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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走出吴庄(八续)

(2014-10-27 13:37:19) 下一个
(续八)

 

    陆文景来到吴家前院,站在街门口屏息静听。果然从后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知道长红决心替她向他二哥求情了。心中便泛起种活泼泼的感动。一句乡俗俚语突然涌上心头:“老婆汉子,西瓜蔓子”,意思是一根藤上的瓜,血肉相连。事情交到他手上,仿佛传出个接力棒,尽可以放心了。这一轻松,才明白自己正站在婆家门前。看看手里的医书和针包,既紧张又愧疚。紧张的是婆媳初见,该怎样称呼他爹娘才好;陆吴两姓,她都搞不清辈分。愧疚的是婆母正病疼,自己却一门子心思想自己的事情。而且,此时竟硬逼长红离去,近似要挟。这便是自己向来讨厌的世俗女人们的霸道和狭隘了。……

    “呀,来了。”屋里传来绊倒凳子的声响。显然是吴长红的养父母已经从窗帘缝里瞭见她了。沙沙沙的扫帚摩擦地的声响、摆放板凳的声响和长红娘“哎呀,碰了我的手”的埋怨声,正透露了这二老的紧张。既然他(她)们慌乱得手忙脚乱,陆文景便用不着紧张了。

    首先出来的是吴长红的爹。老汉手里提出个柴禾筐,显然是已经做熟了早饭。因为他身上带一股浓烈的柴烟味儿。一见文景,那张古铜色的脸就笑成朵风干后的菊花了。他根本没有长者的作派,不等文景开口就一条声儿说:“这么早。这么早。长红这娃,这么早。”既象与文景打招呼,又象自言自语。紧接着,吴长红的娘也迎了出来。老婆婆蓬松着满头苍发,一脸倦容。脖子里套了个用红裤带做成的圆圈儿,上面架着个硬纸片儿,吊着自己的右臂。右手食指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由于脓血的浸渍,那纱布早已黑污不堪,显不出本来面目了。但她却不诉自己的疾患痛苦,一见文景就责备自己道:“大秋天的,没福倒运,得病也不瞅个时候!自己什么活儿都不能干,害得娃们为我着急……”老人家见了文景,眼里便放出欣慰的光芒,上上下下端详着,咧了嘴笑。只有那染疾的手指及手掌偶或一抖,表明她正强忍着剧烈的疼痛。“长红呢?”长红的爹把柴筐放到南房檐底,瞥了眼街门,问。文景说:“去后院有点儿事。”两位老人便不再深问。

    这是一对实实在在、不讲浮情的老人。

    陆文景随长红的娘进了屋,问讯了她的病况,便把医书翻开,凑到屋顶的电灯下看。因为长者不讲浮情,小辈人便也省了许多客套。屋内光线很暗。那十五瓦的电灯泡所发出的光,与柴烟、蒸汽混合,雾蒙蒙一片。文景干脆脱了鞋,上炕摘掉玻璃窗上的窗帘;再找块抹布擦掉玻璃上的水渍污垢,拉灭电灯。这样,屋内反倒亮堂了许多。长红娘见文景自家人似的,喜不自禁。嘴里不住地抱怨:“我说该先收拾家,他要先做饭。你看看,失慌邋遢!这失慌邋遢!”

    与实在人相处,自己心里便安稳。来到长红家,尽管土门土户,土炕土灶,却有一种全新的感觉。说不上是亲切还是刺激,那安心和踏实恰似喜鹊归巢般天长地久。文景便坐到窗前静下心来翻书。

    她带的两本书,一本是《农村实用医疗手册》,一本是《针灸临床取穴图解》。前者说是“实用”,其实虚夸得很、肤浅得很。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铺得面儿广,哪科都是水过地皮不湿。而且尽是语录、花架子!陆文景只得翻看“文革”前出版的后一本书。

    吴长红的娘就坐在她面前,全神贯注地看她翻书。目光殷切,大气儿不敢出。

    老人对文景的信任和期待,让她原本的负疚再深一层。尤其是她那病手的不能自控的颤动,仿佛在撩拨文景忐忑的心。第二本书亦翻遍了,两本书上都没出现“蛇头疔”这三个字。更别说怎样治疗了。怎么办呢?陆文景周身一热,鼻尖上冒出一层细汗。

    “针火不伤人,扎一扎总没坏处。”长红娘在念叨。农村缺医少药,老辈人是十分迷信针灸的。

    募地,陆文景在梅花针所能治疗的常见病一章中发现了“丹毒”二字。她想:蛇头疔归于丹毒一类科学不科学呢?

    “不怕,扎吧。”长红娘仿佛看出了文景的犹豫。她大约是实在忍不住了,嘴里发出一声“嗤——”,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有梅花针,只能就近取穴了。文景想起虎口的合谷穴位有止痛、退热和消炎的作用,便毅然决定扎合谷。

    吴长红的爹先还笨手笨脚地揩锅台抹柜子,见文景抽出根一寸半的针来,用酒精棉球插擦得明晃晃的,竟借口说出去借东西躲开了。长红娘便讪笑着说老汉怕针。文景便暗自好笑,私下里把他的爹与她的爹相比:一个比一个胆小。两位准亲家翁的相似既叫她无奈,又叫她亲切……。

    “有感觉么?”这位婆婆倒皮实得很,银针进去一寸了,她仍不吭不哈。

    “嗯。进去了。”

    “胀么?麻么?”

    文景见她摇了摇头,便将一寸五的银针都捻转进去。干脆来个强刺激,此法叫“合谷透后溪。”

    “嗯,不疼了。”长红娘眼盯着她的病指,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你说什么?”

    “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原来这老人只顾了病指的疼与不疼,并没有认真体会那针感的强弱。——或许是那病痛早已征服了她的神经,使她的感觉麻木了。

    “真的不疼了?”文景问。她不相信会这样神效。

    “真的!我还会哄你么?”

    为了巩固疗效,文景又提插捻转一番。

    “啊呀,这一回麻到手梢了。胀,胀到胳膊肘了……。”

    文景告诉老人这便是针感。于是,她决定留针半个钟头,让老人闭目养神,体会针感与病魔的斗争。

    这期间,街门口有响动。陆文景一激灵以为是吴长红回来了。从窗口望去,却是吴长红的爹。这老汉蹑手蹑脚进来,瞥见那针还在老伴儿虎口上长着,便别转头不敢看。径自从碗橱里取了碗筷,挟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饼子,一颗鸡蛋,放在文景面前。说:“一样的饭,你先吃。”

    长红的娘一直闭着眼,认真体会针感。不知她怎么竟能猜出老汉的疏漏,补充道:“快去菜缸里夹些菜来。再给娃晾碗米汤!”

    “大伯吃!”文景这才脱口叫了声大伯。

    “他还要去自留地看看。——你管你吃!”

    长红爹果然又拿了镰刀、麻绳下地去了。这时,初升的太阳斜斜地照到窗上,屋子里开始大亮起来了。

    “你先吃。一样的饭。”

    长红娘察觉没有响动,终于睁开眼望了望文景。再一次督促她吃饭。陆文景在吴长红的军用被褥下发现了一个红皮笔记本儿,正在好奇地翻看呢。文景嘴里“嗯嗯”地应承着,并不动手。她猜:那两个白面饼子一定是长红去县城给他娘找猪苦胆时,用粮票买回的。怪不得长红爹要先做饭呢,为文景吃这两个金贵的饼子,说不定这二老事先就设计好半天呢。她分明瞭见那蒸笼里尽是窝头、菜团,哪儿是“一样的饭”?老实人撒谎总是要漏馅儿。她可不忍心吃老人的病号饭。

    “吃,吃啊!”长红娘竟然架着一条胳膊,吃力地想往地下挪动。

    “小心,看针弯了!”文景忙把她安顿好,说“我吃!”,望望柜上的马蹄表,还有十分钟才能起针。为了不拂二老大清早为她准备早餐的盛情,她决定吃一个饼子,喝一碗汤。一来稳一稳老人的眷念之心,二来也表示自己并不见外。她一边用餐,一边翻看长红的笔记本。不时望一望街门口,也不知长红与他二哥谈得怎样,自己的事情到底是牵肠挂肚。

    “大娘,感觉怎样?”

    “胀。胀到大胳膊上去了。”老妇人虽然闭着眼,但多皱的脸上笑意丛生。

    “再过五分钟就起针。”

    “不急,你吃!”

    陆文景希望从长红的笔记本里发现些什么,可是没有。除了某月某日到哪儿开会、会议内容是什么、要传达到什么范围;就是某月某日在哪儿垦荒、在哪儿修坝、工程进度、遗留问题等……。

    正看得乏味,突然发现一首小诗:

        红旗猎猎飘,

        军号嘟嘟响。

        文千般好,

        万年长。

    这诗让文景眼睛一亮,嘴里的白面饼子便是百般的滋味了。越嚼越甜,越嚼越香。说不定这顿饭还是长红的主意呢。爱情的滋味一旦溢出,便是千般的芬芳,万般的美妙。长红的家、长红的爹娘,给文景的印象是朴实、简约、安静。就连这土门土户、粗瓷旧碗也充满诗情画意了。比如这笔记本,倘若满篇都是浓词艳句,也就没趣没味了。满本子都是革命工作大环节,突然藏了这么一首小诗,这就是长红思想的点睛之笔、长红式的爱情模式了。那长和红两个字对角儿连起来,是什么深意呢?“文景千般好”五个字加重加粗,这就是她在长红心头的份量了。

    陆文景激情澎湃,才思涌动,不能自制,便在长红的笔记本里也赋诗一首:

        红豆生庄南,

        绿纹绕扶疏。

        劝君勤采摘,

        长影手牵手。

    她本来也要在几个字下加着重号的,听见街门响动,吃了一惊。抬头看那马蹄表,早过了起针的时刻了。便合了那红皮笔记本儿,依然塞到铺盖卷儿下。急忙给患者起针。

 

                                                   

 

    听见街门口有脚步声,陆文景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自己的针具。扒到窗口一望,果然是吴长红。陆文景对婆婆说声“我得空儿就来看您”,忘乎所以地迎了出去。等那婆婆架着一条胳膊追出来时,两个年轻人已经相拥到街门口,嘀嘀咕咕说开知心话了。

    “管用么?娘。”吴长红见他娘知趣地退了回去,便冲着他娘的侧影儿问。

    “管用。不疼了。除根儿了。”老人笑着,且说且退。两个年轻人当着她的面手拉着手,那种无所顾忌的相亲相爱,既让她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呢。

    “反正眼下是不疼了。”文景望着老人的背影儿,低声儿道。“也许真是心理作用。”

    “刚刚从天上降下位会治病的仙姑,就要远走高飞了。”

    “你二哥答应了?”陆文景惊喜地问。她正是不愿意在老人面前谈论她想去县城的事,才把长红拉到街门口的。

    “你二哥怎么说?”

    “咳,我过去我二哥还没起床呢。敲了半天门,是我那边的——”说到此他有些磕巴。吴长红是过继给他伯父母的养子,叫亲生父母该称呼叔叔、婶子的。但因为那边儿的婶子刁,一背过人就教他叫亲娘,吴长红从小就为这层关系而窘迫,索性什么都不叫。

    “你婶子给开的门?”陆文景接了他的话茬儿问。

    “对。”吴长红艰涩地咽了口唾沫。突然皱起了眉头。象是为这件事发愁、感到棘手的样子。但是,他的嘴唇和眼角儿却隐含着一种按不住的新奇和笑意。

    “那,你怎么对你二哥说?”从他这古怪的表情上,陆文景实在不能推断事情的成败。

    “我那边的叔叔婶婶住西房,我二哥住正房。我进了院好一阵儿,正房里都空寂寂的没动静。我在正房檐底等了半天呢!”

    “卖关子!”陆文景挣脱吴长红攥她的手,娇嗔道,“不要过程。说最关键的!”

    “还是我那婶子给递了话儿。她低声敛气地问:‘长红找你哩。长方,你醒了么?’我二哥嫌我这么早就打扰他,很恼火呢!他说:‘甚当紧的?擂门打窗!上午谈!’”

    吴长红这样一说,陆文景的脸色就黄了。一颗心悬到喉咙口,再也娇憨不起来了。

    “我铁了心不走。我婶子让我进西屋去等,我不去。就对着那正房问:‘县针织厂招文艺骨干哩,咱公社有三个指标,你知道这回事么?’”

    “‘隐约听说过。’我二哥喉咙里擒口痰,懒洋洋地在屋内说。”

    “‘能给咱村分个名额么?’我继续问。听得屋里窸窸窣窣,半天没有回声儿。我二哥突然大咳一声,吐一口痰。听得有门转子吱呀一声的响动……,我就纳罕,我二哥今天这行动怎么不干不脆的?不自禁扒到纸窗的小豁口朝里一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没心情猜!”文景嘟了小嘴儿说。一种空落无依的感觉象灰色的斗篷包裹了她,陆文景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女人的背影!”吴长红压低声儿说。他双眼里含着诡秘的快意,仿佛揭穿一个大阴谋似的。

    “天啊,这事一准办不成了。”陆文景的眼眶里却溢出一颗晶亮的泪珠。这件事,她本来是不想让吴庄的任何女娃知道的。因为一旦有姑娘们传小话儿,总会炒得沸沸扬扬。一人生妒意,万人就响应,总会坏事的。

    “你猜是谁?”

    “谁?”这个人是谁倒至关重要。

    “看衣服象陆慧慧。”

    “啊?”陆文景张了水汪汪的大眼,严肃地盯着吴长红的双眸。似乎要洞穿秋水,明察他是否说谎。此时,她的樱桃小嘴儿也张成个特写镜头:圆圆的“0”。

    “后来我二哥就把门大打开,让我进去说话。我二哥坦然地点了支烟,大约是想冲一冲男女人混合的气味儿。我虽然没敢左顾右盼,可也瞅见里间屋上的门环儿在晃动。显然那女子躲藏到里间屋了。”

    “你二哥到底答没答应要一个名额呢?”

    “答应了。”吴长红兴冲冲应道。“起先,一发现我二哥有生活作风问题,震得我木愣愣的。他那威信在我心目中顿时就化解掉一半儿。可一想到咱俩,火气就没了。”吴长红俯身吻一吻文景的额头,“咱不也这样亲热么?他一个残疾人,不容易呢!”

    “那你提没提给我要名额呢?”

    “当然提了。我二哥沉思一番,还说:‘咱吴庄怕也只有那闺女够资格儿。’然后还拍拍我的肩说:‘二哥知道你们俩好。这几年你没少替二哥卖力,过几年再有了招工指标,二哥也放你一马!’”

“真的?”陆文景一高兴又破涕为笑了。她一颠脚后跟,伸着白皙的长脖颈,在长红的腮边亲了一口。“实在低估你了。真能干。”

文景这么一夸赞,吴长红倒不好意思了。

    “那草表呢?”陆文景情不自禁又拉起了长红的手。

    “留到我二哥那里了。——我二哥嘱咐说:‘你俩凡事要积极主动些,与党支部、革委会保持一致,与党的方针政策保持一致,就象大寨的陈永贵、郭凤莲似的,即便提拔到省里、中央,谁敢说个不字?’”

    “是啊,咱有出色的表现,人家才好替咱说话呢。”陆文景心悦诚服地说。想到吴长红刚才那怪异的表情,陆文景就想笑。他还以为他二哥是神仙圣人,不食人间烟火呢!

两个人的话题这才转到他二哥屋内那女娃。吴长红说是陆慧慧,文景说不可能。可是吴长红又说他分明看见那女的穿着慧慧从前常穿的白底子碎花衣服。两人还在争论,巷口出现了吴长红的爹。老人背着一背带棒子的秸杆回来了。两个年轻人恍然意识到已到了出工的时刻,于是各自脑袋里都揣着那悬而未决的谜团,匆匆忙忙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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