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
一只来自尘世，
一只源于星海。
将触未触，
灵魂已在指尖交融；
永远隔着银河，
也永远，
牵着彼此的光。
插图及题诗
AI千手
一道白光闪过，世界瞬间切换。
湛蓝的天空下白云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绿油油的山坡上种满了粉红粉白的桃花，坡下一座坡顶红瓦的两层木屋被一圈深深的檐廊环绕，隐约可见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桃花坞]。木屋前的草坪上有一个圆形的花圃，一个小天使睡像俯卧其中，它周围的一圈百日菊似乎刚刚种上，花锄和花壶还扔在旁边。
“天啊！我是来到电子游戏里了吗？”，田妞不禁叫出声来，她兴奋地走来走去，伸出手感受着微风的吹拂，惊叹空气中竟然还混合着淡淡的花香。
田妞回到屏幕前，点开了[留言簿]翻看，留言的人并不太多，里面有两个是老相识了：
四眼：一路走好。你借我的棺材本几万块，牛C还了。真替你可惜，如果你活着现在就TMD暴富了！
老肯：你丫为什么不等我出来就走？到那边别拍针，拘两年的味道难受啊！
还有一个人听牛一说起过：
狂人：你说过要拍戒毒的专题影展的，你不守信用！你就舍得那些跟你多少年的小三小四？（你知我指什么！）
田妞觉得心在隐隐作痛，这些哥们是最了解牛一的。田妞又点进[数码祭品]，发现里面竟然像一个分门别类包罗万象的电商平台。“真会做生意!”田妞暗想，略一思索就在搜索里打下了“徕卡相机”和“拳击手套”。
这里面会不会有白粉？田妞突然冒出这个骇人的念头，但马上被自己否定了，网络不是法外之地，牛一，在这个地方你必须戒毒，你没有选择！
田妞刚把手套和相机摆在草坪上的一个白色铸铁小桌子上，一个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的年轻男子就从桃花树下跑了出来，他的长发在脑后扎起，面孔红润，胸脯和胳膊上的肌肉在湿漉漉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那男子看到桌上的礼物，惊喜得叫出声来，他猛跑几步把拳击手套和相机搂进怀里，大声地喊：“太好了，太好了！”
憨憨果然没有骗人，他让田妞见到了在最好年华里的牛一，似乎比记忆中更完美的牛一，他是如此生机勃勃，笑容灿烂，仿佛那段毁灭性的过去从未存在似的。
田妞的心“砰砰”地跳出声来，她轻轻地按了按胸口，压抑住要跑过去亲牛一一口的冲动，心想，这些都是假的，我们只是在玩一个最高级最逼真的电子游戏，我倒要悄悄的看看牛一会干些什么。
牛一四下里乱找，自言自语道：“沙袋呢？”田妞一拍自己脑袋，又赶紧购买了一个沙袋摆到牛一面前。
在牛一兴致勃勃地悬挂沙袋的当口，田妞拿出遥控器，点进了[记忆库]，发现里面收集了很多牛一为自己拍的照片，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张坐在咖啡馆遥望窗外的黑白照，这个作品当年还获得了摄影比赛的银奖，田妞也因此暴露在模特探子的视野中。
田妞把照片提取出来举到牛一面前，挤着嗓子问道：“牛一，你还记得这个女孩吗？”牛一说：“记得，是我的女朋友田妞。”田妞心中一热，试探地问：“还记得她是怎样和你分手的吗？”牛一努力想了想，说：“这里没有那些记忆。”
田妞心里猛地一沉，马上跑到一边按下和憨憨的通话键：“牛先生，在你构建牛一的时候，你没有为他保留所有的回忆吗？”憨憨的声音象个AI一样平稳：“这里不需要痛苦。记忆本来就是有选择性的，我们活着的人也会主动遗忘痛苦。”沈嫣皱起眉头道：“这是你的逻辑，可人不是数学公式。”憨憨平静地说：“‘人’？你是指代码集合吗？”
田妞暗想：和憨憨的对话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这就是这个半AI人追求的极乐世界吗？
牛一已经把沙袋吊在树上，戴上手套“嘭嘭”地猛击起来。田妞正想瞄个空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就听到[桃花坞]那扇门“吱呀”一声，一个女子走了出来，阳光正好从后面给她打上一圈金黄的轮廓线，让这个头发长得盖过了臀部的窈窕女子面目不清。
田妞一下愣住了，牛一的房子里还会住着其他人吗？只见那女子把花锄和花壶收拾好，又端出一把茶壶婷婷袅袅地向那小桌子走来。
那是一张和田妞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丽脸庞，不同的是这张脸就像天上的云彩那般纯净安闲，眉心舒坦得连浅浅的皱纹都没有留下。
田妞的心猛地一震，她曾远远的见过这个克隆的“妹妹”在公寓的阳台上浇茉莉花，没想到这次她走到眼前却已天人两隔了。
牛一见梦妞来了就一把摘下拳击手套，抓起相机笑嘻嘻地说：“我们又有相机了！”言罢，把一壶茶水喝了个底朝天，拖起梦妞的手跑到一株开得最灿烂的桃花树下，凹着各种造型拍起照来。
这个场景田妞再熟悉不过，她觉得眼睛有点被灼痛了。田妞把目光移开，深吸了几口气稳定自己的情绪，心想，这个尤物是自己亲手送给牛一的，她其实就是自己的化身。
田妞又打开[数码祭品]，发现花店里摆满了奇花异草，连整株的茉莉花都有出售……
梦妞闻到丝丝缕缕的茉莉花香，扭着小腰就朝花圃跑来，当她看到突然长出的一丛茉莉时欢天喜地地叫道：“啊哈！”顺势就跪在地上亲吻起那些花朵来。
牛一如影随形眨眼就到，他摘下一枝茉莉花插在梦妞的发辫上，又把她搂进怀里嗅闻着，说话的声音都掺蜜了：“妞妞真香……”
田妞背过身去，她有一种冲动要把VR眼罩摘下来，她不敢看下去了，眼前这个被抱在怀里的女人本应是自己啊！
田妞拿起那瓶嗅盐放到鼻子下使劲吸了吸，好让自己能冷静下来。“这也很好。”田妞开解自己：“牛一不用孤独终老了。憨憨够讲义气的，把梦妞从牛C手里夺回来了，牛一没白把家产留给他……”
“妞妞！”一把底气十足的叫声突然炸响，把走了神的田妞吓了一跳。她刚一抬头，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一晃而过，可只那么一瞬，田妞已看清楚他的样貌，她惊疑地“啊”了一声，不明白牛再生脱光上衣跑来干什么？
“妞妞！”那男人跑过去把梦妞从牛一怀里拉了出来，又把她拦腰抱住道：“我的妞妞！”
田妞突然明白，这个男人不是牛再生，而是牛一的克隆人——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却荷尔蒙超标的牛C。牛C依然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身体又白净又健壮，他的动作毛手毛脚的，却象头牛一样有劲。
田妞惊得往后倒退了两步，好像窥见了别人秘密一样想躲藏起来。她转到一个角落按下了通话键低声抗议道：“牛先生，我刚赞赏你对你哥哥讲义气，让梦妞回到他身边，可你，为什么又让牛C进来捣乱呢？”
憨憨的声调抬高了一点：“三人合葬，哥哥把这意愿刻在墓碑上了。”田妞愤愤然地说：“这样二男一女成体统吗？”憨憨道：“克隆人活着就不被人当人看，死了还要遵守人类的规矩吗？”田妞惊异道：“牛一真有合葬的意愿？他可不是克隆人啊！”
憨憨一时顿住了。牛一和自己都是克隆人，但这个秘密必须死守，他从小就是个连谎都不会撒的呆子，而AI的说谎功能还未进入研究范畴，当然也无可应用。憨憨果断地在保守秘密和说出真相之间选择了沉默。
田妞等不到回答，又把声调提高了一点：“还有，牛C为了抢夺梦妞可以杀人，你怎能保证牛一的安全？”憨憨毫不担心地说：“他俩现在打架会打个平手。再说，牛C以前是‘人’，现在是最优化的数据个体，他不会杀人，他也过得很开心。”
田妞本来就挺开放，听到憨憨这些话就轻轻咬住了嘴唇。正当她试图理清头绪时，就听得身后传来牛C口齿不清的歌声：
“哥是天上一条龙
妹是地下花一丛……”
田妞抬眼看去，只见梦妞把两个男人的手拉起来，一脸天真地说：“我们一起唱嘛！”
“……龙不翻身不下雨
雨不洒花花不红”
田妞瞪眼看着眼前这个妥妥的“嬲”字，正担忧间，只见牛C的脸像向日葵一样绽开了大大的笑容，他一边跺着脚围着梦妞转圈，一边像只求爱的大猩猩一样把胸脯拍得砰砰直响；牛一手上像变戏法一样出现了一个手碟，合着牛C的节拍叮叮咚咚地拍打起来；梦妞手里也出现了一支笛子，她瞄了瞄身边的两个男人，似乎松了口气，又抬起头看着天空，慢慢把笛子放到两片像肉肉叶片一样的圆唇边上，跟着牛一的节拍吹出一支欢快跳跃的曲子。
这琴瑟和鸣的一幕让田妞忘记了和憨憨的争论，她只觉心中一股浪潮涌过，潮水中混合着甜与涩两种味道，她为这三个人共处能够相安无事松了一口气，但也无可抑制地妒忌起这个妹妹来，能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里和两个宠爱自己的美男子共度春光，那是何等的幸福啊！
也许这两种乐器的奇妙合奏是一种约定的信号，还没缓过劲来的田妞惊异地看到有很多人影以蒙太奇的方式从各种地方冒了出来，一眨眼功夫眼前就聚集了几十个男女。这些男女都很年轻俊秀，里面有一人竟然酷似某肖姓男明星，还有一个像日本的知名AV女优。这些人都挂着一个胸牌，上面写着：
“肖一战”、“松本一香”、“69号”、“A-8021”、“天上人间花魁”、“大力强哥”……
田妞今天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她想按下通话键，但一阵晕眩袭来，让她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沙发上。
没等田妞坐稳，憨憨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这些全是克隆人，他们的骨灰被扔在骨灰堂里无人问津。牛一说克隆人没有灵魂，死了也没有来生，那我就让他们拥有数码灵魂，死后一样可以进入云端乐土。”
漂亮的克隆人们已经围成圈跳起舞来，他们的歌声唱得很有力量，舞步狂放不羁，有人还打出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生在地狱，死在天堂”。
憨憨继续说道：“人类毕竟不是上帝，他们克隆的产品是有缺陷的，从精神到肉体都不完善，牛一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可他心里也有黑洞，这也许是他自杀的原因吧！”
田妞被这句话吓得站了起来：“什么，牛一真是克隆人？这是你第二次提到了！”憨憨又不说话了。田妞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吧，如果你要保守什么秘密，那你的沉默就表示肯定了。”
牛C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拉着梦妞卷入跳舞的漩涡，而牛一已经兴奋得站起身来，把手碟当锣鼓一样敲得震天响。
田妞注视着牛一，这个曾和自己相恋四年的男人是一只豹子，可他竟然是只克隆的豹子？！怪不得在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人气质，这在后面的男朋友里再也没遇到过了。
田妞盯着牛一狠狠地看着，几乎想用目光把他从人群里抠出来。时间已到，分别在即，田妞要让牛一知道她来过，这样他会更加高兴的。
田妞急急地打开[记忆库]，从音乐里果然找到了乔维奥的《小夜曲》。
在牛一和田妞刚刚相恋的时候，牛一每周两次陪她去舞蹈室，当时他俩排练双人舞，伴奏的音乐就是这首浸润人心的小提琴独奏曲……
当那悠扬如歌的旋律响起，桃花坞的天色自动幽暗下来，一轮圆月很应景地升上天空，跳舞的克隆人们安静下来，好像都被这飘荡在夜空中的仙乐定住了神魂。牛一更是呆住了，过了半天才好像从梦中惊醒，他大声地喊：“妞妞，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田妞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向牛一伸出手说：“豹子，我们跳舞吧。”
牛一向田妞急冲过来，他伸出双手摸索着焦急地问：“妞妞，我看不到你，也摸不到你？”田妞也伸出手，可它触摸到的只有牛一冰冷的光影。“豹子，我们已经在不同的时空里了。”
牛一的眼神一下变得深邃起来，深得象回忆无边无际，慢慢地他脸上浮现出一朵微笑，说：“你带我跳，来吧！”
时光好象一下回到十年之前，田妞边舞边唱，牛一亦步亦趋。小提琴的旋律织出了一团温软的云絮，把他俩包裹在缠绵里，一串串的音符盘绕在身侧，好像天梯一般要把他俩送上星空……
田妞觉得有些意识迷离，但她更加忘情地舞动着，这不是十年前的双人舞，这是她和牛一、和过去的自己、和已经回不去的生命轨迹作最后的诀别。
是不是天堂越来越近了？为什么眼前的一切如此耀目？田妞开始还能看到牛一那笨拙的舞姿和动情的笑脸，但慢慢地，一切都幻化成一抹亮影，一道弧光……
舱房内灯光柔和，刚才疯狂的一幕已消失无踪。田妞把沈嫣递来的柠檬蜜糖水喝完才渐渐恢复过来，抱歉地说：“真差劲，我可能有点低血糖了，但也可能是……灵魂出窍了吧！”沈嫣把嗅盐瓶放回桌上，开玩笑道：“田姐姐这次来也是检查我们的工作，能让姐姐灵魂出窍说明我们的数码墓园也是非同凡响吧？”田妞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亮了亮拇指，道：“我正想要问，除了上帝还有谁能造出这样的奇妙世界？”
憨憨用机器人一般直愣愣的眼神看着田妞，道：“我做脑机接口时安装了‘数字图像信息包’，我可以用大脑直接输出三维数码影像，[数码墓园]里的人和场景都是我创制的，但是，这整个系统的技术总监或者叫缔造者却从没来过这里，他的大脑可以和我的大脑直接通过电磁波交流，传递所有指令和反馈。”
田妞惊异地看着憨憨，发现他的瞳孔在这昏暗中竟然像猫眼一样变得比正常人更大更圆。田妞倒吸了一口凉气，定了定神才道：“这个缔造者是谁？为什么不能来这里？”憨憨说：“他在某个科技公司工作，他是他们公司花巨款购买的机器人，所以他没有行动的自由。”田妞再追问一句：“他的名字是……”憨憨把两手向天上一举：“千手，传说中那个用亿万数据编织灵魂的人。”
田妞用了好一会才消化完憨憨的话，她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只有机器人才能玩成这样，你们联手开创了数码丧葬这个全新的产业，不夸张地说，你们也在修改人类的历史进程。”
田妞和憨憨夫妇走回大厅，大厅里来了不少祭奠的客人，正各自点燃自己亲人的天灯。田妞抬头看着满天闪闪烁烁的星火，心想，这里面一定也有属于牛C和梦妞、还有那些被人遗忘的克隆人的永不熄灭的灯。
田妞沉吟了一会走到憨憨面前诚恳地说：“感谢你们创造的奇迹，让我与牛一兄弟还有我的妹妹相见。今天看来你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就向你说出来吧！我很内疚，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牛一，他可能就不会吸毒，也不会死的。”
憨憨的反应很快，显然他早想过这个问题了。“那只克隆的多莉羊没有自杀不也才活了六年多？要说吸毒，染上毒瘾不仅是牛一的个人困境，这也可能是人类在科技狂潮下不可挣脱的宿命。人类有充当造物主的狂热冲动，他们创造了AI，对AI成瘾后就会无法自拔，其结果很可能被AI反噬，这和牛一吸毒不是一样的吗？再看看我，现在是个超人，但如果大脑AI系统发生故障，或者被人为输入错误的指令，那我就不是个弱智，而是个疯子了。”
沈嫣伸手捂着憨憨的嘴，娇嗔地嚷嚷道：“可不许乱说！看看脑机接口给你带来了什么？如果没有这些尖端科技，你现在就是个既没工作又没钱，脑瓜还不好使的倒霉蛋！你真是行了大运了，牛老板！”
田妞看着梦妞那撅得圆圆的嘴唇，心里暗想：她还少说了一样：没有老婆。如果不是大脑改造和丰厚遗产，憨憨也娶不到这个让男人骨头发软的美女吧！
田妞给了沈嫣一个拥抱，又握着憨憨的手说：“牛一做克隆戒毒失败了，如果他也像你一样做脑机插口，是否就能成功戒毒，还会变成[数码墓园]的牛老板+1？呵呵，今天我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从没在银幕上见过，看来我这个被AI抢了饭碗的编剧，现在要反过来消费消费AI了！”
走出幽暗的拱顶大厅，田妞又回到阳光下的现实世界，一阵秋风吹来，把几片金黄的杏叶卷起在风中飞舞，又随意地把它们抛弃在野地里。沈嫣静静地看了一会，心中感慨道，那秋风就像命运，我们这些人还不知要被卷到哪里去呢！
回到自己的车里，田妞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这时候她不必掩饰自己的眼泪，因为再也没人看到了。
等心情平复下来，田妞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把一枚早上摘下的订婚戒指重新戴回无名指上，在阳光下，那颗椭圆形的大钻石闪射出耀眼的光芒。过两天田妞就要飞回洛杉矶了，那个年近花甲的制片人未婚夫正在等她回去举行婚礼。
打着了火，汽车发出低低的轰鸣声，田妞最后回头注视着那个闪烁的招牌——[永恒时空-数码墓园]，嘴上轻轻说道：“牛一，我会永远记住你最好的样子，等我死后一定加入你们，组成欢乐四人组，但现在，还有另一个世界在等着我，我要走了，再见！”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