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前来拜祭的远亲近友们陆续离开,大堂里只剩下大伯三叔两家以及牛夫人母子还在守灵。三叔等那四个机器人唱完《天国再相见》时就给它们关了机,整座大宅一下就陷入到幽深的夜色之中,只有某些傻虫子飞过蜡烛时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三叔拿出一个记事本对大家说:“老爷子今天突然走了,没受一点苦痛,这真是主的恩泽。”三叔低下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又抬头继续说道:“我和大哥已经商量好了,孙辈的几个工作都很忙,我们儿子辈的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老爷子的丧事就一切从简吧,遗体明天下午就火化。办理丧葬的各种费用我这里都做了记录,完事后我们三家分摊吧。”
说到这,三叔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大家,见没有异议又继续说道:“张律师是遗嘱执行人,趁大家都在,明早他就从省城赶过来宣读遗嘱。老爷子的书房比较清净,我们大约十一点都到那去吧。”
一直斜歪在轮椅里的大伯开口道:“你说这座古宅已经联系到几家买家了?很好,很好,赶紧卖,现在房地产市场正在走下坡,哪怕卖不到原来的价钱也必须出手。不管怎样这笔遗产能给我们的后代一些保障。哎,AI这么厉害,孩子们的饭碗说不定明天就被抢走了。”说到这,大伯拿眼睛瞟了牛夫人一眼,牛一被AI抢了饭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三叔不想牛夫人尴尬就赶紧打岔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只要尽了孝心大家就不必拘泥那守夜的老规矩了,都早点回房休息吧。”
“等一等。”大伯举起一只手来扬了扬,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发黄的照片。“遗产,谁都喜欢,但牛家的遗产只能分给牛家真正的子孙。得罪了弟妹,我们几个都觉得今天的大侄子处处透着古怪,他不会是牛一的克隆人吧?牛一制造克隆人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想让大侄子看看这张照片。”
牛夫人心里一惊,憨憨的大脑内置系统不知调试得如何,路上给他看过的亲人照片他真能记住吗?
正在这时,憨憨抱着几条木棍从后院跑了进来,原来四个机器人被关机后马上恢复了出厂设置,嘴巴紧闭立正挺胸地站成一排。憨憨的脑瓜子可没闲着,心想,兵马俑可以给秦始皇守陵,这四个呆子也可以给爷爷守灵啊!于是他悄悄地溜出去给它们找趁手的兵器去了。
牛夫人见憨憨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要捅娄子,急忙上前把他手里的棍子接了过去,一边给他打着眼色道:“大伯要考考你的记性呢,被AI抢了饭碗也不会记不得咱牛家的亲人啊!”憨憨一听“考考”二字就来劲了,刚想大声应战,牛夫人赶紧拦在前面说:“他嗓子说不出话来,大伯问到谁就让他指谁吧,他的记性可不是太好呢。”
大伯看着憨憨的举动,心中的狐疑更重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摔裂了的眼镜戴上,又扬了扬手中的照片说:“很简单,这是爷爷七十大寿时拍的亲友合照,你还记得哪位是你姑姥姥和姑老爷吧?”
憨憨做了脑机接口后简直变成了人脸识别机器,虽然刁钻的大伯选的是二十八年前的老照片,比牛夫人给他看的近照早了两三个世纪,但憨憨把各人的脸部特征输入大脑后,年纪的变化基本不影响鉴别,此刻他两眼一聚焦就把一对老年男女指认了出来。
大伯的眼珠子快掉出来了,两股探照灯一般的目光越过破眼镜的上缘直射着憨憨,他心想,莫非这只是巧合?见憨憨一脸轻松的傻样,大伯无奈地把目光收回来放到照片上溜了一圈,问道:“那你最小的堂姐,也就是今天没能从国外赶回来的我的三女儿,又是哪位呢?”二十八年前这位堂姐还是个小女孩,大伯心想这下还不让你这个克隆人露出马脚!
憨憨的手指头在照片上慢慢移动,最后稳稳地停住了。从大伯那难以置信的表情看来,憨憨又指认对了。
牛夫人的心脏跳得咚咚作响,头上的冷汗一颗颗地冒了出来。大伯悻悻地收起照片,嘴里不忘给自己搭个下台的梯子:“弟妹,我看……你有空带大侄子去看看精神科医生吧,说不定……”大伯指指自己秃了一半的脑袋道:“是这里出问题了。”
堂屋的大灯和蜡烛都熄灭了,只剩两盏昏黄的长明灯把幽幽的光线洒在堂屋的青石地板和门外的甬道上,按照老辈人的说法,这长明的灯火可以照亮老爷子魂归故宅的路。
牛夫人等心跳平稳才最后一个站起来,到门口时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一片昏黄惨白的灵堂,看了看孤独冰冷的棺木,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上来……时间过得真快啊,五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这个堂屋被红颜色装饰得充满喜气,每一个花格窗户都贴着大大小小的“囍”字,牛老爷和牛老太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二子牛圣乔和二儿媳李韵兰的叩拜之礼……
等牛夫人从回忆中回过魂来,憨憨已经不见人影了。牛夫人扶着墙慢慢地往后花园走,一穿过月亮门,眼前霎时出现一片森森的花木,石山兀立的金鱼池在月色下闪着粼粼的亮光。园子东边那株两人多高的老枇杷树正逢结果的季节,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和一团团的果实挂满枝头。
牛夫人看见老树又移不动腿了。在她和牛教授新婚燕尔的甜蜜时光里,他俩经常会从省城回到老家的古宅小住。小乔仗着腿长身轻,总是爬到高高的树顶去摘最大最熟的果子,而娇小的兰兰只管仰起俏丽的脸,把裙摆张成一个大兜,就有源源不绝的枇杷果子落入怀中……
等牛夫人掩上后花园客房的木门,周围再无一人的时候,她再也坚持不住了,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
手机里依然没有牛一的只言片语,电视里的人一个个跳出来,却没人谈起早晨的那场车祸……牛夫人觉得意识有点滞涩了,心脏一阵阵作痛,胸口气闷得连呼吸也不顺畅。她费了好大劲才站立起来把药盒取出,把忙得忘记服用的处方药吞了下去。牛夫人心想,死神已经饶我几次了,我的幸运指标该用完了吧?
等她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时,看到自己正在一个山坡上游荡,山坡上一块块方正的石头在水流一般的雾霭中忽隐忽现……她看到牛一了,他正伏在一块石头前一动不动,看样子好像睡着了……牛夫人拉住牛一的手,牛一也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牛夫人惊得大叫了一声——眼前这个男人没有脸,只有一个黑黝黝的空洞!
是的,三十二年来,牛夫人从来没在梦里见到过牛一的脸,这个克隆的儿子总是像今晚一样,在似是而非中溜走了,难道克隆人真的像牛一说的那样是没有灵魂的吗?是不能做梦也不能入别人的梦境吗?
牛夫人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昏黑,唯有花格窗上镶嵌着一小块一小块深蓝透明的天空。她的手下意识地把手机摸了过来,她看见微信的图标上有个红色的小点。牛夫人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把手机按在胸口,嘴里像祈祷一般喃喃道:“是你的,上帝保佑,是你的!”
是的,消失了一整天的牛一没有死,至少到现在他还活着!
2:31am
妈妈
我和牛C梦妞在一起
克隆人开派对[啤酒]
2:35am
爷爷去了天堂
真幸福
克隆人没有灵魂
不能陪他
3:23am
遗产给憨憨
别找我,去旅行
我很快乐,从来没有过
4:57am
妈妈
妈妈
妈妈
永远爱你
牛一发的信息断断续续的,好像神智不太清醒,他一直在吸毒吗?他要追随牛C和梦妞而去吗?他这是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吗?
牛夫人感到自己的身体发冷,手指僵硬,手机都快握不住了,她费了好大劲才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牛一的电话,可那头传来的依然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一阵强烈的绞痛袭来,几乎把牛夫人的心脏撕扯成碎片,她想伸手够那瓶硝酸甘油,可突然浑身抽搐了几下,整个人就瘫软了下去……
等牛家古宅里连狗都打起了呼噜,机器人[001]的眼睛睁开了,它的内置太阳能蓄电系统能让它维持数码神经网络的运转,一旦启动就可以按照主观意志行动了。
[001]把颈项旋转了360度,用穿墙雷达探测仪把牛家古宅全方位地扫描了一遍,发现所有生物都已进入睡眠状态,于是向[002]、[003]、[004]发出了唤醒信号,它们用微波交流了几句,就转过身来排成一字纵队,像僵尸夜游一样在老宅子里行走起来。
机器人每走到一个卧室就停下来,用雷达探测里面那个睡眠人的体温、心跳、呼吸、血氧、睡眠深度、情绪压力等等,收集这些数据是更高级的机器人发出的指令,用于建立研究人类的资料库。
当这一行四“人”转到后花园牛夫人的房间时,探测器显示里面那个睡眠人处在非正常状态,体温30度,呼吸和心跳为零,这数据已经符合唱哀歌的标准,于是四个敬业的机器人依次推门走进房间,在牛夫人床前站成一排,按人类设定的程序先鞠了三个躬,然后嘴巴一张,各自唱起四声部的《睡主怀中歌》:
睡主怀中!何等清福!
从未有人醒来哀哭,
清静、安宁、和平、快乐
不受任何敌人束缚。
……
憨憨被这夜半歌声吵醒了,他揉着眼睛刚想骂娘,猛然发现声音来自隔壁妈妈的房间。 “闹鬼了?”憨憨一边嘟囔着一边跺过隔壁,只见那四个机器人正一本正经地站在牛夫人床前唱歌。憨憨吼道:“这是给死人唱的歌,我妈死了吗?!”说着一把把排头的[001]推了个四脚朝天,再用连环腿把[002]-[004]也扫得倒了一地。
机器人好像都没长脾气,它们各自爬起来又站成一溜,继续唱起歌来:
睡主怀中!何等甘美
憨憨这时才顾得上看床上的妈妈,只见昏暗中牛夫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点也没给机器人吵醒。憨憨松了口气,说:“走吧走吧,妈妈还要睡觉呢!”
[001]一边唱歌,一边把眼珠子转向憨憨,在两边目光对视的一刹那,憨憨的脑子收到了一条信息,好像是那个机器人用眼睛发射出的一支羽箭,直钻到他的脑壳里去。
这是个死人
憨憨一愣,脑子随即发出一条问询:
怎么死的?
心博骤停
憨憨按亮了电灯开关,只见牛夫人的身体很僵硬地挺卧着,双目紧闭,嘴唇和脸都泛出一层青色,一只手还抓着自己的手机……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它在挂着白灯笼的牛家古宅门口停了一会,又拉响鸣笛向姑苏市第一人们医院急急驶去……
憨憨一手攥住牛夫人那越来越冷的手,一手拨通了沈嫣的手机。
“妈妈好像死了,求求你沈嫣,快到我这里来吧!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突然,憨憨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抓住了般,连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这是憨憨活了三十二年从没有过的感觉!
一个念头突然让憨憨触电一般跳了起来——牛一出事了,那个刚认识的双胞胎哥哥,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