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独立出品【灵光掠影】
文/但以李(读者家人)
全球沙尘暴肆虐,因枯萎病,农作物逐年死去,食物极具减少,最后只剩下玉米,农作物多样性消失了,人们只能靠务农保障生存。
影片在这样一个非常现实、触手可及的背景下展开了。然而最可怕的不是植物,而是人类的意识形态在枯萎,务农成为最现实的事业,当局甚至不惜篡改历史,遏制文娱、科技、教育等领域来将资源集中于农业。
当库珀回想往日时说“那时人们仰望星空,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但现在只想如何吃饱。”人类迷失了自我。
“拉撒路计划,就是那死而复生的拉撒路”。这是布兰德教授介绍他宏伟计划时的台词,“要复活那就得先死才行。”库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一开始点透了他的谎言,在看似双管其下完美无缺的救世计划中,实际上只有一个plan B,布兰德已决定放弃地球上已有的人类,而让一船的受精卵在另一星球建立殖民地。Plan A没有死亡,也就无所谓复活,Plan B才是真正的死亡而又复活。
对一个垂垂老矣的人而言,崭新生活已毫无意义,他唯一的梦想是扭转人类的灭绝,正如他一直念叨的那首狄兰托马斯的诗句,“不要温柔地进入那个良夜,老年应在落暮时分燃烧咆哮;怒斥,怒斥这光明的消谢。”对死亡的反抗,对时间流逝的怒吼,这是他的复活梦想,他将这个人的复活梦想与精神自私地注入“拉撒路计划”。
时间确实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它是死亡的先锋和挚友,我们对于时间只能怒吼、咆哮、反抗,但终究它会使我们沉默。
一个老者对时光的怒吼正是为隐藏他对死亡的无奈。拉撒路不是一个人,是一个族群,复活是关于人类族群的,而对于个人将不可避免地面对死亡,因此个人利益甚至人性是可被牺牲的。
而与之相对的库珀,他并没胸怀大志,只是一个农民,但他显然不属于他的农场,他是一个“开拓者,而不是守护者”,当当局为让更多人务农而篡改历史时,他否定这种行为,他也曾拒绝执行向饥荒中的人投递炸弹的命令。而他之所以参与这计划是为拯救儿女。但这主要的动机却是布兰德的谎言赋予的,在库珀那里只有plan A,他的离开是为了回来。
库珀的人生是徘徊的,一个工程师和宇航员却在务农,正如他的岳父所说“这里不能满足你”,他只是在努力适应这一切。他人生最大的意义只剩下他的儿女。
诺兰在影片中探索人存在的意义在于普遍性还是个体性?库珀在学校中与老师的对话,墨菲与汤姆的矛盾,这两个立场也在布兰德教授和艾米利亚的对话中被呈现出来,当迈向太空时,人类要以族群的思维去思考,而不是站在个体思维上,这是人类找寻意义的方向吗?
在遭遇米勒之星的失败后,接下来的目标是哪?诺兰在这里安排了一段颇具深意的对话,这应是诺兰想要表达的核心,就是艾米莉亚提到关于爱的陈述,爱是种非功利性、非社会性的存在,人可以爱已死的人,爱可以成为他们在茫茫宇宙中的引导,爱这种情感有更高级目的,只是人类不知道。艾米莉亚是远征队和科学家中的异类。
正如诺然本人所说,一切线索都在曼恩的星球汇集。各样立场开始交错、冲撞、相溶,如同石灰与水相溶一样,剧情在曼恩的事件之后迅速沸腾。
曼恩是影片前期一直在宣扬的英雄,是承载布兰德教授复活梦想的十二位英雄之首。正如他的名字,他是真正的人(Man),是人中翘楚,但这最优秀、最完美的人却无法战胜内心的懦弱和自私。
曼恩是布兰德挚友,怀着种群思维的立场,以牺牲的觉悟割舍一切迈向未知的宇宙。与米勒及艾德蒙斯不同的是,曼恩在这颗死亡星球上活下来了,但他马上意识到这颗星球只有彻底的绝望。
一个人孤独地面对一天134小时冰冷的日夜,这是身为人类特有的孤独,是灵魂和自我存在感的孤寂与绝望,但只要他按下信号发射器开关,绝望就会变成希望。
因此这颗星球叫做希望,曼恩的希望以人类珍贵的资源和自己的良心为代价。曼恩成了十二门徒中的犹大,在个体生存的欲望之下,种族前景的大义何等渺小和脆弱。
此刻,在地球上,布兰德说出他一辈子的隐情之后死去了。无私的奉献,伟大的革命,雄心壮志原来不过是为掩盖天性的软弱和自私。
豪迈的梦想在对死亡的惧怕下是何等脆弱,面对这等脆弱,梦想又是何等掺杂,何等虚伪。Plan A只是为吸引人们去实现Plan B的谎言。这或许是合理的,在族群的面前,个体意义本就微不足道,如果真的有进化论,布兰德的谎言是善意的,是应被理解和接受的,但为何在临死时他如此愧疚?
至于曼恩,确实如他所说没有人经历那样的考验,在绝望中对生存的渴望足以击败最强大的人格,或许这是人之常情。但曼恩却无法直面自己谋杀的行为,他在纠结和焦虑中不得不逃离痛苦的库珀。宇宙虽充满未知但没有邪恶,狮子捕食羚羊不是邪恶的行为,但曼恩和布兰德的良心却指控他们的邪恶。人是宇宙中唯一可以邪恶的存在。
宇宙中爱是否就是最终答案与目的?
牺牲与拯救是好莱坞电影永恒的主题,执着回归的库珀死在了曼恩星上,自我牺牲的库珀复活了。当然这不是单纯意识形态上的转变,更多是伴随客观环境的变动——为了挽救永恒号,飞船的燃料已不足以回到地球。
接着库珀弹出了自己的飞船,让阿米莉亚可以飞向她的爱人——艾德蒙斯的星球,而库珀却只能无助滑向黑洞的深渊。如果电影仅在这里结束,那星际穿越顶多是一部素质良好的传统英雄电影,但诺兰赋予影片可以超越蝙蝠侠三部曲甚至盗梦空间的哲学意义。
奇点,黑洞的中心。据霍金的大爆炸理论,宇宙起始于一个无限小的点,时间、空间、能量、物质在这点上爆发而出,成了今天的宇宙,在奇点内一切的物理学定律都失效了,奇点是人类知识至今为止可见的极限,在奇点以外或以前是什么?是那无限独一的永恒者的绝对存在吗?如果是,那么人类无法理解奇点就再正常不过了。
库珀掉入了奇点。他没像物理学家认为的那样被撕碎,反而是来到了高纬度的立方体中,他来到了墨菲房间的书柜中,他真的成了女儿的幽灵。在书柜里,艾米利亚的比喻成真了,“回到过去或进入未来就像钻进一个山谷或爬上一座高峰。”
这是真正的上帝视角,他想让自己“stay”,但却绝望看着自己离开墨菲,他用重力启示过去,使过去成为现在,使现在成为未来。奇点中的数据成了Plan A实现的关键。
在这超时空立方体中,诺兰完成一个主题性飞跃。过去与未来被封闭在因果律的环中,未来决定过去,过去决定未来,人类陷入这闭合轮回中,无法带来拯救,人也不能自我拯救,拉撒路无法靠自己复活。
真正的拯救必然来源于更高的存在,当然“they are we”这说明从广义上来说仍然还是人在自救,但这拯救超越传统意义的自救,奇点高于这世界的维度,这拯救超越世界法则和定律,但这拯救却是由这世界的人作成。
其次,这拯救取决于关系,这拯救的成功有物质性和超物质性因素,物质性部分在于引力,超物质性部分则是父亲与女儿那无法言说的、超越时空的爱。如果万有引力代表物质间关系,那么爱就是人类灵魂或人格、位格之间的关系。
正像艾米莉亚说的那样,爱有着更高的存在目的,或许在更高纬度的时空,爱是可被触摸,可被度量的?正是这种人际间的情感使库珀可以在五维时空中与女儿联系在一起。当库珀与年老的女儿相遇时,他问道“是什么让你回到那个书架前”?“因为我的父亲承诺他会回来”,这种爱带出超越理性和经验的信心。
影片中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父女关系,一类是布兰德父女所代表的,父亲只关心女儿的生存,希望她更强大更独立,这仅是能力的期许,因此影片基本没描述布兰德父女间的感情戏,父女之间只有知识和理想的传递,却没有人格的交流。
而另一类是库珀与墨菲所代表的,父亲与女儿是人格性关联,彼此相爱相属,库珀为学校对女儿不合理的评价愤怒,父亲关注的不仅是女儿的生存更关注父女关系本身。
前一类的父女关系无所谓破裂,因一早就尚未建立,但后一类父女关系是整全的,因此会有爱恨交织、会破裂,但可以重圆。虽然父亲会离开女儿,女儿不能理解,但父亲绝不会离弃女儿。正是这种关系成为了拯救的核心。
第三,这拯救带来巨大代价,集中在库珀一人身上,这代价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生命或财富或亲友,而是时间,库珀付出最大的代价就是时间。当满满一屋子的子孙后代对他只是形同陌路,而他的最爱女儿也即将逝去,如果说诗人托马斯尚且因为失去父亲而愤怒于光阴的流逝,那么当库珀面对白发苍苍的墨菲时,他内心又将是怎样的悲痛。
第四,影片的拯救带有很强的宿命色彩,影片一开始就出现“他们”这样高级的存在,“他们”拣选了库珀,“他们”向人类用重力异动交流,“他们”把虫洞放在土星,这一切似乎经过安排,诺兰在影片中构建了“他们”这个神一样的群体,“他们”是谜一样的存在,直到最后影片给出答案,“他们”就是我们,是未来高度发展甚至可以在五维时空中生存的人类。
新纪元的神观背后,真正的拯救缺席
从影片的很多用词可看出该片有很多基督教元素,危机-离别-自救-失败-超越-同在-拯救-牺牲,成影片重要主线,这几乎是整本圣经关于救赎的历史,是一位父亲拯救他儿女的历史。
影片似乎在极力模仿和塑造圣经中的那位上帝,在奇点中的库珀成了一位“看千年如一日,看一日如千年”的父亲,他可以向女儿“启示”拯救的信息,因为爱,他与女儿被联系在一起,他成为一个超越而又同在的父亲。
而影片中真正要表达的神,是完全超越我们的“他们”,他们通过现代人作为交流的桥梁,他们依靠爱这种人类最真实的关系来实现拯救,他们借助现代人成为现代人的救赎。
但诺兰的神观依旧是尼采式的,同时带有新纪元的特色。人类的爱是宇宙的一部分,好像时空一样,在人类灵魂中有与宇宙同质的存在,这使人类有征服高维时空的可能。
同时诺兰也显然提出新的想像,宇宙是否具有自己的意义和目的,因此艾米莉亚才会说宇宙并不邪恶,邪恶与否是关乎品格和道德的,宇宙本身是否有品格和道德?是否有人性的诸般特点,在宇宙中爱是否就是背后的答案与目的?
影片尝试将人的意义和价值引向纯粹真实的关系和内在的情感,爱或许就是诺兰的救赎之道。
这在当今并不是一个新颖主题,但影片很成功的把父女亲情和科学理论作为外衣披在神秘主义和新纪元的身上,唤起了人们的对纯全关系的渴慕。
我们所生活的21世纪是物欲横流的时代,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电子产品,新的创意和构思,或许这正是库珀的岳父所描述的时代。
这是一个物质得到高度满足的时代,但同时也是一个去人格化的时代,这是一个扁平化的互联网时代,但同时也是一个关系碎片化的时代。人们的距离没有因交通工具、互联网和科技更加亲密和真实,反而更加冰冷和麻木。
影片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悲观的未来,正如墨菲定律讽刺20世纪50年代一样,那时经济飞跃,科技日新月异,人类骄傲地认为可以征服一切,而墨菲定律却是一个悲观的定律—“一切事情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所有事情要解决都要比想象中的时间长,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这似乎在嘲笑当时的枯萎病--垮掉的一代。
同样,影片中出现的墨菲也是一个时代的异类,当人们都在为生存而不惜在谎言中麻木生活时,她却坚信幽灵的存在,为人类曾登月而和同学打架,墨菲定律的确伴随着墨菲,书架没有那么简单,她的父亲果然没有按时回来,她被布兰德欺骗,一切她担心的事都发生了。但她却成为那个时代的希望。
当人人都以唯物性而自居时,当人人都认为自己是齿轮,只有在社会、族群这个大机器中才有价值时,当每个人都因生存而蝇营狗苟时,墨菲和库珀的父女关系代表新的价值回归,是布兰德与艾米莉亚父女关系的反面,人只有在人格性的关系中才能找到价值和意义的回归。
而诺兰所塑造的“他们”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已实现了完全的超越,可以在时空中自由运行,“他们”甚至可以将爱作一个参数来度量和测算。“他们”可以拯救过去的人类,实现了布兰德关于战胜时间的梦想,将人类从生存的困境中拯救出来,但真正的拯救却是缺席的。
“他们”使人类脱离植物的枯萎病,但或许人类真正需要拯救的不是生存方面,而是生命方面,或许爱是真正的拯救,但所谓爱的更高级的目的和意义在哪?影片并没有解释。
人的灵魂得了枯萎病,这是科学、能力、理想、知识无法战胜的。或许整个人类就像曼恩,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孤独仰望星空,任凭私欲将梦想吞噬,在灵魂的枯萎病中渐渐迷失。
曼恩是影片中唯一被称为拉撒路的人,当他从冬眠中被唤醒时,他说好像死里复活一样。在曼恩那里复活的是被私欲主导的希望,他的生命他的人性并没得到拯救。
拉撒路依然在坟墓中等待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