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生涯

每一个人的出生就是一个奇迹。小人物是小奇迹,大人物是大奇迹。不要让任何一个出现的奇迹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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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舅

(2021-08-15 16:30:13) 下一个

                                         

 

                                               12.  小舅舅

        如果张家真有一些“英勇”,那么这些“英勇”都随着大舅舅的逝去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惜我这一辈子只见过他的一次背影。

 在张家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卑微,而所有我看到的那些卑微却似乎都全部集中在小舅舅一个人身上。终其一生,小舅舅是一个生活在人们眼角的人物。

小舅舅生性胆小怕事,谨小慎为,唯唯喏喏过了一生。

但他一生中的唯一一次胆大妄为的行为让我记忆了一辈子。

那是一个春天的日子,病了些时日的外婆,前一天夜里躺在床上,瞪着一双眼睛望着黑暗的空中,不停地惊恐闹腾着:

“有鬼”,“有鬼”,“有鬼来抓我了”“有鬼来抓我了”

守护在外婆床边的小舅妈拿着一把蒲扇在蚊帐里不时地扇动着,嘴里不停地嚷嚷:

“鬼,走开!鬼,走开!”

整整一夜都在帮着外婆赶鬼。但到早上天快亮的时光,外婆最终还是被鬼捉走了。

那是一九六零年“苦日子”第二个年头,人们都饥肠辘辘挣扎在生命线上。整个社会都在与饥饿拼博。城市里许多单位食堂都了养猪,有的单位还到近郊乡下办种植农场给职工改善生活。

小舅舅被单位“废品公司”派到长沙河西的三砂叽单位的农场干活。接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小舅舅乘船过渡,急急忙忙地奔回家来。

已经是仲秋的时份,“一阵秋雨一阵凉”连续几场秋雨却把气温彻底降了下来。记忆中夏天的酷热刚刚消失,转眼又使人几乎开始要感觉到了冬天的寒意。

灰蒙蒙的天空象戳了个洞似的,不停地漏着雨,阴暗的屋子里空气又冷又湿。

家里第一次发生“老人”的事,我和表兄弟们木呆呆地坐在床沿边,懂事地不动也不吭。只是懵懵暾暾望着家里大人们进进出出,忙上忙下的。

大概上午过半的时分,屋外面淅沥的雨滴声中,突然拔出几声凄厉哀嚎:

“我的娘啊!”“我的娘啊!”

伴随着这拉得长长的阵阵的哀嚎声,小舅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听见那浅统套靴里水晃晃的声音从身边响过,看着那小舅舅满是水滴的面孔从眼前闪过,雨水淋透了的小舅舅从我们面前急速晃过时,他腋窝下一把绿亮的东西夺过了我眼神。

那是一把新鲜的红薯藤,鲜嫩的绿叶闪着雨水的亮光,摇摇曳曳在灰暗过道闪过,显得格外醒目。

小舅舅奔进里面房间,把腋窝下的那把红薯藤撂在床边的地上,“啪”地一下跪在外婆的床边。他拉着外婆那只苍白的手,嚎啕着:

我的娘啊!我的娘啊!

一声比一声更加伤痛地哭泣,悲哀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几十年后,那时情景大多都已矇矇胧胧的,印像不太深刻了,唯独那红薯藤却依旧是那么鲜绿地留存在我的脑海里。

(现在阅读我的文章时,人们很难真正能理解到,这一小把红薯藤留存在我幼小心灵上的意义价值。

回到那个饥饿吞食人的岁月,任何一丝能填到肚子消除饥饿感的东西都无限的珍贵。那时候有的农村能吃到的树叶、树根、野菜、野草都被挖干净了,大家饿得难受,只得去挖“观音土”充饥,结果好些人被活活胀死。

相对说来城市情况好些,但仅靠那的几两维持生命米饭裹腹,肚子仍感觉被掏空得难过,只想寻些什么吞进去。麻石街上一无所有,菜场上的烂菜堆里,连一片象样的菜叶子都难找到。)

后来我得知这一小把新鲜的红薯藤是小舅舅从河西农场奔殇回来的路途中,路过一块紧挨着路边的红薯地里偷偷拔来的。

小舅舅胆子那么小,怎么竟敢去人家的红薯地偷红薯藤呢?

我很纳闷。

那年代正流传着一个著名的少年英雄“刘文学”的故事,情节是何等的类似:

说的是英雄少年刘文学在生产队地里发现偷辣椒的地主,与其博斗牺牲。

想象一下小舅舅要是在地里被人抓到,下一步的结局?

、、、、、、

一切都不敢想下去。

然而这嫩绿红薯藤的记忆却埋藏在我小小的心灵跟着我一起成长。

 

五、六岁就寄养在小舅舅家。小时候我一点也不喜欢小舅舅。

很小的时候,当我还是跪在一张板凳子上,趴在家里八仙桌上吃饭的年龄。

小舅舅老是瞪着眼睛看着我,狠狠地呵斥:

“菜是要送饭的!”

他斥责我吃饭时没有扒一口饭只夹一次菜,而是夹了两次菜。

“碗里还有饭,没扒干净”

扒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我刚放下碗,他的眼睛就盯着我放在桌上的碗,厉声训斥。

从小在我心中,小舅舅就是一个不逗人喜欢的人。

、、、、、

少老板的小舅舅随着外公公私合营进了市废品公司。他从来就没尝过做老板的滋味。旧社会给父亲打工,也只是在店里做些体力的活:上货,卸货。

新社会也没有当家作主,在废品公司的仓库当了一个搬运工。仍是装卸货物,运送货物,一辈子都是个下力的人。

有一天给人送货,他叫我给他推车。他把我丢在卸货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扬长而去。第一次丟失的恐惧让我哭了起来。幸亏碰上了一个好人,不但给我吃了一顿饭,然后把我送回了家。那时我才五六岁的年纪。

记忆里还有小舅舅数不尽的厌烦事。

从那时候起,我就讨厌他这个人,尽管他是我的舅舅。

有一天,我和他顶嘴,他气急败坏的说:“你不要住在我家里”

隔壁房里的外公一冲过来给了小舅舅一个耳光。

外公问他 ,他住在你家,你住在哪个家?

我觉得这个家就是我的家。

奇怪的是,即使后来外公走了的一两年,我仍理直气壮地住在这里,丝毫没有住在他家的感觉。

进中学寄宿在学校里,星期天与其他寄宿生一样,我也照常回到小舅舅家。尽管我不喜欢小舅舅,但我仍是把三太街小舅舅家当成自己的家。

那时吃饭是要粮票的时代,这星期天回家吃一天伙食,却老是看见小舅舅紧追着小舅妈到厨房问:

“哎,他带粮票回来冒?”

听了心里好烦躁,十分讨厌他。

到一次我和放军表弟打架,他走过来把我提了起来,撂倒在地,并将一只脚踩在我头上。再后来发生的事:待他放开我,我冲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吓得他转身就跑出家门。

他没命地往前面跑,我忘命地在后面追。他跑过一条街,我追过了他一条街,尽管是大人逃命,小孩忘命,必竟脚步跑不过大人。眼看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又气又恨地将手中的菜刀朝他奔跑的方向扔了过去。

从此我们的关系走上决裂。

此后的几年,他不理我,我也不睬他,在一屋檐下生活的我俩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年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又逢到家里要做藕煤了,照往常我们兄弟几个得跟着小舅舅去城外郊区挖黄泥。那时我已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小青年哥哥了,天天在外面混“水老倌”,落屋的时间少。

忙得很!哪里有闲功夫回来挖黄泥咯。

我对表弟放军说,我冒功去挖黄泥,你们也不要去,过几天我叫人送一车黄泥来。

家里人半信半疑,也没把我的话当真。

那天中午,家里人听到有人在外边叫嚷:

“这里是xx哥家吗?”

一出去看,几个年轻人正拖着一大胶轮车停在家门口,车上满满地装载着一车黄泥,全都是小舅舅最喜欢的“糯米黄泥”。

随后几个年轻人手脚麻利很快将一车的黄泥卸在家门口的街上,待小舅舅从屋里拿出一包“大红花”牌的香烟准备招待他们时,这几个年轻人却蹬着回轮车飞快地远离了。

记忆中此后没多久,小舅舅与我也就逐渐结束了数年不讲话的冷战局面。

后来几兄弟都长大,当了知识青年下到农村去了。跟着小舅妈也去了昆明带外孙,城里的家空空如也,在长沙就剩下小舅舅一人。

那年从沅江农村回到城里,家门罕见挂着一把锁。

打开门,屋里冷冷清清的,空荡荡的,感觉到这个家好像散了似的。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小舅舅带我去对面街他单位的食堂吃早饭。他给我买了三两饭,一小碟酸菜。

瞟了瞟那菜牌,我对舅舅说:“还买个一豆腐佬汤吧?”

“嗯”舅舅应了声,转身又掏出餐票回到窗口。

 待我把两份饭和两碟酸菜端到餐桌上,看见小舅舅端着一份豆腐老汤过来了。

他把豆腐老汤放到桌上,一边坐下,一边说:

“一份就够了,两个人共着吃吧。”

那浅浅的“神仙”钵子盛的豆腐老汤,才一分钱一份,两个人共着吃?

一听,我气还不晓得好大。

 等他的话刚落音,我端起那豆腐佬汤一下全部倒进了自己的饭碗:

“你自己再去买一份吧!”

小舅舅继续完成他坐下来的动作,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接着低下他的头开始往口里扒着饭。

饭间,谁也没吱声。

没有习惯于沉默,我抬起头来想跟小舅舅搭腔。只见小舅舅仍埋着头,默默地忙碌。我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看着那已经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脸上爬满了皱纹。那端碗,扒饭的一双手,筋暴茧突,皮肤粗糙得使我想起了乡下队上的那头老牛背犁的肩膀。

此时他正将筷子伸到小碟里,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丝酸菜,放在饭钵里,再连同饭扒进嘴里。他喉结上下抽动着,正努力地吞咽着刚送进口里的干巴巴那口饭。

猛然,我心里升腾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竟是如此陌生,我内心有着一种隐隐揪心的难受,这是我从没有过的一种感觉。

我突然感到内疚,我怎么可以是这样对待小舅舅?我悔恨,我甚至开始恨自己。

看着面前的小舅舅,如此艰辛而卑微,如此卑微而屑小。我萌生出一种怜悯感情,对他,我的小舅舅。

他是个多么可怜人!

 

从农村返回城市上户口,找工作,折腾了近十年的人生。人经过些励炼,开始明白些事理,俗话说“懂事了”,不知不觉地和小舅舅的关系越来越自如了。

 文化大革命过后的日子,废品公司见他年龄大了,也干不了什么下力活了,于是就安排他去一个门市部的办公室守传达。

门市部在靠湘江河边的一条街口,离家也很近。

说是个门市部,但并没有什么门面营业业务,只是一个财会办公地点。工作人员也不多,传达室的工作也就简单了。

小舅舅的主要工作是每天接收报纸和信件,分发至各个办公室。

小舅舅这辈子第一次如此轻松工作拿钱,心里好不高兴。

那时兄弟几个都从农村陆续回到了长沙。家里人口多,仅有前后两间小的房间,实在挤不下。而单位守传达有一间单独的小房子,小舅舅就在传达室的那间斗室放了一张活动的行军床,自告奋勇地担任二十四小时的传达室工作。

六十年代的中国,有一份叫“参考消息”的报纸, 所谓“参考”,其实也就是确有几分真实的消息。那是专供一定级别有觉悟的党政干部看的。

文化大革命中,几乎所有党政干部都打倒了,“革命群众”都站起来了。于是后来恢复发行“参考消息”也就不那么严格阅读级别了。

不过既为“参考”,里面登载的报道当然就不是大众报纸所登载的消息。

七十年代苏美两国在搞冷战,两个超级大国拼命搞军备竟赛。“参考消息”上则尽情地报道了两国军事武器的有关消息。

小舅舅以前是没有资格,也从没阅览过这类报纸。“近水楼台先得月”,接任传达室工作后,看报纸成了他的日常事务,他每天开始尽情地“参考”了。

小舅舅很满意这工作,一天到晚守在那间传达室的小房里。只有到吃饭的时候,家里人才能见到他。

饭前半小时他走进家门,习惯性地径直走向厨房:

“跟你讲过好多次,锅子要不断换地方,要偏着放。放正了,锅子老烧一个地方,一下子就会烧坏。你怎么老是讲不听咯!”

他很不高兴又看见那炒菜的锅子端端正正放在煤火上,开腔斥责着。

小舅妈也不答他的腔,只是用一只手把灶上的锅子挪动了一下位置,继续炒菜。

饭前的那一刻,是小舅舅尽心倾倒“参考”的时刻。

这类世界国际大事表兄弟们似乎兴趣不大,都没心思听。看着他那副“热心国事”而被冷落的尷尬,我常常出于同情心理,主动地和他答上几句。

逢我一搭腔,他一下好像遇到了知音,顿时话匣子畅快地打开了。

参考消息有着许多他读不懂的词汇。

于是他就问:

“什么叫多弹头?什么叫重返大气层导弹?”

我知道的也就那么多,我将全部所知解释给他听。

小舅舅认真地听着我的讲述。随着那类话题地深入,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少了些平淡,渐渐添加出几分严峻。

良久没出声,作沉思状。

“那一导弹能带那么多原子弹,氢弹弹头,从看不见的太空外面炸下来,这世界还得了啊!”

他忧虑得终于感慨发声了。

屋子里仍没人接他的话题,他也就不再吭声了。表情慢慢地恢复了平淡,但爬满脸上的皱纹里分明仍躲藏着几分忧思。

大概是年纪来了,生活中一切都成了过去,人生剩下的只是回忆。

小舅舅似乎很想跟人讲述他的过去。几个兄弟似乎谁也没有兴趣,几乎一句话还没落音,房子里人影就消失无踪了。

那些年我正成长着文学爱好,有时观察小舅舅,竟然觉得他似乎有点像我读过的小说中的人物味道,有意无意地我成为了他唯一的听众。

没有人觉得小舅舅很聪明,也没有人觉得他能干,更没人认为他有过什么辉煌的曾经。然而小舅舅自己却十分自豪曾经作出的人生抉择。

他对我说:

“那时候你外公要我在乡里种田,我一看这种田日晒雨淋的,太辛苦了,我不想;你外公就送我去读书,我算术不好,题目一做不出,脑子就尽想,想得连觉都睡不着,我一想这不行,我会得病,书也就读不下去了;曾想过去当兵吃粮,当兵要打仗,子弹没长眼,我怕死。想来想去,还只有做生意才好。于是我自作主张就进了城来学做生意。”

他一口气不停地,滔滔不绝地把他的人生胜算全吐了出来

的确,人生的道路上常常面临抉择。谁都应当承认,人生道路上抉择的失误和正确影响到人的一辈子。当然咯,也将影响后来的家庭。

最终小舅舅进了城学生意。随后将一家子带到了点电灯长沙城安居落业。

而与那留在乡下大舅舅一家子相比,小舅舅一家子后来的日子却是另一个人间。

这一切证明小舅舅他的自豪是不无道理的。

 

这世界上有些人生活得很艰辛,但他们却很自我满足。小舅舅就是如此类群的人。

在我眼里,小舅舅一辈子除了辛苦,就是劳累,从来就没有享受过生活。

全家就靠舅舅一个人的工资吃饭,舅舅发工资一个子儿都全交给小舅妈,甚至都没有零花钱留在手中。

直到有一天小舅妈正准备将泡在脚盆的一家人的衣服搓洗,看见小舅舅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他急促地走到脚盆傍,将手伸到脚盆里一顿翻腾,提起一件水滴滴的衣服,从那件衣服口袋里掏出了几张湿溜溜的纸票子。

此后一切都有了改变。

原来小舅舅竟然还藏有私房钱!哪儿来的私房钱?

最后小舅舅一五一十地作了老实交代。

原来小舅舅没事就常到街上,河边去捡废品。自己做废品生意几十年了,他知道什么能卖钱,卖给什么地方卖得更多钱。于是身上就有了这点私房。

也难怪咯,几个乡下发小进城来,小舅舅常常带着他们进包子铺,并没有问小舅妈要钱,那花的钱从哪里来的?

精明的小舅妈早就心里有了怀疑。

秘密暴露后,小舅舅这点私房钱从此就没有了安宁。过去兜在口袋里可以发热的钱如今还没等到温度上来,很快变成了小舅妈每月底的“借贷”。

借还借,到小舅舅每月发工资上交小舅妈生活费的那天,小舅舅就照章办事,一丝不苟地“完壁归赵”,从发的工资中扣回了上月底借贷。

就这样月月借,又月月还。时间久了,规矩也就不那么成方圆了。小舅妈经常一月拖一月的返回旧账,小舅舅心知肚明,逐渐久远的账也就慷慨地消了。

如同现在中国的大头,消了几十,上百亿美金的外债。明知人家还不起,还不如卖个人情为好。

小舅舅抠门,小舅妈精明。扣门永远胜不了精明。

 

几十年生活在舅舅身边,看着他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过往英俊的脸庞渐渐布满苍桑,小舅舅他老了。望着眼前的舅舅,我常常问自己:这就是人生吗?(我至今还没找到一个良好的答案)

那时我还年轻,我就觉得我不能像他一样的渡过这一生,这太不值了!

有时我出自一种怜惜的善意对小舅舅说:

“舅舅,对自己要好点。有什么想吃的就去吃点!”

“嗨!”

我话音刚落,他就立马接过我的话题。

“我么子东西没吃过咯!”

他满是自信地说。

“我连“德园”里的包子都吃过。”  (注:“德园系当时长沙最有名的包子店)

他振振有声回复我。

似乎在活在这世界,他很满足,没有什么遗憾的。

唯一只有我知道他的遗憾是什么?

这也许是他来到这世界的唯一的遗憾。但他终究还是把这遗憾留在他曾经生活的地方,并没有将遗憾随身带到他去的世界。

 那天我吃完饭下楼,走到楼底。小舅舅急步追了下来,叫住我说:

“xx,我想求你帮忙一件事”

原来他在考虑他那百年后的事:

“我不想火葬,在乡下的罗礼那里(我一姨表),我把棺材都准备好了。我一不要做道场,二不要敲锣打鼓,我只想挖个坑埋了就要得了”

城里死的人是不准土葬的,一律要火葬,政府管得很严。

小舅舅为身后之事一直忧心了许多年。

他诚实地告诉我:

“我不要火葬,我怕痛”

“痛么子咯,舅舅,人死了什么都不晓得了,还痛什么咯”

我觉得小舅舅没想得通。

小舅舅一听我的回话,脸色阴沉了下来。

看着小舅舅失望的神情,我转念一想,小舅舅这辈子生活中从来就没要求过什么,够可怜的了,没必要去强求他改变自己的主意。

于是我接着说:

“九哥,他们兄弟几个会怎么想?”

“我不找他们,他们靠不住。”

小舅舅说。

“只要小舅妈不反对,我答应你。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出城去”

见我一口应承下来,他带着满意的微笑着走开了。

等到实施我的承诺的是大概过了七、八年后的日子。

小舅舅在这人世的最后那段日子,他已不再忧国忧民了,而是忧心于他的无后。

三个儿子,两个结婚生下的都是女儿,独生子女政策谁也不敢违杵。还有一个三十几岁了,还冒对象。

对于这一切,他知道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也只好将这种忧心偷换成哀叹深藏在心底。

不知不觉中,后来小舅舅得了老年痴呆症。病后的几年,他和我母亲住在一起。脑子越来越不清白,常常跑出门不知道回家。

那年到了天寒地冻春节时份,他竞然跑了出去,整晚都没回家。

家里人骑着单车全城寻找,寒风冷雨中没见他的踪影。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第二天上午小舅舅竟然出现在我工作的医院门诊大厅。

身上的棉衣棉裤都给人剥了,单衣薄裤地冻得倒在医院候诊厅。他对医院里的人说,他儿子在这里做事。

后来住了一回医院,回到家里没几个月就走了。

带着糊里糊涂的幸福离开了这世界。

那天接到小舅舅走了的消息,我急急忙忙地赶到银盆岭娘的住处。小舅妈,几个表兄弟都已经在那里,家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安静如常。

大概是他们早已经商量好了,待我提问丧葬方式时,

大表哥说:

“火葬!”

“谁决定的?”

我有点心火。

一个人最后的遗愿都的不到尊重,我心里有点气愤。

 大表哥没回声。

“我”

小舅妈从里面房间走出来,一张清清洁洁脸呈现在我眼前。

“小舅舅,他不想火葬。他跟我讲过了,只想挖个坑埋了,一不要做道场,二不要敲锣打鼓,什么都不要做。”

我说。

我想,小舅妈应当己经早了解小舅舅的心愿。小舅舅甚至给小舅妈也准备了一副棺木。从山区买木材,托人运到乡下亲戚罗礼家,又在乡下把棺材做好,前前后后忙了一两年,几乎花费小舅舅的全部的私房钱。

“那不行!不能火葬,这会影响张九,(大表哥)。”

小舅妈语气很坚决,看不出有商量的余地。

大表哥是顶小舅舅的职从农村招工上来的,进了废品公司。

小舅舅生前工作的废品公司听起来不中听,但却是个响当当的国营单位。

那年代,国家一个,等级无数。与等级配备着相对应的各类待遇。

城市,乡村分等级。城市又分成十几个等级。干部,工人也分级。企业分成国营,集体。国营又分中央级,省级,市级。集体分市级集体,区级集体,街办集体。

国营单位是娘的满崽,福利好。看病凭单位记账单记账,不需要自己掏腰包。退休有退休养老金。进了国营单位,就高人一等,连娶媳妇也是优人一等。

小舅妈考虑也是蛮有道理的。要是废品公司责怪下来,九哥大概是难以担当的。

我能说什么呢?留下的只有心中无奈的愤懑。一个人死了,死都没有自由。

 

罗鼓声响过了,鞭炮炸红了满地。

晚上的例行追悼会在没有哭泣,也没有哀伤中平静地结束了。

夜渐渐深了,秋天的夜晚寒气袭人。人群散去,陆续地,家里人都躲进了屋子里。屋外临时搭建挂满祭帐的灵堂空空如也,几根摇摇曳曳的烛火亮光下,火葬场的租来的铁盒子孤伶伶地躺在灵堂中央。

一阵夜风掠过灵堂,祭帐和花圈发出一阵“哗哗”的声响。

我停立在灵堂前,凝视着挂在灵堂中的小舅舅的遗像,眼前小舅舅的生活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

记忆中那过去了三十几年的红薯藤又浮现在眼前,仍是那样鲜绿,那样亮丽。

这就是人生,我突然醒悟。

每一个生命来到这人世间都有一个社会历程:

都不外乎是一个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祖的一个过程。

每一个生命时期都有着它的职责。

一个人在自己人生中尽心尽力于自己的职责:

做崽像个崽;做丈夫像个丈夫;做父亲象个父亲;做祖父像个祖父。那就是一个值得令人尊敬的人。

小舅舅过着他微不足道人生,却兢兢业业去履行他人生的职责。于他那万般渺小中,我感觉到了一种崇高和伟大。

那是踏实做人的崇高!那是本份做人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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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Dalidali 回复 悄悄话 写的非常好!
但没记得在城头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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