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当吴长东自行车后带着文景的母亲,就要追上文景母女时,陆文景拉着平车已经走到官道上了。初春的官道又长又单调,廖无生机。道路两旁是低矮的树丛。树丛中落了一层干枯的叶子。树叶在料峭的春寒中打着哆嗦。陆文景在放弃了依赖父母的一切希望后,意识到自己已处于孓然一身的困境。然而,这种困境没有使她畏缩、没有让她放弃,反倒激发出她背水一战的无畏。这种力量一方面得益于母性的坚韧,另一方面也来之于她的另一个女儿小海容。当海容倾其所有把自己的压岁钱全部捧给妈妈,并主动请缨愿陪妈妈去给妹妹看病时,文景心灵深处的又一道曙光出现了。海容灼热的爱、纯朴的亲情,如同洗涤污锈的药剂,将母亲心头浓重的阴影化解了。小海容毫不知晓地成为母亲征服生活的又一动力。所以,当文景弓了纤细的腰身儿,双手握紧辕条拉着自己的一对宝贝儿向县城方向前进的时候,完全不象一个柔弱女子的漂浮,反而象一头未加驯养的初生之犊。她没有羞怯、没有忧伤;既不抱怨离异的丈夫,也不追念昔日的恋人;只顾一步一个脚印地驱动自己的双脚。除了感觉路途漫长外,她一切都不假思索、完全听从本能的支配,觉得浑身是使不完的劲儿。
“妈妈,有人在喊你。”海容首先听到了吴长东的喊声。并望见有人在奋力蹬自行车,追赶她们。
“别,别管他!”文景头也不回说。在她出发时娘就百般阻拦。她以为娘派人追了上来。
“文景!”直到吴长东下了自行车扶下老人,把自行车横在平车前,才挡住义无返顾的陆文景。
“文景,你长东哥给你送钱来了!”文景娘拉住平车上结铺盖的绳索喊。
“对不起,文景!”吴长东忙从口袋中掏出三百元钱交给文景。他一边擦汗,一边愧疚地解释道,“富堂伯去还钱,还到了我二弟手里。都怪我原先没对大家交待清!——这三百元本来是你的劳动所得。你不记得么?我们的最后一批货款还没有结帐呢!今儿上午,我碰上了富堂伯……”吴长东因为急着追她,到现在都在喘着粗气。由于喘气不匀,他的叙述也显得有些凌乱。
文景用膝盖撑住车辕,顺手接过这三百元钱,既有点儿喜出望外,又有点儿不知所以。她瞪着迷惘的双眸,眉心儿一跳一跳的,仿佛刚刚走出梦境一般。好一会儿才听明白:父亲去还吴长东那三百元钱时,吴长东不在家,就还到了吴长方手里。吴长方没有吭声儿,吴长东一直被蒙在鼓里。今天,父亲在乘拖拉机去县城的途中,遇到了吴长东。——他正在地里替他爹撒粪哩。老人说起去还钱让吴长方代转的情形,吴长东一听就着了急。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回家取了三百元就急忙送到了文景家。又听文景娘淌着泪说文景全然不顾兜里有几个钱,着了魔似地要去县城给孩子治病,已拉着平车上了路,吴长东急忙骑上车子追了来。而这三百元钱正是文景从前缝袜子的劳动报酬。……
“可是,有这么多吗?”文景记得吴长东欠她的货款充其量也就一百五左右。
“现在什么都涨价,那种袜子也涨了价嘛!”吴长东笑道。
文景不无苦涩地笑了。订货、提货都是吴长东跑腿,她欠他的情实在太多了。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嘴在说客气话感谢话,那小气的手却早把那三百元装进内衣口袋里了。
“文景,我用自行车带你和海纳去吧。”吴长东说。
“这……。”文景一时踟躇不决。她并非因为平白无故麻烦人家而难为情。灾病当前,顾不得那许多了。她之所以犹豫是发现未带墨镜的吴长东与她对话时别扭得很。他总是给她个侧面,把残疾的眼睛遮掩了去。她想他原本在地里撒粪,破衣旧裳,未带墨镜。后来,听说她们弱小贫病勉强上路的情形,就急急火火赶来了。他实在是个好人。她能体会这好人内心的自尊自重。他既不愿把自己丑陋的一面展示于外人,怎好让他这么抛头露面去县城大医院呢?这不让他更加难堪么?
“三十多里的路程,骑车快些。等你拉着车去了,人家也下班了!”吴长东说着已把自行车的后座摆到她面前。
正在此时,平车后面的一老一小却呼哧呼哧失声痛哭起来。原来,文景娘对两个外孙不放心,正拿来件老羊皮袄驱寒呢。摸摸海纳的头,娃儿的身子象火炉一般灼人,处于半昏迷状态。这本来就让姥姥煎熬难禁,这时,海容又扒到姥姥耳边说她想下去解尿。姥姥强忍着眼泪替海容抱了妹妹,可怜小海容下了地却迈不开步。原来她为了生病的妹妹舒服些,按照妈妈安顿的姿势坐了,一动不敢动,把细嫩的双腿都压麻了。小海容下了车一瘸一拐地没走几步就跌倒了。打一寒禁,尿了裤子。五岁的海容为当众出了丑,又羞又怕而啼哭。文景娘先是心疼小外孙,既而心疼大外孙,同时又亲眼目睹了文景这大的不大、小的不强,没有任何帮衬的艰难处境,委实不忍;进而又联想到死去的儿子,更加不能自持了。
“假若文德活着,还能帮你一把;这孤儿寡母的,叫我说什么好啊!……”老人家情不自禁哭出声来。
文景只好依了吴长东。
这样,母女们只好背道而驰。文景望着从未拉过平车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返。与其说是她驾着车,倒不如说是平车在左右着她。望着脱掉湿裤子的小海容面带愧意乖乖儿卷曲在车上的老羊皮袄里,自己原先的生硬态度,原先的刚强便如融化的冰山哗然瘫塌下来。鼻子一酸,长长地涌出两行清泪。
文景抱着海纳,安坐在吴长东身后,一路无话。大地在自行车扑哗哗的轮辐声中飞速退去,显得庄重而深沉。
※ ※ ※
两天之后,文景母女在喜鹊的陪同下办了出院手续,并到中药房的窗口为孩子买了巩固疗效的中药。当她们返回儿科病房去拿随身携带的花提兜时,来接文景的吴长东已经徘徊在儿科住院部的大门口了。喜鹊望见衣着簇新的吴长东,与送她们入院时判若两人,禁不住就哧哧地笑出了声。捅一捅文景道:“瞧瞧!打扮得象新郎官似的!”文景把挡住视线的肩头的纳儿换一换肩,瞭见吴长东脸上又架了墨镜,风衣领高耸,正风度翩翩地向她们母女迎了上来。
“好些么?什么病?”吴长东转过文景身侧,扒到她肩头边逗海纳边问。
“查了半天,没发现大病。”文景说,“海纳告诉伯伯,医生怎么给看来着。”
“输液。输血。”海纳的小脸儿还有点病态的枯白,但表情却生动多了。她把小胳膊伸到吴伯伯面前,让伯伯看针痕。吴长东顺势就将海纳接了过来,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医生的意见也不统一。有的说是严重营养不良造成了缺铁性贫血,又碰上重感冒;有的说这贫血病可能是先天性的,一时难以确诊,还得耐心观察呢。”身穿白大褂的喜鹊,一手托着刚买的中药,一手提着包糕点;边走边解释。
返回儿科住院部门口,一股扑鼻的石炭酸消毒液味儿迎面袭来。小海纳拧着身子、皱着眉头,再也不想进去了。吴长东便顺从地说:“噢,咱不进去!不进去!”又对她二人道:“你们去收拾行李,我和孩子就在门厅内等着。”
一对好友相跟到病房门口,喜鹊扭后头来,通过走廊,瞥一眼门厅中的吴长东和海纳,小声儿对文景道:“那爱孩子的劲道儿,倒象海纳的爸爸。”
“别瞎说!”文景一边收拾她的花提兜,一边说。并向同室的病友们一一道别。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喜鹊没说完,文景就打断了她的话。这时,两人已咕咕哝哝出了病房。“他这人就这样,你知道他为什么休这么长的假?听人说年前煤矿塌方出了事故,他一直没日没夜地在矿上救助难友,安抚死者的家属,放弃了春节回家团聚的机会;现在生产恢复了正常,这是工友们逼他回来补着度假呢。回了家也不闲着,不是替他爹收拾责任田,就是帮邻居家干活儿……”
在走廊尽头她们与吴长东一会合,吴长东就问喜鹊道:“我隐约记得吃猪血、蚕豆就补铁,有科学依据么?”
这煤矿工人的说法与大夫的建议不谋而合。喜鹊和文景不禁肃然起敬。快嘴儿喜鹊脱口赞叹道:“对呀。长红的大哥真渊博!”
“都是从杂书中拾来的!”吴长东淡然道。
由于提到“长红”这敏感的名字,文景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心想:他危难之时,我总是奋不顾身;我困顿之日,他却不知在哪里!心中不悦,言语便短缺了许多。喜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一时也转不过弯儿来。它们不知道吴长东对弟弟也很失望呢。他清楚这几天小婶儿红梅花正住娘家,一清早就过前院去告诉长红:文景母女今天要出院。他想把接文景母女的机会让给弟弟,好让这对情人敞开胸怀叙叙旧,将来怎样也该干干脆脆作个了结。不料长红却说他二哥让他竞选村委主任,他正忙着发动选民投他的票呢,哪儿顾得了这些?吴长东想:你尽管开口马列,闭口为人民服务,对情人连这点儿牺牲都不愿付出,配当个村委主任么?
三人各揣心事,默默无语出了医院的铁栅栏门。医院门口人来车往。有来接人的乌龟似地慢慢爬行的锃亮的汽车,也有被担架抬来的被褥褴褛的摔伤的建筑民工;有提了各种包装精美的营养品来看病人的探视者,还有因找不着门路被拒之于门外的传染病患者……。看着这一切,文景感慨良多。这真是人家坐轿咱骑驴,泥泞中还有赤足的人!她的心境顿时宽松了许多。醒悟人生苦难的大小,并不在乎外界的遭遇,而在主体的体验。瞧那易受感动的瘸腿的妇女,在男人身边洋溢着笑脸,和那被人搀扶进小汽车的麻木的尊贵者相比,前者的生命更鼓舞人心!
吴长东穿过人流,抱着海纳径直就去了存车处。
“又是药包又是这鼓囊囊的提兜,还要抱孩子,这可怎么走呢?”喜鹊把行李交到文景手中时就替她发愁。
两人正讨论着怎样安放这些东西,却瞭见吴长东自行车的横梁上多了个儿童椅子。他正将海纳安放进小椅子里,又教给娃儿把小脚稳稳地踩住椅子下面附带的小脚蹬上。
“他三弟若有他一半儿好就够了!”文景又怅然叹道。
“你可真是!何必在‘他三弟’那棵树上吊死呢!——看人家春玲!”喜鹊把亮眼儿一斜,白了文景一眼,呛白她道。接着,她突然指指文景的花提兜说那兜底下有二百元钱。
“这怎么可以!吃啊,住啊,叨扰了你多少!”文景一急,瞅个干净处放下提兜,蹲下身来就要搜寻出那二百元。“要不,我还得托人给你往回捎呢!”
“你听我说!”喜鹊忙将白大褂衣襟撩起来,俯身到文景耳边,低声说道:“这钱是赵春树给他女儿的!”
“啊?你怎么就遇见了赵春树?”文景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连吴长东在一旁等她都忘记了。
正在这时,从医院东侧门驶出一辆大卡车来。车栏前用红布条栓了个现宰的大公鸡。那公鸡脖颈上的血一直在淋漓涌滴。只见路上行人躲瘟疫似地避之不及,三三两两窃窃私议。喜鹊便拉了文景挪到一颗树后,神色肃穆地说:“太平间出来的!那引魂鸡儿可难买呢!”卡车从她们面前开过时,他们才看清车上拉着个白茬儿灵柩。赵春怀和他爹正扶棺而泣。旁边两个赵氏本家在解劝。
“赵春树!”喜鹊诧异道,“死得这么快?!”
“啊?他年纪轻轻得了什么病?”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文景又大吃一惊。她的面色也因震惊而改变了颜色。
“他得了白血病已经在内科住了一个多月了。他爹、他娘、他大哥,轮班儿陪侍。起初,春玲也陪过几天。入院时,还是她搬动我一起去办的手续呢。先安顿到了特护病房,后来看看没指望了,就转到了三楼一般病房。自那以后,春玲就很少来看望了。——听说还有心肠踩高跷闹红火!偶尔来一次,楼下总有个男的在等她。——吴长方还陪她来过一次呢!”喜鹊说到此,把眼儿一斜,瞟了瞟吴长东。吴长东正推着海纳在车棚那头的各色小吃摊点前溜达哩。他显然是不想让孩子看见那血淋淋的公鸡和亲人的灵柩。
“唉,可怜他娶错了人!”文景心里七上八下地难受。“可怜我们海纳这般命苦,就这么一个亲人也殁了!”
“你来给孩子看病后,我去三楼见过他。趁老福贵不在时,告诉他你们来的消息。我的意思是万一春树想见见女儿,就让父女们见上一面。唉,他还不知道春玲卖掉这娃儿呢!也怪我满肚一根直肠子,给捅了出去。赵春树一听当下就背过气去。多亏我叫大夫及时,才把他抢救过来。他醒来后两眼发直,一条声儿唤慧慧。不让他爹到跟前,说是爹娘和春玲串通一气害苦了他。老福贵怀疑我对春树说了什么,我死不认帐。春树也替我遮掩。好家伙,吓死我了……。”
“那么,这二百元是怎么回事儿呢?”
“这钱是赵春树托他病房值夜班的女护士转给我的,叫我无论如何要转给你。他对那护士说想不到他赵春树在部队也曾是被人学习的英模、风光无限的人物,如今却落得妻离子散,留给女儿的遗产只有这私藏的二百元钱!对娃儿养母的恩德亦无以为报了……”
赵春树在不久于人世之际,宁愿向一位陌生的护士吐露自己的隐情,亦不愿告诉至亲父母,这本来就够凄惨了;他的喟叹、他对人世变幻莫测的无奈和沧桑之感,更叫人哑口无言。赵春树的悲剧结局对文景心灵深处的影响,超过了一切当红的理论家的喋喋不休、深思熟虑后的说教。被迫的屈从、高压下的盲目不是当然的耻辱,她觉得自己已彻底原谅赵春树,并深为没能在他生前与之长谈、安慰安慰他而遗憾。
吴长东来叫文景上路了。车把上挂了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坐在小椅子上的海纳探过身子从塑料袋中掏出蚕豆,招呼妈妈和阿姨吃。她自己嘴里已嚼得咯咯嘣嘣响了。喜鹊从海纳小手里捏过几颗蚕豆,送进自己嘴里,也夸夸张张地渲染着那香甜。颇具深意的双眸却从文景转向吴长东,又从吴长东转向文景。弄得文景倒浑身不自在了。
道别后,这位白衣天使立在马路边,一直目送文景跳上自行车后座、一男一女与小孩溶为一体、消失在迷茫人海中,她这才欢快地飞回医院。
※ ※ ※
“我说为什么闹红火时不见赵家的人出来观看!”文景的思绪仍沉浸在已故小叔子身上。
“他们家人心气儿高,不想把这致命的打击公布于众人。”
吴长东带了文景母女回家的路上,两人的话题就多了。都难以遏止地想缅怀和谈论赵春树。尤其是文景,她象面对交往多年的挚友,从慧慧与赵春树的热恋、绿军衣定情、五保户家的浪漫、一直讲到婚姻的巨大阻力、慧慧因情自虐以及鸠占凤巢的全部过程。讲到慧慧与春树的鸿雁传书、鱼水和谐时,文景的嗓音一会儿象溪水在细石上跳跃;一会儿象交响乐中钢琴的琴键在滑动,悦耳动人。讲到悲伤之处时,那发音器官就仿佛出了毛病,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但吴长东注意到,在她的讲述中常常以“男的”代替赵春树,以“女的”代替慧慧,而故意隐去了他(她)们的名字。他能体会她这种良苦用心。她不愿意当着小海纳的面反复提她亲生父母的姓名。这真是个好女人。吴长东一边蹬车一边认真地倾听。当飞驰的自行车跃上旷野的大道时,一路缓坡。吴长东轻轻捺一捺车闸,放慢了速度。他觉得文景略带追忆式的动情的讲述中夹杂了海纳吃蚕豆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享受。吴长东觉得文景讲述中传递的不仅仅是一个悲剧故事,更富于人生哲理。在将慧慧与文景这一双好友的对比中,教给他这个单身汉该怎样评价女人。一个好女人,应该是看准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女人,一个勇于担当自己的多重社会角色的女人,在追求自己的幸福时也回眸受伤的同类。这才不至于以爱情去对抗亲情,使自己与周围处于隔离的状态……。
“哎,您说白血病会不会遗传呢?”文景突然提出的问题叫吴长东猝不及防。他一时懵头懵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啊呀!”文景的猜疑给自己又带来无法消除的恐惧。她竟然神经质地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说:“该是返回去问问医生再走呢。”
“不会遗传。我想是不会遗传!”吴长东以一脚着地,也停下自行车。“赵家的老辈人都是高寿呢!”他终于找到了得力的证据。“文景,我觉得你应该放松一些,今天别为明天可能出现的意外而发愁!”
“对啊。对啊。你可别笑话我神经兮兮的!”文景也笑了。想到前公婆的硬朗,她觉得吴长东说得很在道理。
“那么,我们还返回去么?”吴长东问。
“别,不用了。”文景的脸红了一股。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莽撞,赶到自行车前摸摸娃儿的头,问海纳要不要解手,坐着舒服不舒服,要不要妈妈抱抱。
当海纳表示她非常依恋那小椅子后,自行车又驮着这不是一家的三口人上路了。走过红旗大桥,路过当年青年突击队垦荒的河滩地时,昔日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吴长红替她借锹的体贴又萦绕在心头了。自行车跃上一个土坎儿,猛然下坡时,文景的身子往前一倾,几乎贴到吴长东背上。她不经意道:“对不起!”吴长东说;“没关系。其实你靠近些我最省力,三位一体会形成一个重心。”真的。从未骑车带过年轻女性的吴长东,尽管背上汗水涔涔,感觉却特别好。他第一次感悟到正是男人和女人相互托靠才使世界具有了依恋的魅力,才使日月有了岁岁年年的意义。
“长东哥,你为什么不成个家呢?”文景问。
“原先也有过这念头,后来经过一次次矿难,这念头就渐渐淡了。”吴长东回答。
“你刚才不是说今天不为明天发生的意外发愁么?”
吴长东想说我一直没遇到象你这样敢于拥抱困难的好女人。但他不敢冒昧。残疾人形体上的缺失使他的心理常常陷入自卑的泥淖。他总是想用过度的自律来完善自己。这天,他却突然为自己不平起来。便发狠地猛蹬自行车,想尽快结束这段行程。
文景亦知趣地紧闭了双唇。经历了这许多生死病痛,她觉得自己的心境已成熟了十年。如果说十年前所珍视的是年轻、美丽,所追求的是出人头地,如今更为重视的则是人生的平安与和谐了。
※ ※ ※
陆富堂的“补德”的病比文景的海纳还好得快。它吃了一剂下食的中药就彻底痊愈了。也许它原本就没什么大病,只因主人把畜生当成儿子来喂,只喂玉茭、黑豆没喂草料,吃得堆下食了。所以,在文景陪娃住院的两天里,陆富堂就伙同补德拉了那平车把街门口的农家肥全部送到地里了。那天,老富堂乘三货的车去了趟县城,可开了眼了。尽管他回来后腿髋象散了架,骨头象肢解了一般酸疼。但晚上用热水烫了烫脚腿,一夜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只剩下兴奋了。陆富堂看似为长了见识、经了世面而兴奋:那林立的高楼、五光十色的现代化,比过去文德炫耀的气派多了。其实从骨子里讲,他是为跟着三货拾了便宜而窃喜。三货与倒卖砖的交了朋友。那朋友不仅在化肥厂有关系,在农副土产品公司也有熟人。因此,经他一介绍,三货就以最低价位买回了化肥和农用地膜。但三货卖给别人不准备按照这个价。所以,当三货把陆家需要的货卸到檐台上后,就将手往小胡子边一圈,扒到富堂伯耳边说:“对外人别露出这个价,就说是……”。陆富堂嘴里应着“那是,那是”,心里一核计,化肥和地膜两项一共省了八、九块哩。优越感即刻就起来了。觉得自己已介入现代交往圈儿了。自己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被人小瞧,敢尝试科学种田,也算作广播上一天价讲的与时俱进了。
陆富堂一经腾云驾雾,早忘记他与女儿间发生的芥蒂了。他想采用的地膜覆盖的方法又得到了女儿的赞同,于是父女俩很快就和好如初了。
这天,东山上的天穹刚出现亮光,屋内的什物才依稀可辨,两个孩子还在酣睡中,文景就陪爹下地了。他(她)们的活计是撒粪。——用锹把堆在地中心的农家肥均匀地泼撒开来。
好长时间了没有户外活动,文景很喜欢这种久违了的生活。沤过一冬天的肥料一点儿都不臭,反而与春天的大地有一种协调融合的味道。柔和而均衡的清爽的空气中,夹杂了一丝儿腥甜,特别具有传导的功能。渠埂上的枯枝也仿佛受了仲春的感应,根部在泛绿,力图返青。文景见爹那拿拿捏捏,诚惶诚恐的样子,有些好笑。就告诉爹她已向隔壁的慧生作过咨询,所谓地膜覆盖,也不过是把地整成洗衣搓板的形式。突起处挖埯下种,覆盖地膜;凹处浇水罢了。盖膜是为了保温防止水分蒸发。其它作做法与从前并没有太大差别。听罢女儿的话,陆富堂的心情不再紧张,动作也就不复生硬了。
父女俩再顾不得言语,仿佛竞赛似地干了一个时辰,十多个粪堆已撒开三堆了。听着老爹气喘吁吁,文景便有意慢了下来。天色亮多了。太阳公公正将铅灰的天幕捅开个窟窿,万道金光相拥而出,射向万籁俱寂的大地。使地平线以内的景物都笼罩在阳光的点缀中。有的镀了层火亮的红色,有的却沉浸在阴影中。直到这时,村路上才蠕动着三三两两的黑影。
“村里选村长哩。三货让我选他二哥。吴长红却到咱家发动过你娘,叫选他。”陆富堂突然对女儿说。“这公家也是,从来都是指定一个人。如今变成两个,叫人作难哩。”
文景已听娘说过长红拉选票的事儿。事情正发生在他大哥接她们母女回家的那一天。他还用纸包了一叠钱,说是让文景给娃们买些营养品。初接到这纸包,文景的心还有些悸动。当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纸包,看到纸内写的一行字时,心里就冰凉冰凉的了。吴长红写道:“我这人注定是属于社会,属于公众,很惭愧不能不顾忌形象。望好自为之!”仔细琢磨他这措辞,不禁使人气愤。那意思好象是文景接受他大哥的救助,倒是不顾脸面了!文景便懒得数那十元的票子是几张,就让她娘快送过去。文景娘搓搓手,显出难为情的样子,道:“不愿意花他的钱也得等选举过后再还回去,他怯生生地求到咱门上,现在送去还让人家怀疑咱绝情绝分不选他呢!”这样吴长红送钱便有了行贿的性质,陆文景的气愤中又添了厌恶,更不想听这个名字了。
“你想选谁便选谁!”文景不耐烦道。她一生气倒浑身抖擞,来了干劲儿。猛铲一锹,扬撒开来。把铁锹挥舞得象舞台上耍船桨似地。
“论资格吧,倒是长红当干部年头长,为村里打井出了大力;论发家治富的点子吧,吴天才家又养蜂儿、又开砖窑……”
“哎哟哟,好嫂子呢。让我找得好苦!”一个飘忽忽的甜腻腻的声音打断了陆富堂的唠叨。随着那声音的落定,一个带着波光的黑色俏影儿已越过一条条田埂来到文景面前。文景一抬头发现是春玲,无意识地把一脚踩在锹上,停止了劳作。
“啊呀呀,好嫂子!你说我这命啊,真是黄连苦,苦黄连!赵春树生前,我为他求医看病跑了多少腿,花了多少钱?”春玲垂眉低首、哭丧着脸说,“这去世了,娘又闹着非得让人给他配个冥妻。——如今配冥妻都得千五到两千呢?再说哪儿有那么现成的?哪儿有与他年令相当的、情投意合的?还是我大肚皮,不懂得吃醋,突然就想到了慧慧。跑到慧慧家一问,他爹和他弟说并未找到尸首。又说是你曾给慧慧筑过个衣冠坟。我想不管那坟里埋的是什么,连土带渣挖些去,也算有情人成了眷属。瞒过家中二位老人就行了。咱年轻人谁讲这迷信?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慧慧那衣冠坟在哪儿呢……”
“哪天安葬,我也该抱了纳儿行个礼去。”文景想到春树和慧慧苦苦相恋多年,如今却落得这等结局,撑不住鼻子一酸,脸颊上滚了两行清泪。
“别,别。嫂子你别难过。”春玲反倒替文景擦泪,打劝文景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还是活着的人要紧。为了眼不见心素净,那天拉回来就没进家门。——主要是怕老太太受不了呢。直接就送到了南坡。坑已经挖好了,只差慧慧坟中的一包土了。就这样简单些,也算响应政府移风易俗的号召了!”春玲把低垂的眼帘掀起来,愧疚地瞥了文景一眼,长长地叹一口气。“嫂子,你千万别怪我,我知道我对不起海纳,可是,没办法呀。你真不知道我在长春过得那地狱般的日子!春树也病,海纳也病!一个女人摊了两个病人!这灾病真是无底洞啊。钱象淌水似地往外流 。没得法儿我就挪用了校办工厂些钱,被人家发现后追查、盘问、处分!没完没了地折磨我!”春玲痛苦地停顿一下,摇摇头不堪回首似地咽了口唾沫。“咳,这病男人还不理解,不和老婆站在一个立场,说我贪财……”说到此,春玲眼里也泪汪汪的了。
“春树的医疗费应该能报销吧?”文景道。她总觉得春玲的讲述中掺有水分。
“报销也得预先支垫呀!”春玲平了脸儿道。她突然意识到对文景谈这些毫无意义,嘴一扁嘎然结束了这一话题。脸上浮出了乞讨的笑容,问:“嫂子能陪我们到慧慧的坟上走一遭么?”
“我呀?实在不行。一会儿还得回去给纳儿熬药呢!你去找冀建中和丑妮儿吧!当时他(她)们也在场。”文景本来也希望一双恋人能合坟,但还是回拒了春玲的请求。她害怕再见那宽脸盘前夫。
文景目送春玲飘然而去。望着她那时髦的黑风衣飘忽如蝙蝠,想起正月十五元宵节赵春树僵卧病床时,她正踩着喧天的锣鼓扮演着潘金莲的角色,真不知说什么好。人生在世就这么不可思议:春树与慧慧的婚姻的绊脚石、破坏者,如今又变成了为他(她)们合坟的倡导者、操持人。一对亡灵若地下有知,该怎样看待这件事呢?不过,从爱情的质量来衡量,倒也哀怨而凄美。那么他(她)们那合冢的坟茔里会不会长出相缠相拥的两株长青树、树上有不眠鸟比翼双飞呢?
“唉老天爷是公平的!”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富堂一边干活儿一边也发出了感叹。
“是的!”文景亦表示赞同。被赋与凄美的得不到寿终正寝,享高寿的往往得不到凄美。上天的公平正是这样,它给任何人同样温和的春天、同样长短的昼夜。每个人都不过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在重归尘土的途中。
这天早上也是合该有事。陆文景与父亲撒完第五堆粪后,擦罢锹已迈出了田埂,却被红梅花堵在了地头。红梅花披头散发、眉胖眼肿,满脸泪光,象是被人揍过的情形。可是,她一见文景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把一腔恶气全都煞将出来。泼口大骂道:“天下死的再没男人了,都瞄准了我家的男人!实在难熬了不会用捣蒜锤子、擀面杖儿捅一捅?……”
陆富堂这天少有地胆壮,将锹横在手里,挡在文景面前,对那泼妇道:“回去拿上肥皂洗洗嘴再说。”
文景忙把父亲扯在自己背后。她隐约听出红梅花话中有话。猜想她是不是上坟找错了墓堆?春玲那么急着想埋掉春树,是不是与吴长方已定了婚期?早听说红梅花与二大伯子有染,她自然嫉恨春玲。那么,她一早追到地头,是不是在找春玲呢?想到此,文景极平静地对红梅花道:“有什么话你慢慢说,别夹枪带棒!”
“哼,有理不在低言,高山挡不住太阳!”红梅花道,“事实胜于雄辩!我大伯子为你买娃娃花了三百块钱,有这事没有?我男人那天又送到你家一百块,是事实不是?你凭什么要人家的钱?棺材里钻出头来了,死不要脸!你井口边浪、南坡里浪;浪了弟弟又浪哥……”红梅花的愤怒大约酝酿了多日,出口成章,旁人都没有插言的空儿了。这时正是地里人们收工回家吃早饭的时刻,便都围上来观看。
“那三百块我早还了。问你二大伯子去!”陆富堂气急败坏,被人堵在人圈儿外嚷。
文景几曾在众人面前受过这等脏泼,索性也以横抗横,反唇相讥:“你男人迟不送钱早不送钱,为什么偏在这节骨眼儿上送钱,你回去问他去?”当时,文景并没想到这话的杀伤力有多大,不料却被吴天才方面的人听去,他们便窃窃私议。据说吴长方确实有为弟弟贿赂选民的行为(主要是拉拢他过去得罪过的人)。
“长了张卖x脸子就得了理?过手一个男人又过手一个男人,莫非要把天下男人尝遍了不成?”换个精明的女人,绝不会在丈夫参选前夕这么大动干戈。更该掂量掂量文景那话的份量。但红梅花气晕了,哪儿管这些!自打结婚后,一家子三条光棍,只这么一个花媳妇,紧接着又得了双胞胎,她被宠惯了、惯坏了。大大伯子有钱,一回家就给买这买那;二大伯子有权,人捧人敬。可从今年正月开始,二大伯子对她就越来越冷落,这几天又听说春玲要嫁吴长方,她心中本来就有气,又听说吴长东替文景花了三百块赎娃娃,内心更是不平。不料今早起来,红梅花娘家人来借买化肥的钱,从躺柜中寻钱时,又发现短了一百块(她在办其它事时马虎,在管理金钱上却毫不含糊),就仔细盘问吴长红。吴长红竟然吞吞吐吐说是支持了来借钱的困难的选民。红梅花立即猜中这困难选民是陆文景!这样,红梅花和吴长红在家中打闹一顿后,仍觉不解心头之恨,径直就讨伐到地里来了。
“从吴庄浪到省城,又从省城浪回吴庄;擦屁石掉到了茅坑、裤裆里装了脸,自己不觉臭。谁不知道你肚里那小九九,下一个目标就是西山煤矿了,恨不得把好男人都拉下水……”红梅花唾沫飞溅,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哼,有大伯子管小婶儿的,未曾见过小婶儿管大伯子的,真不知哪一个没脸?”这真是逼上梁山了。文景劳累了一早上,唇干舌燥,本不想和她吵,可是想逃脱也没法儿逃脱。她希望有人来解劝,但众人却听得兴味很浓。
“我管我家的人,与你什么相干?未嫁过来就想压人一头不成?”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一向和蔼的吴长东今天黑封了脸,天罡地煞般闯进人圈儿。他朝着红梅花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拿过文景的锹,顺手拉住文景的手,说:“走,咱俩领结婚证去!”
※ ※ ※
从红旗公社民政助理处领上结婚证出来,吴长东和陆文景的脚步都慢了下来。吴长东推着自行车在前边踽踽而行,陆文景默默无语地跟在后边。两人都陷入了沉思。来时那股气冲霄汉的愤慨没有了。周身涌流的义无返顾的冲动没有了。由愤慨和冲动而转化的笑傲红梅花的胜利感也没有了。只有凛然豁出去任由世人去评说的勇气还未彻底消退。
走在红旗公社的街巷中,与他(她)们插肩而过的几位村姑们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她)俩。仅从外观上来衡量,很难断定这是刚刚领了大红喜帖取得法定资格的夫妻。男的耳朵上架了墨镜,身穿土黄色风衣,走起路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倒象个耍笔杆儿的。但那双握车把的手却榆树皮似的裂裂巴巴的,比老农民强不到那里去。而且,一脑门子官司的样子完全不象个新郎官儿。那女子的矛盾心境更是生动如画。她一边走路一边将脚前的一枚小石子儿踢得忽溜溜转,故意作弄出无所挂碍的神态。但她服饰的陈旧,头发和睫毛上挂满的风尘、紧闭的朱唇和迷惘的眼神,无不透露出神驰局外的幽思和凝想。她们猜想这可能是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刚离罢婚出来,彼此还有些纠葛尚未两清。
出了红旗村口,前面推车的吴长东突然站住了。他第一次昂了头直面陆文景,说:“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文景道:“你也是。”
吴长东苦笑道:“我怎么会后悔呢?我刚才认真地分析了自己当时的冲动!今天一早起来,我听见红梅花声嘶力竭与长红吵,张口闭口捎带你,就气坏了。我有意不过去劝架,是嫌长红揍得她不狠,想让长红好好儿教训教训她。后来,听见红梅花从前院跑了出来,知道她是找你闹事,我就说不清是怎样地不安、怎样地担心!但出于大伯子和小婶儿之间的忌讳,我强忍着没有追上去。可是,你想不到我在家中的那种难熬劲儿。我拿起铁锨出了街门,又返了回去;拿起扫帚扫院也扫不到心上。耳朵里灌满了红梅花辱骂的声音,那感觉就象我受到污辱一般;脑海里尽是你受尽委屈、苦不堪言的情景,我难受极了。后来,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就换了件衣服冲了出去。所以说我的冲动不是一时的兴起,是蕴藏在情感深处的必然。我是借了红梅花制造的场景,说出了自己平日不敢说的话……”吴长东虽然三十七岁,早过了而立之年,但从前没有向任何女子表白过爱情,第一次的表白、向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子的表白,比自己在采掘巷道里挥了大锨铲煤艰难多了。他的鼻际冒出一层细汗,口舌却干涩得很。“但我知道,你已经有过一次冲动的婚姻!我,我希望你冷静……”
其实在两人静谧的这段时间里,文景已将她的两次婚姻作了对比。第一次,她确实没有多少阅历。那时候,她还是个血气方刚、崇尚爱情的毛丫头、未被经验所染指的倔强少女。因为受了吴长方和春玲的戏弄,而又误认为恋人吴长红作了他二哥的帮凶,所以一气之下就嫁了赵春怀。她的抉择,有对吴长红施加报复的成分。她的鲁莽和草率,说明她不过是一名对任何事情都想随意尝试一番的学生。如今则不同。如今的陆文景已是一名历经沧桑、饱尝忧患的成熟女性。生存的压力在她的情感和理智中注入了太多的经验、太多的小心谨慎和老成持重。她的爱情观、婚姻观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彻底的蜕变。从那天吴长东陪她给纳儿看病归来,她心中就产生了一种踏实的感觉。犹如寒冬将至、家门口堆了小山般的煤炭的感觉,又如僵卧病床突然听到神医来临的感觉。不,一切比喻都不贴切。文景对吴长东产生了一种对当家人般的依恋和信赖。所以,吴长东叫她去领结婚证,文景欣然前往的冲动看似偶然,其实也有必然性蕴藏在其中。
“啊呀,咱们怎么把谈婚论嫁搞得这么严肃呢?”文景主动上前来扶了自行车的后座,扑哧笑道,“其实你那天要我靠近了坐,说是三位一体容易形成一个重心,我心里就暖融融的。我希望你有下文,直白点儿,可是……”
“我不敢。我觉得我不配!”
“别!这话我不爱听!”文景生气地一推那后座,两人又一前一后相跟着走。“戈尔巴乔夫额上一片胎记,柬埔寨的宾努亲王还是歪脖子哩,那都挡不住人们对他们的崇敬!”文景一激动就露出了她那神驰九极富于联想的天性。
“好文景,咱怎敢与那些大人物比呢!”吴长东摇头苦笑。
“一个人人品的优劣与地位高低无关。——我不过是表白自己的崇敬呗……。”文景的声音越来越低缓。她发现自己是不善于当着好人的面卖好的人。
“好。好。有崇敬就足够了。”吴长东长长地吐了口气。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缓缓踱步。尽管初春的旷野不及夏天那么丰饶、华丽,缺乏浓郁的芳香、潮润的湿气,但空气的质量却显得轻渺而清新。远处山谷里蔚蓝的大气亦生动得无与匹敌。两人的心情都象万里晴空,坦荡而明净。他(她)们虽没有新婚夫妇的那种冲动,却有着经年夫妻的协调与和谐。两人谁也不想骑车,默默地闲散地走着,只想拖延在一起的时间。
“咱们该彼此提些条件吧?”吴长东说。
“对。我先提。”文景响应道,“我希望你今后再别下坑……。”
“别下坑?你嫌我是窑黑子?”吴长东突然又站住了。他的脸因激愤而胀得通红,握车把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真是!你理解到哪儿去了?”文景也生气了,突然从车后转了过来,握了吴长东握车把的手道,“我摊了海纳那病秧子,心里总是担惊受怕的,没个安全感;现在,一想到你在坑下,就由不住要联想到那瓦斯、塌方、漏水……。一个文德活生生被埋,我叫意外事故吓得骨头都酥了……。”说到此,文景止不住睫毛一闪,哀哀婉婉撒下泪来。她那满是风尘的脸上立即就出现了湿湿的两道泪痕,就如同受了委屈的儿童一般。事实上,这天一早就随父亲下地撒开了粪,她这位新娘子还没来得及洗脸呢。
“别哭了。别哭了。”吴长东拍拍文景的后背道。“其实我从二十六岁下了坑,至今已十一个年头了。一直在生产第一线,领导几次与我谈话,想调我上来做工会工作,我都让给了有家口的人。现在,我也有了家口,该听听领导的调迁了。”
“瞧你刚才的神态,好吓人!”文景嘟囔道。
“触及心病,舍上性命嘛!”吴长东自嘲地笑了。文景想:谁都有弱点。今后在他(她)们的生活中是万万不能提“残疾”和“窑黑”的了。
“还有什么条件?”吴长东又问。
“人的安全有了保证,还有什么条件呢?”文景反问道。“你有什么条件呢?”
“第一,我不让你上吴家去顶挡那两重大两重小。我要男到女家做倒插门女婿。第二,海容、海纳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再不让你受生育之苦。第三,我想让两个女儿上矿上的子弟小学,受最好的教育。这样,你就得离开二老……”
“那第四呢?”
“没有第四了!傻媳妇!”吴长东说着就挽了文景的纤腰,往上一提,把文景轻轻放到自行车的横梁上。就象睡梦中抢了亲的逃亡者一样,突然上了车猛蹬开来。文景亦把身子紧紧地贴了吴长东的胸口,用心去感受他那扑通扑通的心跳。他(她)们俩人都心照不宣,对于长红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回顾两人合作的日子,两人业务往来时的愉快。仿佛那些辛劳而幸福的日子和现在这恩爱的时光本来就连成一体,就象那中间根本就不存在赵春怀一样。
他(她)们还讨论了怎样安顿文景父母的生活。文景提议由她牵线搭桥,让三货和二妮银河暗渡。再由吴长东去做吴天才家的工作,让这对年轻人结成百年之好。然后托他(她)俩时常去照看陆富堂老俩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