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太阳已经开始热身了,它把大把大把的光线撒到生命科学院的职工大院里,再直愣愣地穿过牛夫人家客房的窗格子,在遮光窗帘上烙下一块块的亮斑。冷气开得很猛的房间里一片昏暗,憨憨像头吃饱喝足无牵无挂的猪一样睡得酣畅无比,时断时续的鼾声把这个空落多时的客房弄得生动起来,连角落里的尘埃都随着空气的震颤跳起舞来。
这几天憨憨算是累坏了,自从被弟弟从梧桐村里忽悠出来后,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像是在做白日梦,比他画在本子上的梦境还要匪夷所思:第一天被拉去克隆中心换脑,突然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那个叫沈嫣的小美女把他的三魂六魄都勾走了;第二天又被弟弟拉去了脑机接口公司,糊里糊涂地被开了瓢,还往里加了什么芯片,弄得大脑瓜子好像好使起来了;熬到第四天好不容易溜了出来,可跟着沈嫣不知怎的就遇上了死鬼老猫灰灰,连“亲妈”“亲哥”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那个亲哥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憨憨再傻也能看出这人和自己是双胞胎!
憨憨的脑回路还没运转得太通畅,这几天遭各路信息的连番轰炸,大脑早已过载,这场往死里睡的大觉就象快死机的电脑关机重启,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牛夫人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坐到憨憨的床边。缠在憨憨脖子上腻歪的老猫小灰半闭着眼舔了舔牛夫人的手,又皱着鼻子呼吸了几下,好像有点嫌弃空气中那股熏人的汗臭味。牛夫人忍不住伸手拨了拨憨憨脑袋上那油腻腻乱蓬蓬的头发,当那一溜缝线像乱草中蛰伏的蜈蚣一样露了出来,牛夫人赶紧把手缩了回去,那条蜈蚣的黑爪子好像正在蠕动着,一下下要往憨憨的脑袋里钻。牛夫人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几下,满眼温热的光也黯淡了下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向后坐直身体,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这才重新睁眼端详起憨憨的侧脸来。
这张显然带着牛夫人遗传特征的轮廓鲜明的男人脸孔并非憨憨专有,它同样属于另外两个男人——牛一和牛C,这三个克隆男人就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翻倒出来的。憨憨露在薄被外面的肩膀和手臂满是腱子肉,好像是个练家子一样。牛C用培养液速成的身架子也不遑多让,喜欢拳击的牛一在吸毒前,何尝不是个肌肉鼓涨雄性爆棚的美男子呢!
憨憨的鼾声突然升了调,睡得象婴孩一般放松的面孔上那嘴角无来由地一翘,瞬时绽放出一朵无邪的笑容……牛夫人看得呆了,心想,这哪是成年人的笑啊,它不活脱脱正是那个短命的百日婴孩常挂在脸上的笑吗?憨憨,你和哥哥一样,都是小牛一生命的延续,都是我亲亲的儿子,感谢上帝让你在丢失三十二年后又回到我的身边!
小灰好像知道牛夫人在想什么一样,它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用那双依然明亮的琥珀色眼睛直盯着牛夫人,眼波里好像有无数个字符在幽深里闪动着。牛夫人注视着小灰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捧着小灰的脑袋深深地吻了一下,轻声地说;“鬼灵精,你把那本相册推到地上,还专门打开百日宴那一页,是想告诉我你就是小牛一投胎转世的吧?”
牛夫人能大略看懂猫语,这时候只见小灰把又圆又大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又把毛绒绒的脑袋直往牛夫人的手心里抵,牛夫人心中一颤,一把把小灰抱到怀里,说:“好孩子,我也爱你!上帝说,人死后去天堂,但我多么希望你真是小牛一投胎来的啊!”
憨憨翻了一个身,母子的谈话并没有干扰到他的睡眠。老猫小灰钻到牛夫人怀里躺下,把毛绒绒的脸紧紧地贴到牛夫人的手心里,好像在撒娇地说:“我是你儿子,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牛夫人像抱着一个婴儿般拍打着怀里的小灰,轻声地说:“感谢全能的主,把我的儿子们都送回来了……哎,可怜的牛C,如果他也能投胎回来该多好!”
“哔……哔……”院子的门铃突然大叫了两声,把正沉浸在情感波涛中的牛夫人吓了一个激灵,“才八点半谁会来串门呢?”牛夫人心里嘀咕了一句,皱起眉头把小灰放下,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掩上房门,这才大步并小步地向院外奔去。
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一个白脸庞的身穿衬衣西裤,一手提着个公文包,一手拿着个手机大小的仪器,另一个黑脸膛的膀大腰圆,穿了一身紧绷绷的灰色保安制服。这两个男人呈围合之势堵在院门外,看上去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白脸干部对着牛夫人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抱歉一早打搅了,请问莫再生先生在这屋里吗?”牛夫人心里一惊,暗想,憨憨刚回来,怎么就有人追到这里了?白脸庞掏出一个证件在牛夫人眼前一亮,说:“我是大脑智能科技公司保安部的,这位是我们的保安员。莫再生先生签署了做脑机接口志愿者的合同,他在实验尚未完成的情况下私自离开,还偷走了一个价值昂贵的信息处理器。根据处理器内置的追踪器定位,该设备此刻正在这房子里。”牛夫人一听这话,马上满脸歉意地说:“我这孩子有点弱智,还搞不清楚拿和偷的区别。您说的是那个读心机吧?他本来打算玩两天就送回去的……”
这时门前已经有上班的人陆续走过,大家都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牛夫人说:“你们先进来喝口水吧,天太热了,那机器就在屋里。”说着就侧过身来把两个男人往院子里让。那白脸干部跨进门槛就站住了,说:“我们就不进屋了。我们还不仅仅是为了那个信息器来的,莫再生先生必须跟我们回去,直至把实验做完才能离开。”牛夫人一听这话只觉脑后一阵阵发痒,好像那条黑蜈蚣又开始蠕动起来了。“他……你们的实验已经很成功了,憨憨…..莫再生昨晚还表演了高难度的心算呢!我看……”那干部打断了牛夫人的话,语气坚定地说:“这生命科学研究所里住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吧,您一定明白没有调试好的内置大脑芯片会造成什么危害。莫再生如果不跟我们回去做完这个实验,那以后出现任何健康问题我们都不负责任,此外,他还要把所有试验的费用赔付给我们,这是双方签署的合同里的条款。”黑脸保安这时也开口了:“老大姐,赔钱还是小事,偷窃可是犯法的,我们可以让公安来处理这件事……”
牛夫人有点慌神了,她返身折回屋里的楼梯口冲着楼上喊道:“小一!小一!”昨晚牛一没等晚餐结束就阴沉着个脸上楼去了,牛夫人只管照顾憨憨也没太注意牛一,现在眼看憨憨又要被抓走,她多希望大儿子能来拿拿主意啊!
二楼一点动静也没有,一楼的客房门却打开了,睡眼惺忪的憨憨光着脚踱了出来,等他看清来人时吓了一跳,转身就钻回房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训练有素的黑脸保安几个大步冲进屋子,一把把憨憨从客房的窗台上拽了下来,紧跟着进来的中年干部把手中的仪器对准憨憨的脑袋扫描了一下,确认了屏幕上的照片和号码,就用法官判案般严肃的声音说:“莫再生先生,我们是来请你回研究所的,请你协助我们的工作。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再给你动手术了,只需要你配合调试,最晚明天就可以回家。”
憨憨扭了一下身子把衣领从黑脸保安手里挣脱出来,说:“吓死人,以为要来抓我呢,我可不是小偷!”说着又转着头看了一圈,问道:“沈嫣在哪?”牛夫人说:“昨晚你喝得醉醺醺的,沈姑娘走了你都不知道啊!”憨憨一听急了,没头苍蝇一样满屋子转圈圈,牛夫人把憨憨的手机递过来,说:“是找这个吧?你哥细心,你一来就给你充上电了,以后我们可不能再失联了。”憨憨一张脸象点着了的灯泡一样亮了起来,他接过手机,又乱转一通找到了书包,把那速写本掏了出来。牛夫人凑近本子一看,说:“是办公室电话吧?别急,沈嫣还没上班呢!”
两个男人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左右逼近各挽着憨憨的一个胳膊就想把他往门外引。牛夫人赶紧把几个热包子塞到憨憨的书包里,又郑重其事地把家里的钥匙放到憨憨手里,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那边完事了就赶紧回家吧!”
牛夫人没敢送出太远。
看着憨憨被两个男人挟持着消失在小路的尽头,硬挺到现在的牛夫人快要瘫软了,她靠在门框上歇了歇,觉得两腿好像是用棉花填塞起来的没有一点力气。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了,憨憨此去是祸是福让人心里没底。小一已经被AI抢去了饭碗,万一憨憨又被改造成一个AI人,那……他还能有人味吗?还能是那个简单又快乐的孩子吗?
不知为什么,在牛夫人心里她总把这些千奇百怪的新科技想象成了一团团的癌细胞,它在人类社会的肌体里潜伏多年,突然就以不可阻挡之势爆发,生长,疯狂地蚕食着其他正常细胞的地盘。最终的结果似乎早已注定,那就是癌细胞在人类肌体建立新的秩序,成为新的统治者,很可能还会把宿主的蚕食掉……
院子里的蔷薇饱吸了一夜的露水,这时候都象刚做完面膜的大姑娘一样水灵灵的。牛夫人在蔷薇花前深深地吸了几口馥郁的香气,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想把满脑子的黑色念头甩个干净。等她心情渐趋平伏,这才抬起软绵绵的双腿向屋里走去。
她,还有一个儿子要照顾,这个儿子的问题比憨憨还要严重。牛一昨晚吃饭时不知为何情绪低落,匆匆离席,幸亏憨憨还不会察言观色,不然还以为这个哥哥不欢迎他呢!
小灰把憨憨送出老远,又一溜小跑转回家来,它看了牛夫人一眼,就心有灵犀般跑到楼梯口,领着牛夫人一步步向二楼走去。
牛一的房间竟然空无一人!难道他在牛夫人起床前就出门了?牛夫人赶紧拨打牛一的电话,谁知他竟然关机了。牛夫人的心悬了起来,她在房间里到处翻看,连被子枕头都抖落了一遍,也没能找到牛一留下的只言片语。
牛夫人越想心里越慌,当她拽出桌子下的垃圾桶时,赫然看见里面有一个针筒,还有一个沾着些微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牛夫人一直隐约感觉到牛一在服食美沙酮的同时还时不时注射海洛因,而牛一也总竭力掩饰,在她面前装出一副完全不吸毒的样子,但像今天这般不管不顾随手乱丢的情况还从没发生过。
牛夫人捂着胸口跌坐在牛一的床上。一早上家里闹腾了半天,原来小一根本没在家里,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几乎一夜没睡怎么没听到动静?对了,他的摩托车!牛夫人扶着楼梯扶手跌跌撞撞的往下跑,刚才忙于应付那两个男人,没注意牛一的摩托车是否在院子里。
院里空空的,牛夫人再走到附近的公用车棚,牛一那豹纹老爷摩托车依然不见踪影。“毒驾”这两个字眼一跳进牛夫人的脑海,她只觉眼前的世界霎时昏暗下来。
牛一有自杀倾向并实施过几次,在牛夫人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可怖的场景。牛夫人知道牛一至今还活着是因为他明白自杀会在妈妈身上引起的连锁反应。可是,从昨晚开始情况变了,憨憨回来了,他是否会如释重负,真的放飞自我了?
牛夫人按着阵阵作痛的胸口走回家里,打开电视,再从药盒里拿出一颗硝酸甘油塞进舌下,然后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
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钻进了牛夫人的耳朵:“……今天早晨3时10分,在环湖公路青石山出口附近,发生了一起摩托车与大货车相撞的严重交通事故,据初步调查,事发时摩托车突然偏离车道逆向行驶,货车司机躲避不及而产生迎头碰撞。摩托车在发生碰撞后撞向护栏,车辆完全损毁,车手已被送院救治,情况危殆,货车司机已被公安机关控制并协助调查……”
牛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电视上的图像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出事的车辆,更看不到受伤的驾驶者……牛夫人复又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她看到眼前有很多星星在浮游飘荡,它们慢慢聚拢过来,在她脚下铺成了一条闪闪烁烁的小路……疼痛消失了,烦恼消失了,连重力都神奇地消失无踪,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这是通往天堂的小路吗?我的小一在哪里呢?他也在这片星空下和我一起飞吗?
一阵阵刺耳的电话铃声震得牛夫人的耳膜嗡嗡作响。她的眼睛紧闭,手却下意识地摸索着,终于把手机抓在了手中。
“弟妹,怎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大约一小时前,老爷子在七都镇的老宅突然脑溢血,没抢救过来,哎,毕竟也是九十八岁的老人了。三弟和老家的远房叔侄正在准备丧事,你和牛一也赶紧回去吧。这次老爷子的遗嘱也会一并公布,我已通知陈律师,他明天将会带上文件到七都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