场纪律,每人奖励四分工;否则,要酌情扣分。吴长方在大会上讲话口齿利落、牙关有力、表情严肃、口气斩钉截铁,一下就把吴庄男女老少震住了。

接着是老李传达上级精神。老李说:“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吴庄的‘一打三反’运动正式开始!”台下老百姓一听又是运动,不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惊呆了。有人就在心里算计,不是说“七八年来一次么,这林彪才刚刚垮台”。吴长方见大家懵了,忘了鼓掌。他自己又是一只手,不能带头。十分恼火,就用胳膊肘捅一捅身旁的支委,启发他鼓掌。于是,在那支委的带领下,人们便七零八落地鼓起掌来。站在后排的红梅花仗着自己是贫农出身,并不把吴长方宣布的纪律当回事儿。小声儿对周围的姑娘们嘀咕:“你们瞧瞧陆慧慧,恨不得把那手掌鼓到老李眼里去!”不止如此,慧慧嫌她那聋娘迟钝,一边鼓掌还一边用胳膊肘狠狠地戳娘一下。

“什么叫‘一打三反’运动呢?所谓一打三反,就是严厉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的运动!”

听到这里,台下的群众就鸦雀无声了。他(她)们都在脑袋中默记那“打”和“反”的具体内容。这与自家的切身安危息息相关呢。

老李接着说:“中共中央早就发出了《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和《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可是,时至今日,我们下面却执行不力,得过且过。党中央认为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是:苏修正在加紧勾结美帝,阴谋对我国发动侵略战争;国内的反革命分子也蠢蠢欲动,遥相呼应!……”

老李讲到此就带上了浓烈的阶级感情,声音非常激动。那支委来了灵感,急忙站起来鼓掌。他将手掌高举过头顶,一会儿朝台左鼓鼓、一会儿朝台右鼓鼓,带动了整个台下的众百姓。掌声经久不息。老李不悦,扭头瞥了吴长方一眼。吴长方只得站起身来,示意大家安静。坐下来就低声呵斥那支委:“连个掌也鼓不到点儿上!甚毬水平!”

“因此中央要求全党:放手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掀起一个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

老李讲毕,是吴长方讲话。他着重讲的是结合吴庄的实际,掀起“四大”的高潮。听着一个“大”比一个“大”震耳欲聋,再加上革委主任那充满杀伐之气的腔口,陆文景便由此时的“四大”,联想到了“大革命”高潮时的那些个“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了。想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地富反坏右头上那高帽子、脖子里吊着的木牌,心里就着怕。原来想开溜逃会的打算也无影无踪了。不由地琢磨这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将会“火”到什么程度。心情象沙尘滚过一样,立时灰暗起来。倒霉败兴事儿旋风般纷至沓来。自己锯旗杆、拒听宣布林彪叛逃的会议,父亲偷窃玉茭、土改时曾划过地主……。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凉。竟将革委主任宣布的“吴庄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推进‘斗批改’向纵深发展的重要措施”当作耳旁风了。张皇之际,那迷茫的目光悠忽就转到台侧,落到吴长红身上了。长红早停止了记录,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呢。两人这目光一碰,即便风雨沧桑,亦象乾坤定位。长红的下巴一晃一晃只朝她点,文景虽不解其义,干涸的心田已是春风化雨了。

这时,身旁的冀建中却揪她的衣襟,扭头叫她朝身后看。文景一转身,发现是她父亲陆富堂进来了。老汉懵头懵脑正朝会场里走。文景便明白了长红朝她晃下巴的用意,是提醒她阻止他爹来参加这惊心动魄的大会。文景心头一热,急忙混在几个上厕所的女孩中,拐个弯儿,跑过去截住她爹。不说青红皂白就将爹拽到了生产队大门外。

“不是说听一上午赚四分工么?”陆富堂说。

“你已经误了一半儿,连二分也赚不下了!”陆文景毅然张了双臂,堵着爹。

“管它哩!能赚一分是一分!”陆富堂倔倔地,依然要冲过女儿的防线。

陆文景突然想到身上的钱和布票,忙掏出来塞给爹。用哄孩子似的口吻说:“爹,劳驾您啦。快到红旗供销社给文德和我扯衣服去吧。——改天我跑一趟误半天,比这损失还大哩。”

陆富堂攥了那布票和钱,默然掂对半天。觉得还是女儿的算盘打得精细。不过,他的眼神儿刚清澈一下就又浑浊了。坚持说:“还是你去扯吧,我来替你开会!”文景知道爹是怕扯不好布料,交代不了她和娘,就说:“我娘吩咐了,就扯丈一的军绿洋市布!对,您再默念一遍!”

直到爹把那“丈一的军绿洋市布”背得滚瓜烂熟,文景方返回会场。——天哪,刚刚离开不一会儿,会场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打三反”运动已经揭开了序幕。——第一号运动对象是一个女人,竟然是慧慧的娘!工作队老李正在念早已准备好的稿子。文景侧耳细听,原来是下雨那天,老李滑了一跤。恰巧被慧慧的娘撞见了。她跑过来忙搀扶老李。老李脚后跟上的一根筋抽住了,起先迈不开步。慧慧娘就架着老李往前挪动。老李问她是哪家的女人、男人叫什么、儿女都是谁,她摇摇头一言不发。随后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解释她是个实聋子。老李心头一喜,觉得吴庄群众的思想觉悟就是高,连聋子都懂得学雷锋。不料后来她就露出了‘投机’的狐狸尾巴,给老李送去半升红枣、半碗黄豆,还问老李可不可以到她家吃顿派饭。多亏老李警惕性强,背过她一打问她的家庭出身,原来娘家是邻村的地主。揭发至此,老李就慷慨激昂地上纲上线了。老李说:“其实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你想想,今日要答应到她家吃饭,明天她又会耍什么花招呢?这难道不是趁人之危腐蚀拉拢革命干部下水么……”

慧慧娘不知被谁揪扯到了舞台中央。只见她原本整齐的剪发已凌乱不堪,外衣纽扣也拉开了。这位一贯生活在无声世界的残疾人,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张着痴呆愣怔的双眼搜寻台下的女儿,希望女儿能用手势给她比划个说法。不料,慧慧却低垂了头不敢与娘对视,抽抽咽咽只顾垂泪。

有了斗争对象,台下百姓那悬了半天的心也就踏实下来。早忘了吴长方公布的纪律,只听得嘁嘁嚓嚓一片议论声。平日里嫉妒慧慧太上进的女娃们,怀疑她娘的举动是慧慧指使的,就嘲笑慧慧聪明反被聪明误。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家老李是什么人?平白无故吃你的贿赂么?一伙边听边往嘴里扔料豆子的后生,更是煽风点火的主儿。他们说第一步是送吃食,第二步是请进门,第三步就是解裤带了。美人计!绝对美人计。只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唉声叹气地摇头,说世上真有没良心的人!

看台下乱糟糟地一片嗡嗡声,吴长方用那只手使劲拍桌子,叫大家安静。动员党团员积极分子上台批判。台上的春玲见慧慧仍无动于衷,急忙撕了张纸,写了几句话,团成个纸团,扔在慧慧面前。慧慧象溺水的人,抓了救命稻草。展开一看,上面写道:“快表态吧!摆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和你娘化清界线要不你的愿望就泡汤了。”那字迹在慧慧的眼前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又变成了重重叠叠的舞动的蚂蚁。慧慧只觉得浑身发热,头脑象要胀破一般。耳际如狂风吹过空穴似地“嘶”儿一声就栽倒在台下了。

这天上午的“一打三反”就以慧慧的晕倒、文景的扎针抢救、众人的围观而宣告结束。

 

                                                            

 

    直到午后,文景的心都沉甸甸的。这“一打三反”的序幕就象变魔术似的,虽然曾使她感到片刻的惊奇,甚至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但这种放松的快感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是如同磐石压住心脏一般地沉重。唉,可怜的慧慧娘、可悲的慧慧!参会前她们还认认真真打扮了自己,满怀希望,满怀向往!谁知道会是这种下场呢?

    母亲和文德在欣赏爹扯回的军绿布料。爹为他顺利完成任务而沾沾自喜。文景敷衍了几句便独自踱到户外,悄悄儿听隔壁的动静。

    深秋的中午,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靠墙立放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一上午没有干活儿,大概是唤醒了庄户汉的乏筋,都睡午觉了。慧慧家院墙内探出的枣枝,也摇摇欲睡。那细碎的叶片垂在阳光之下,仿佛倦怠人懒睁的困眼。可惜蜜蜂和蝴蝶不识时务,还在嗡嗡嗡地吟唱。文景驻脚在慧慧家院墙外细听一会儿,没有啜泣声、没有说话声、安安静静。缄口不语,其实是最佳的自慰方式。文景摇摇头否定自己:她曾想进去抚慰慧慧几句,细想想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生产队背后的饲养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骡驴的嘶鸣。它们的吼叫倒叫人心静。

    陆文景决定不把会上的内容告诉瘦弱的爹娘。尽量让他(她)们生活在运动圈儿外。能瞒多久算多久!任何事件一旦落上岁月的尘埃,给人心灵的震撼就小多了。

    情思未经筛选,长红在会上晃动下巴的影象又历历在目了。除了替她关心她的爹外,还有没有别样的信息呢?——文景最最挂心的消息?不管怎样,从彼此互相关心发展到体贴对方的亲人,文景觉得她与长红的恩爱又加深了一层。她的双腿不知不觉就把她的人舁到了长红家里。婆婆那软溜溜的病臂就象一条绳索缠绕了她的愁绪。

    长红在小憩。枕边放着本小册子,是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没有听见她进屋的脚步声响,却猛然听见“爹娘呢”的柔细的问话声。这时,那男子汉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未彻底苏醒,一双眼却透过惺忪的状态、放射出灿烂的光芒。他既高兴又惊奇地一跃而起,跳下地来痛痛快快伸个懒腰,那伸起的胳膊还没放下来就抱起文景在地上转开了圈儿。

    “放开!看叫老人撞见!”文景在长红怀里挣扎,用拳头捶打他。

    吴长红却不管不顾,垂了头就用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巴堵住了文景细嫩柔软的双唇。文景的小拳头一下就酥软了。她那颗易于激动的心,紧紧地贴着心上人的胸口,怦怦直跳。一对情侣由一个抱着另一个亲吻,很快又变成了站着相拥着亲吻。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使屋内的暖壶、马蹄表、年画儿都变成了油画中的静物。阳光照在长红的左膀上,也照在文景微微后倾的面庞上。文景方正的额头、红扑扑的脸蛋、裸露的脖颈、乌黑的鬓发,都是光与影和谐的静物艺术。吴长红搂着陆文景,就象搂着阳光下酥酥软软的洋睡莲,不,就象搂着阳光下晒过的小猫咪。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那肌肤的细软娇嫩、感受到她那玉体辐射出的暖烘烘的热量。

    “你是我的七仙女、画中人,你是神医华佗的女儿……”吴长红用自己胡子拉茬的腮贴着文景发烫的面颊,赞不绝口地念叨。

    “老人的胳膊好了?”文景挣脱长红,张着吃惊的大眼问。

    “从你捏捺以后,那知觉便逐渐复苏了。现在已经恢复到肘部了!——更神奇的是我给她解开那包了十几天的纱布,食指上的旧痂象蛋壳似地脱落。鲜肉象刚出蛋壳的雏雀儿,粉红粉红的,长出新肉芽来了!”

    “真是瞎狗撞上肉包子了!”文景惊喜地跌靠到炕边儿,神色倒有点儿不相信似地木訥。“真叫人难以相信!”

    “这不,赵庄的支书给后院送来些糖菜。我婶儿叫上我爹娘过去切菜茵子去了。”

    听说二老都去了后院,前院这偌大的空屋子就属于长红和她,文景便有些紧张和羞怯。想想刚才两人那发狂亲吻的样子,便再不敢抬眼与长红对视。文景便找借口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来帮老人收拾收拾家。”——事实上,自从长红娘的手指害了疔疮以来,这屋子的卫生状况都降到最低标准了。躺柜、碗橱、灶台、窗台都需要好好儿擦一擦了。

    于是,长红顺从地给她找来了抹布、端来了水盆。文景便雷厉风行揩抹起来。——三点半以后,她们宣传队还要在戏台上彩排呢!

    吴长红看似帮忙,其实是欣赏。他对于干家务并不内行。见文景摆干净抹布,不加思索就擦开了灶台,就问她为什么从灶台开始。文景说办事情总得讲究个章法,灶台与人的健康密切相连,它当然应享受第一抹的待遇。

    吴长红心悦诚服地叫好。看着文景的一举一动,眸子里放射出缕缕的光芒。看她三挽两挽将袖口卷到了肘部、露出了莲藕似的小臂,看她那水葱似的妙指在水中摆抹布时的搓洗,看她擦锅台后沿儿时踮了脚跟、绷了纤腰那卖力的样子,无一不是那么美妙、那么倩巧。她的从容利落的天性从她的肢体向四处漫溢。使她空灵活泼的灵魂也变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了。

    “哎呀!”文景突然惊叫一声,用湿漉漉的手摸摸衣兜,羞涩地一笑,说:“我给你写了封长信,都忘记带了。”

    “写了什么贴心话呢?”吴长红含情脉脉地走到她身边,吻一吻她的额头。自从那天早晨开了这亲吻的头,这欲望就很难遏止了。

    “你——猜!”文景转身又擦碗橱。

    “我还正要告诉你哩。”吴长红象文景的尾巴,她擦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我二哥说招工指标要下来了。让我和春玲给你建立份个人档案呢!”

    “啊——”陆文景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震得目瞪口呆。她想问的话出人意料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弄得她都不能置信了。

    “你没有骗我吧?”文景急忙追问。她严肃地望着他,那眼神似在逼问吴长红的良心。

    “咱俩已到这个份儿上,我怎么会骗你哩!——你知道今天下午为什么要在戏台上彩排?那就是针织厂要下来相人了!”

    “天哪,这么重要的信息,你这时才告诉我!”文景一慌,三抹两抹把躺柜和窗台粗粗地过了一遍,就要回家。她在窗玻璃里望望自己,觉得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左右不如意。

    “收拾不收拾,吴庄还不是你第一?”长红骄傲地说。他突然警惕地望望屋外,伸出两只大手,从背后捂住文景的双颊。一边儿吻她的头顶一边儿低声嘱咐她:“相人的一关你别发愁。关键是我二哥,要给他好印象,让他替你说话。”

    “可是,凭直觉,我觉得他对我有成见!”

    文景转过身来,依偎在长红的怀里。想起那天锯竹竿的情景,她以最纯洁最良好的愿望开始,出现的却是最邪门最恐怖的结局,她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可是,她又不敢把那件败兴事儿和盘托出,深怕长红听了也会失去帮助她的勇气和信心。

    “我来操练你。”长红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孩子气的优越感道:“别看你聪明过人,搞政治运动搞阶级斗争还嫩着哩。只要你在关键时刻站在我二哥的立场,他就会赞许你。”

    “可是,哪儿有这样的机会呢?”

    “今天晚上要开吴天才的批判会。”吴长红耳语般地告诉她,“这才是‘一打三反’运动的最终目标呢!”

    “吴天才?”陆文景首先想起此人是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种地的行家里手。第一生产小队的粮食总比其它两个小队打得多。

    “他犯了那一条?”

    “反对多交爱国粮,煽动几个支委与我二哥作对!——他老婆前天去磨面,又打坏了大队的钢磨。大秋天的,弄得人们磨不成面;还得使用那原始的石磨。这不是正巧应上那‘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一打’了么?”

    “他老婆胆敢打坏集体的钢磨?”陆文景因为吃惊不自禁提高了声音。这时,顺子爷爷闹生日那天,吴天才攻击大跃进、攻击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情景就出现在眼前了。

    “今天晚上你发言踊跃些,我给你档案中塞一条!”

    “眼前还真有反革命……”这位遵从真诚善良、信仰美好道德原则的姑娘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深为自己过去的单纯和愚蠢而羞愧。同时她又为长红能不顾原则,向她泄露机密而感动。长红说我们已到这个份儿上,这便是连为一体了。

当文化室的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一对情侣才松开对方的手。陆文景几乎是又蹦又跳地跑到文化室的。想想美好愿望的实现简直是指日可待,她充满激情,充满欢乐。

 

                                                           

 

    晚上,陆文景早早儿就来到了吴庄革命委员会的大办公室。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两根一米长的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着。早被通讯员吴顺子揩亮的桌凳亦已摆放整肃。吴长红、吴天保们正往正墙上贴着的马恩列斯毛的头像上方钉红布横幅。革委主任吴长方正不停地向后退,站远了看那横幅到底是东高还是西低。陆文景悄没声儿溜进去,搬了凳子站上去,踮了脚后跟就参予在贴横幅的男人中。

    “把、一、打、三、反、运、动、进、行、到、底”,吴长方屈了他那右手手指一五一十地数着,说,“共十一个字,‘运’字应居当中”。于是,站在凳子上的人们便举了双臂,将那红布横幅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挪移。陆文景眼快,突然发现两个黄色的‘一打’下面正巧对着马克思的画像,两个白色的‘三反’下面恰巧对着恩格斯的画像,急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制止大家说:“不行,不行”。然后便慌哩慌张朝着革委主任阐述了不行的理由。众人听了,打一愣怔,便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吴长方脸上。

    “文景讲得有道理。”吴长方望着陆文景变颜变色的严肃样子,会心一笑。指挥大家下来,商讨该怎样贴。西墙上是锦旗,东墙上是奖状。根据大家的一致意见,就把那横幅钉到了东墙上。暂时覆盖了奖状。吴长方嘴里还念念有辞道:“取个东风压倒西风的寓意”。

    吴长红见文景得到二哥的肯定,趁众人不注意,把个大拇指竖到了文景鼻尖。这时的陆文景既激动又温暖,早就幸福得一塌糊涂了。见大家揩拭踩过的凳子,她也揩拭;见有人拾捡落到地上的图钉,她也拾捡。可是这些动作却一件也没往她心里去。耳朵里只是响着革委主任的声音“文景讲得有道理”。那声音是那样地慈祥和动听。还有那微微一笑,那是发自心底的赞许。——这种极度渴望得到什么,而终于如愿以偿的极度喜悦、极度兴奋的心情,没有当过红卫兵、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人,绝对无法理解。陆文景想跳想喊、想抱住恋人吴长红亲吻。但她略感眩晕的大脑还在尽职地工作,提醒她这儿毕竟不是她狂欢的场合。不知为什么,她的激动和幸福中竟然参杂了无名的委屈,鼻子一酸,眼圈儿一红,带笑的脸上就爬上了晶莹的泪珠。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急忙躲出去,匆匆到厕所里稳定自己的情绪……。

    参会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入会场。有的人带着火药子照明。文景被揩拭过的面庞还带着泪光。但是,当她再度出现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时,却已神采奕奕,完全是一幅王牌在手、稳操胜券的公主的形象了。

    红梅花和一群追求进步的女青年们涌进来了。她们嘀嘀咕咕地咬着耳朵。不时地把晶亮而狡黠的眸子朝文景的方向飞抛忽闪。陆文景马上就明白她们在议论什么了。

    今天下午,宣传队队员们在戏台上彩排,台下的观众除了吴庄的父老乡亲,还有三位带城市味儿的陌生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位戴鸭舌帽的后生和那位穿银灰色短风衣的女子,不停地朝台上指点。文景周身一热,便知道这三位是冲她而来的了。起先,她有些紧张、身上总冒汗。可是,当她想起长红那“打扮不打扮你还不是吴庄的第一”的话时,一颗心就平稳了。因此,她的表演有激情有韵味、既投入又到位;而且,她还注意了节目的安排张弛有度,缓急起伏,有节奏感。尤其当她独唱那首“抬头望见北斗星”时,她的情感、她的追求、她的理想、以至她整个的精神世界,完全与角色融为一体了:

                 困难时想你有力量

                 迷路时想你方向明

    她一双虔敬的大眼遥望着深不可测的高空,仿佛白昼的天幕上真有北斗在云层里闪现。她感觉那不是唱别人谱写的乐曲,简直是唱自己。——自己的期盼、渴望,自己的困惑和心声。同时还有自己将要亲历的披肝沥胆、赤诚奉献。那不是用喉舌在歌唱,是用整颗心灵。灵魂在绕着丝弦飞翔!当她的歌声与乐器的和鸣嘎然而止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直到她缓缓抬起谢幕的头来,那三位带城市风度的观众还在鼓掌。观众们扭头看后面陌生的三位,见他(她)们鼓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出于礼貌,她不得不再一次频频地点头,以谢观众的厚爱。可怜春玲,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见她这轰动场面,轮到她独唱那“太阳出来照四方”时,倒缩头缩尾几乎冷了场……

    文景知道红梅花们议论的就是观众中那特殊的三位与她的关系。纸中包不住火、雪中埋不住炭。看来她将要进城的消息是再也瞒不住了。既然木已成舟,瞒不住又有什么关系呢?

    ——众人齐声背诵主席语录的声音灌满了陆文景的耳朵。陆文景这才急忙收拾起激动兴奋的表情,咳一声清清嗓子,大声地跟着大家背诵: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由于文景这脆生生的女高音的加入、由于有这文艺骨干的引领,使原来那沉闷的念经式的呢喃变成了高昂的带着阶级感情的朗诵。革委主任吴长方精神为之一振,瞳仁亮亮地又朝陆文景望了一眼。——是平日望团委书记赵春玲的那种眼神!欣赏的眼神!鼓励的眼神!但是,对于得到这种奖赏的陆文景与赵春玲相比,那种感觉就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了。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象陆文景那么把这种眼神看得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因为“小红太阳”的每一个眼神都是这位村姑所需要的光照、都是她人生天平上的砝码!

    春玲这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出现呢?这让陆文景多少有些失望。如果在春玲在场的情况下,她也能获得如此赞赏的眼神,那这眼神的价值就更显得至高无上了。

    不知不觉会议的程序已经进入“让反革命破坏分子吴天才交待犯罪事实”了。几个年轻人架着吴天才的胳膊,呼一下就把他撂到了办公室中央。吴天才的身子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办公室顷刻便肃穆无声,连空气也凝固了一般。

    看到这场面,陆文景不禁有些心跳。

    吴天才倔强地梗了脖子,高昂了头望着正墙上的领袖像,不出声儿。

    主持会议的吴长方掏出包烟,给身旁的老李递了一支。旁边几个支委见头儿们抽烟,便也卷了小叶子旱烟,就着火药子点燃。吴长红面前摊着个记录本儿,手握着钢笔,眼巴巴望着吴天才,时刻准备记录他的反革命言行。一会儿,女娃们先咳开了嗽,接着就传染了不吸烟的男娃们。咳嗽声如同火药子和旱烟相混合的烟雾,此起彼伏,弥满了整个革委办公室。

    陆文景感到气闷,转身打开一扇窗户。

    “吴天才你觉得自己没一点儿过错?”工作队的老李问。

    吴天才好象没听见似的,紧闭了双唇。毫无表情。

    “死硬顽抗不会有好下场的!”吴长方说。同时他的目光朝周围的党团员积极分子们扫了一圈儿。

    “吴天才老实交待!”吴天保用他那吆喝牲口的大嗓门带头呼起了口号。

    “吴天才老实交待!”大伙儿便跟着喊起来。

    老李示意大家不要喊口号。说要摆事实,讲道理。这时,吴天才突然接了老李的话茬儿,说:“既然没有不说话的权利,那我就说上几句。老李刚才说要摆事实,讲道理。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怎么还没有摆事实就把我定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了呢?”

    听到这里,吴长红的吩咐便在耳边响起。陆文景的脑子便加速运转起来,打一遍腹稿,又推翻掉;再打一遍腹稿,再推翻掉。她不知是该先讲打钢磨的事,还是先提吴天才那反动言论,怎样讲才更有说服的力量,批判的力量。其实,不管怎么说,这两条都是致命的。陆文景心跳得厉害,她的真实情况是既想说又不敢说。

    在她犹豫之际,已有人抢了头功:

    “秋忙时节,你老婆打了集体的钢磨,这是不是反革命破坏活动?”首先向吴天才质疑的竟然是他的副手、第一小队的副队长吴二狗。那天支委扩大会上,正是他与吴天才结成死党,不同意多交爱国粮的。后来,因为拗不过吴长方的革命道理,他又拂袖而去,大骂世界革命。今天,想不到他突然转变了立场,来个反戈一击。这让吴长方和老李非常兴奋,两人对望一下,又向吴二狗投去热辣辣的激励的目光。

    “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指使你老婆砸坏钢磨的?”吴二狗继续逼问。

    “家里男女劳力都在大场上劳动,晚上得空儿才能剥些玉茭。新玉茭还没有干透,这情况大家都知道。”吴天才逮住这说话的机会,就慢条斯理讲述开来。“我嫌铁锥子捅玉茭慢,就制了个类似洗衣服的搓板一样的工具。与搓板不同的是在木板上钉的都是二寸长的铁钉。把一寸五分钉进了木板,另外五分留在外边。横三行竖四行就成。这样先用锥子捅上几行,再在搓板上搓,剥得很快。我还准备向一小队的社员们推广呢……

    参会的人们听得新奇,便都窃窃私议:“这办法不错,咱回去也照着做一个。”“吴天才就是心眼儿多,怪不得一小队的粮食打得多。”

    “安静!安——静!”吴长方拍着桌子,制止大家的议论。

    “谁叫你介绍经验了?我在问你怎样砸坏了钢磨?”吴二狗断然打断了吴天才的讲述。

    “搓板上有颗生锈的铁钉,断在玉茭颗粒里了。我老婆晚上筛玉茭又没看仔细。哗哗就倒在了口袋里,她第二天背了口袋去磨,那截儿铁钉就挂破了钢磨的筛箩。”

    “那你的玉茭磨完了没有呢?”吴二狗吐着烟圈儿,揶揄地追问。

    “磨了一半就出事了!只能对付着喝几天玉米糊糊了。——我已经记下了咱大队的钢磨型号,打发我儿子到省城买筛箩去了。”

    “咳,你这反革命破坏活动真没毬劲道!”吴二狗把烟头摔到地下,用脚一拧,嘲笑道。“我还以为是夜深人定、月上三竿的时候,你在暗地里站岗放哨,你老婆怀揣了铁锥和斧头,先撬开磨房门,然后鬼鬼祟祟扑向集体的钢磨,恶狠狠抡起罪恶的斧头……”

    经吴二狗这么一损,参加批判会的群众脸上都有了笑意。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样板戏中的反动派南霸天、黄国忠等人的嘴脸。都觉得这半个铁钉的问题够不上“南、黄”的杠杠。听了这实情,陆文景刚才鼓涨起来的批判激情也松懈下来了。吴长方和老李终于明白这吴二狗是阳奉阴违、明批暗保。两人的脸色都气得铁青。吴长方声色俱厉道:“吴二狗,严肃些!”

    “谁不严肃?你们当家作主的就不严肃!铁钉挂破个箩子就是反革命破坏活动,照这样,以后谁还敢来队上磨面呢?”

    别看这吴二狗平日粗犷,据起理来还真叫众人心服。谁家来磨面也保不准粮食里会带颗沙、带粒石子儿!人人都觉得吴二狗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就连最是靠近党组织的几代赤贫吴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误吃个图钉什么的,照革委这推理,自己可就麻烦了。陆文景当时也联系到自己头上,想起那锯竹竿儿的动机,何其纯洁,可让吴长方一点终久是块心病。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了钩,质朴的庄户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吴天才一方了。

    “吴二狗,你中吴天才的毒中得太深了。”

    工作队的老李痛惜地说。他想提示吴二狗与吴天才划清界限。

    “你才中了林彪的毒呢!——看上头的眼色行事。吃上吴庄老百姓的饭、喝上吴庄老百姓的水,不为吴庄老百姓办一件好事……”

    吴长方见工作队老李脸上红一股白一股下不了台,瞪了吴长红一眼,大声喝斥道:“基干民兵干什么吃的?眼看偏离了斗争大方向无动于衷?”

    吴长红火速扔下钢笔,朝几位参会的基干民兵一挥手,民兵们闻风而动,七手八脚将吴二狗拖出了会场。吴二狗不服,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吴长方也不是好东西!阴谋家,野心家!吴姓的败类!——明明是公粮的由头,偏扯毬到钢磨上!丧良心不得好死……。”

    那喊声越来越远,逐渐含糊不清,似乎有什么东西塞了嘴巴似的。斗争的矛头这才真正回到吴天才身上。首先是吴长方带头批判,条分缕析地历数吴天才的反革命罪状。说他身为一小队队长,群众的带头人,却不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大搞资本主义复辟活动。其罪恶行径,叫人触目惊心。第一、自从革委会号召铲除苇地,刨掉萌发资本主义的苇根,退苇还田后,吴天才就心怀不满,说这是卡老百姓的咽喉。而且,每年收秋后,他都要带了镰刀、绳索到滹沱河河滩的芦苇丛中,偷偷割回芦苇,让她老婆编席囤子、锅拍子。不仅自家使用,还夜出昼归,到西山、南山去卖钱!第二、明知私自养殖是萌发资本主义的温床,他却在自己的空场院里养了七箱蜜蜂、十几棵榆树……

    尽管吴长方唇枪舌剑、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他讲的第一条罪状不仅没有引起参会者的共鸣,反而倒引发他(她)们怀旧的情思。——吴庄村东离滹沱河不远有十几亩下湿地,原来盛产高杆儿苇子。吴庄人世世代代以编席子为副业。编了炕席能铺、编了席条子能囤粮食、编了锅拍子省了买锅盖的钱。不仅自家使用,还远销县城、省城。农闲时,背了苇席走南闯北的吴庄汉子自豪着呢!把那明华华的席子往外乡人面前一展,底气十足:“吴庄货!地地道道吴庄货!你瞧这花纹多密!这边子拾得多直溜?既夸席子,也夸家里编席子的那一位。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耙个好价钱都得交给那匣匣保管呢。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怀揣了卖席钱推开自家街门的那一刻,灯影里的女人一个激灵,对孩子说“你爹!”,话音未落,人已迎了出来。接着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着唾沫点票子,夫妻合计这钱的用项……。这种不带浮躁的实实在在的欢乐,在场的三十几岁的男子汉哪一位没有享受过呢?

    吴庄的姑娘们对那片苇林更有特殊的感情。吴庄的苇叶坚韧耐用。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前,每当村姑们头上带艾叶的时候(农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门前要插艾叶,用以辟邪;女娃儿们头上戴艾叶,期望为人所爱),吴庄的苇地也开放了。鬓角戴了艾叶的妮子们就提了竹篮三五结队钻到了苇海里。五月艳阳,苇摇风影。她们一边儿打苇叶一边练习包粽子。手笨的包个老太太的尖脚,手巧的包个菱形香袋。红梅花至今都记得文景和慧慧手把着手教她的情景。她做其它家务粗疏,唯独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传,比她母亲都包得精干呢。潜伏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里,既不热又不凉,洒脱而富有情趣,多少惬意?文景记得她刚刚毕业回村的那一年,初进苇地不习惯,总觉得尖尖的苇叶子光蹭她的脸。便把随身带的一张报纸做成个圆筒,将自己的头脸都装了进去。只在两眼和鼻际挖了三个洞。她把两手一举,双眼一瞪,嘴里哇呀呀一喊,装成怪物的样子。猛可里吓得姐妹们落荒而逃。她们返回头来又都叽叽喳喳抢她的纸帽子戴。都说也只有她能想下这绝招。这里,既是她们竞技的场所,也是她们见习由一个顽皮女娃演变成庄重女人的课堂。在这里即使你出什么洋相:比如扯破了裤腿、比如少女初潮洇湿了裤子,都不会被男性发现。这是女儿国女娃们的世界。玩笑之后,她们总是把打下的粽叶码得整整齐齐,把自家的竹篮子夯得磁磁实实。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托靠准备进城的可信赖的后生们代她们卖一些,再给她们捎些红头绳呀、发卡子回来……

    吴长方见听众眉目传神、情绪似有些呼应,还以为自己讲到革命群众的心坎儿上呢。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他的第三、第四。被批判的吴天才一直低头不语,好象是个木桩子似的。突然见押出吴二狗的基干民兵屏声敛息返了回来,就把脚步挪动一下,抬起头深深地窥视吴长红一眼。那急切的样子仿佛要从吴长红脸上读出什么,显然是推断吴二狗因他而受了什么处罚。

    红梅花不识时务,用肘碰一碰身边的姑娘,怂恿她回顾那关于破苇子、编席子的谜语:

                  穿过刀山(指用镰刀破苇子),

                  滚过石崖(指用石滚子压苇子),

                  花媳妇巧手扣拨出来(编席子)。

                  二娃子背到那花花世界(集市),

                  明呼啦啦展开,

                  人字的花纹一排一排……

    这是吴庄人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谜语。自从“割”了苇地,不编席子,人们也就再没心情念叨它了。两个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还能凑乎下来。两人一得意,声音就高了。吴长方发现听众注意力不集中,这时就停止了批判,盯着红梅花和那位姑娘,说:“来来来,你俩有话来这里讲!”那姑娘脸一红便嘟了嘴恼了,恨恨瞅了红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错误吃评。红梅花倒被人说教惯了,一伸舌头一耸肩膀,换了副诚恳接受批评的表情,双目炯炯地望着吴长方。脸也不热不红,仿佛是东南风吹过耳尖似的。

    “叫你讲你不讲,别人讲你不听!”吴长方口气咄咄逼人。“刚才你俩讲的什么?能不能放到桌面儿上,说给大伙儿听听。”

    “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这是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战略部署。”工作队的老李也为吴长方助阵。“这么严肃的会议,你们怎能眉飞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们说话的内容,让大伙儿听听!”

    这时,那受到牵连的姑娘便用胳膊肘一下又一下地捅红梅花。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红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陆文景和陆慧慧在“革委办”门前辅导她舞蹈动作时曾听到的吴天才的反动言论,就添油加醋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一贯对党不满。那天吴顺子的爷爷闹生日时,他就说:‘土改时没收了地主富农的财产,入社时又收缴了中农的骡马土地,大跃进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锅灶粮囤子,现在又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叫养羊种树……’这显然是对土改不满、对入社不满、对大跃进不满、对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满。这还不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么?他还说:‘庄户人这穷是穷塌天了,别说吴顺子爷爷过不起生日,谁家能过得起?’——我当时听了还觉得有些道理,现在听了革委主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我们刚才就是议论:革委的决定太英明太及时了。太伟大太正确了。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重大的现实意义。大快人心……”

    红梅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能拿出这等杀伤性大的重型炮弹,连接受批判的吴天才也没有料到。只见他又移动了一下脚步,头垂得更低了。工作队老李、吴长方更是喜出望外。连吴长红都停下嚓嚓嚓做记录的笔,向红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赞赏。没想到这邋宝子在人面前说话倒一点儿也不胆怯。老李马上就对红梅花表示谅解,说:“等主任讲完后,大家再自由发言,深入批判。大家别急,后面给你们空的是时间!”红梅花这才把话打住。

    吴长红瞥了陆文景一眼,把嘴巴朝红梅花努了一努,要文景向人家学习。

    接到这暗示,文景又慌了。她准备揭发的两项内容一项叫吴二狗抢了,一项又叫红梅花抢了先。到自由揭发时自己可揭什么好呢?

    “第十,吴天才竟然在革命群众中闹分裂、搞派性。他说从老根子里追,吴庄的吴姓是大户人家,都是地主;陆姓人家其实是给吴姓做地的,是长工。他说吴姓中之所以出现三代赤贫,是因为富农子弟吃喝嫖赌,败了家业。这种抹杀阶级性、按姓氏宗族论成败、毁谤吴姓贫下中农的论调,完全是别有用心……。”

    吴长方这第十条极有鼓动性。饲养员吴天保首先就坐不稳了。据传言,他的老爷爷原本家财万贯,就是因为抽鸦片抽到片瓦根椽、绳床土灶的。这才使他爷爷、他爹与他享受上三代赤贫的待遇。所以,不等革委主任吴长方把结束语念完,他就站起来大骂吴天才满嘴喷粪。并且还揭发吴天才在饲养处有过“富不过三代”、“穷可以续根”的反动言论。

    平日腼腼腆腆的吴顺子,一听吴天才在诋毁他们吴姓贫下中农,也十分气愤。脸红脖子粗,斗胆发了一言。说他爷爷闹生日那天,他说他爷爷“老翻了”,吴天才曾低声对身旁的人说:“顺子爷爷老翻了这样麻缠,不知国家领导人老翻了怎样呢?”

    常到饲养处偷吃豆饼的年轻人,在饲养员吴天保的鼓动下也作了检举。说吴天才还诬蔑赵庄贫下中农阶级弟兄是“拄着棍子靠着墙、单等国家救济粮”。吴天才对多交爱国粮一直不满,认为“吴庄多交了爱国粮是支援了赵庄的懒汉”。

大揭发大批判的浪潮一波推着一波。谁也没想到这个吴天才是夹不住棒子的笨熊,把那反动言论走到哪里撒到哪里。批判的高潮象一股股激流,冲荡着陆文景,席卷着陆文景。一会儿把她这失了依托的软木塞子抛上波峰,一会儿又卷到谷底。可气那么多反动言论都没被她拾捡几个!经过几个回合的冲动和酝酿,陆文景突然想起吴二狗咒骂世界革命的话来,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顾后了。于是,她便鼓足勇气,揭发吴天才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还咒骂过世界革命。说世界革命倒是个无底洞!”她觉得光揭发这一句话有些单薄乏力,就又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说:“无底洞是《西游记》中老鼠精的老窝儿。反革命分子吴天才正是用成了精的土包子老鼠来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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