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殇
《世界日报》2/19/2016-3/6/2016
甜莲子
(一)
事发之后她想也没想就逃离了现场,直奔二楼主卧,因为害怕被多事的邻居听见还不敢放声嚎啕,簌簌发抖地抱着枕头压抑地呜咽,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 当时的天空铺满了鱼鳞般的云彩,层层叠叠的,皆泛着类似金门大桥的铁锈红,热烈又虚幻的血色,映衬着她凌乱的短发和苍白的小脸,小女儿般可怜的睡态。
醒来的时候,屋里屋外早已漆黑一片。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时空错乱起来,凝神片刻,方才的梦境才逐渐还原。梦里的她缩在老家石库门顶楼简陋阁楼的一角,正对着一块小圆镜努力地学习描画眼线,用的是改革开放后的首批国产货“爱丽丝”牌化妆品。嘘,爱丽丝,当年电视广告里的靓丽模特神秘兮兮地在鲜红的嘴唇前竖起食指,向她泄露了一个有关青春的小秘密。独自沉醉于圆镜中红妆下的自己:啊,原来少女的自己像夜明珠一样华美眩目!倏忽间,阁楼门口老旧的木质扶梯发出吱嘎一声响。她心虚地一扭头,幽暗的灯光下是母亲拉长的脸孔,审视的眼神 。她骤然一阵急火攻心,惊呼一声,手中的圆镜滑落在地,瞬间碎成两半。
还好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一骨碌跳下床,轻飘飘地下了楼。仅有的两三件家具被乾坤大挪移了, 厨房一片狼藉,雪白的地砖上触目惊心地躺着一把厨房敲肉排用的小锤子(meat tenderizer):曲线形的手柄,长方形的锤头乌黑发亮,锥子般尖利的牙齿鳞次栉比地如仪仗队般整齐地排列,暗沉的血色透出的寒光在齿间若隐若现,猛的将徜徉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她一锤子震醒。
她无声息地瘫软在地,伴着撕心裂肺的心痛,霎那间飙出一身冷汗,迅速渗透了衣裳。如同小学升初中那年,由于巨大的升学压力,她患上了顽固的夜游却毫不自知。三九严寒的深夜,她鬼魂一般从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脚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虽然只穿着薄薄的汗衫和短裤,竟然一丁点儿都不觉得冷,直到母亲的一只拖鞋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吃了一记痛,出于本能,她“哇”的大叫一声,才得以恢复意识。满眼是刺目的日光灯,压抑又可怖的惨白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满耳是端坐在被窝里的母亲一连声的责怪:咦,半夜三更的,小姑娘家怎么像个神经病一样在房间里瞎转?还不赶快回去睡觉?这么不懂事,吵得一家人不能休息,明天大人都还得早起上班哪!
当年懵懂间慌慌忙忙钻回被窝的她也是这样捂着心痛盗了一身子虚汗、弄湿了一身子的衣裳和被褥的,只不过小孩子的心不是那么敏感,只知一味地承受,却不料很多伤痛留在记忆里是会发酵和膨胀的。待到成年以后的自己一旦再次直面这份成长壮大起来的痛苦,再也没有了小孩子身体里特有的保护机制所产生的无知和麻木来抵御,此刻的这份惊醒后的痛楚显得尤为犀利和残酷,令她无从招架,无法收场!
如同当年那个夜半梦游的小女孩,她开始幽灵般在楼上楼下近乎两千呎的空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房子是半年前买的,本地的房价随着华人移民的涌入年年攀升,她和先生几乎是倾家荡产才抢来了这栋学区尚可的老房子。因为实在没有余钱装修布置,诺大的空间暂时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具,新居显得尤为空旷萧索。
在客厅餐厅卧室甚至玄关烦躁不安地转了无数个圈子之后,她最终鼓起勇气回到厨房。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支撑她的竟然是对满满一碗香甜可口的香草冰淇淋的强烈渴望,以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事发现场,可笑吗?然而,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她放松绷紧的神经,梳理纷繁的思路,滋润她支离破碎的灵魂!
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跨过那具蜷缩在厨房一角的身体,她迅速地从冰箱里取出一盒香草冰淇淋。低糖低脂,超级奶油,包装盒上有一朵微微盛开的香草花,乳白的花瓣,嫩黄的花心。
啊,她真的等不及了!
当口中的味蕾幸福地尖叫,全身心的细胞愉悦地舒展,她回到了久远的童年。背着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存一半的母亲,她做贼似地穿过马路,窜到家对面的冷饮店,小心翼翼地拿出父亲早晨偷偷塞给自己的零钱,要的当然是厚厚的棉被下面裹藏的宝贝:四角四分一块的光明牌中冰砖。蓝色纸包装上飘洒着朵朵雪花,里面是一块砖头般满当当实打实的香草口味,即便表层的奶水正在渐渐融化,荡漾在舌尖和心底的甜蜜是无比罪恶的奢侈啊,她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句至理名言:禁果分外甜!
这份根深蒂固的犯罪感确切的说是一种与生具来的负疚和不安,它总是在她快乐自在的时刻猝不及防地袭来。它如影随形地跟随她,润物细无声地侵入她空白稚嫩的躯体,在她的血脉经络里随意游走蔓延,最终成功地演化成为她人格的一部分,以至于多年以后她已不再意识到它的存在。
这个过程类似于Steven Spielberg拍的电影Artificial Intelligence里面讲的故事。机器人小孩David在被人类父母收养的当天即被父母输入一套独一无二的程序密码。从此以后,David对父母的敬爱信任和依赖永不终止,海枯石烂,直到时间的尽头。
她后来怀疑过,母亲也许在怀孕的日子里,也曾向还未成形的自己输入过一套特别的密码,只不过这套密码不尽培植了婴儿对母亲原始的爱,还夹杂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疚不安。
街坊邻居看母亲的眼神她早已习以为常,她知道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和母亲的怪癖有关,那是令旁人侧目鄙夷的吝啬抠门,母亲引以为豪的勤俭节约。起初她也疑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在银行当职员,父母两家都是沪上殷实的大家,虽然在举国浩劫的十年动乱里均无一例外或多或少地遭受了冲击,但是文革后不久七十年代末,国家拨乱反正落实了各项政策,她们家和这条弄堂里的大多数家庭一样都收到过一定数目的赔偿。照理说,这样的家境在沪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哪至于落得多年来家中唯一的豪华电器是一台经常罢工的九寸黑白电视机,更不用说鲜有荤腥上桌的一日三餐,样式奇怪打着补丁的姐弟合穿的内衣内裤了。
长大以后,她渐渐明白了坊间有关母亲守财奴的笑话——说是母亲白天在银行数钱数得不过瘾,晚上回家还要接着数,好像守财奴葛朗台。她是见识过母亲一丝不苟数钱的模样的。父母每个月发工资的那一天是家中最重要的日子。母亲目光如炬地把细细长长的工资单仔细核对,反复清点纸币硬币,绝对专业细致、毫厘不差,然后母亲通常会神秘兮兮地消失个把钟头。
她知道母亲最喜欢去的那个地方叫银行,而母亲平时最喜欢摸出来喜滋滋地看的几本小本子叫存折。幼小的她素来威慑于小本子的非凡魔力,因为她知道小本子里面藏着母亲的秘密,那些个阿拉伯数字是母亲的命根子,是小孩子家断然不可碰触和言语的天机!
因为害怕被人偷走,母亲频繁变换存折的隐藏地点,米缸、马桶箱、抽屉、被褥、房梁。。。以致于有几次母亲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哭丧着脸疯子似的喃喃“都被人偷走了被人偷走了”。一会儿怀疑是被常来串门玩耍的邻居家的小孩摸走了,一会儿又咬定最近来楼里帮大家做衣服的乡下小裁缝或者小木匠手脚不干净。
三番五次,她被母亲拎起耳朵责令一齐翻箱倒柜,找寻母亲的命根子,母亲绝望无助的声音令她的心尖惶惶然地发颤,感觉好像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了!犹如成年以后的她常常会被一点点突发的小状况吓得如临大敌如丧考妣,被身旁的同事嘲笑她大惊小怪杞人忧天。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她领悟到几张薄薄的纸片竟然轻易地夺走了一家人必需的衣食用度和天伦之乐,还有她的童年和少年,活着却没有快乐,活着却没有尊严,而且今生今世永远无法弥补,她感到无比的伤感和失落。
(二)
餐桌上四菜一汤,其中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炒什么的菜,显然是前些天吃剩的,肉和菜皆颜色暗沉面目模糊,她的胃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第一次对胃痛有直接的感性的认识时,她才四岁,佝偻着小小的身子,吐了一夜的秽物。父亲去外地开会,母亲舍不得深夜急诊额外的挂号费和昂贵的叫车钱,固执地坚持等到次日凌晨才拖着面色蜡黄的她来到医院。
年幼的她自然听不懂医生的诊断,记忆里只有女医生雪白口罩后面惊愕恐惧的眼神,自己便天昏地暗地睡去。醒来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病房,高挂的盐水瓶,还有从外地赶回来的父亲那双熬红了的焦灼关切的眼。从此以后,任凭母亲冷嘲热讽她的公主做派,她坚决以绝食抵制饭桌上的剩菜剩饭,尤其是对沪上代代相传的泡饭深恶痛绝,认定它们是造成自己痛苦的罪魁祸首!
难道这就是今天与母亲争吵的事端缘由吗?
自从母亲一年前来美探亲,随之而来的是隔夜饭菜上桌,甚至连来客吃剩的饭菜也被母亲重新回锅;家后院出现了臭烘烘的垃圾,那是母亲沿街挨家挨户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可回收的易拉罐汽水瓶;母亲带来的无数块“万能小抹布”,每一块颜色各异但是块块来历不明行迹可疑,同样一块抹布母亲可以用来擦桌子擦椅子擦灶头擦手,包括她刚刚从洗碗机里拿出来的烘得滚烫的碗筷。。。。。。
不舍得呀,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我穷怕了,苦惯了! 每次她好言相劝,母亲就会一脸无辜地抱怨,拿出她从小听得耳朵长茧的老生常谈来教训她:勤俭持家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做人不可以忘本!她学会了缄默,这几日她更是不断提醒自己:母亲即将回国,再忍两天就好了。
可是今天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嚷出了深藏心底多年不曾吐露的怨言? 她脱口而出天机泄露的一霎那,母亲瞪大了眼睛盯着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很快收起失态,冷笑了一声,指着她的鼻尖颤声道:你以为你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吗?连你的命都是我给的!这个世上没有我,就没有你!
窗外,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清澈如水的月光透进落地窗,映射着母亲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副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的架势。 今夜的月色异常虚空寒凉,带有几分鬼魅,她嗅到了夜色下隐隐约约潜伏着的腾腾杀气,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儿时的记忆里,无论自己走到哪里,美丽的月亮就会跟到哪里,即便再漆黑寒凉的夜,总有温情透亮的月色包围,如同父亲的爱。
若不是父亲时不时暗地里给她一点零花,她的童年简直就是灰姑娘的百分百现实翻版。 没有糖果点心巧克力,没有镶着蕾丝的连衣裙,没有会眨眼的洋娃娃,也没有五颜六色的水彩笔和故事书,只有做不完的家务——每天放学回家洗衣拖地洗菜做饭,有时还要帮忙接送和照顾小弟弟。
一个黄昏,在灶披间埋头炒菜的母亲临时差她去酱坊零拷料酒。她前脚刚要跨出家门, 无意中的一瞥:油腻灰尘的酒瓶底部,浑浊的沉淀物就着灶头阴暗仄仄的灯光显得异常恶心。她不假思索地轻轻扭转手腕,一顺手就往水池里倒。莫名其妙“啪”的一声,她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瞬间添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在灶披间左邻右舍好事者的目光下,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委屈地抬头,迎上母亲喷火的眼睛,怒气冲冲地责骂自己:再小的浪费糟蹋都是犯罪!她顿时失去了哭泣的理由和辩解的勇气,愧疚地低下头,抱着料酒瓶子默默地出了门,任一滴滴泪珠儿洒在蜿蜒小巷的石子路上 。就在那一天她瞬间长大了,意识到人的价值不过如此卑微无聊,自己在世上的存活和弄堂里的野猫野狗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多少个夜晚,她独自密谋着离家出走浪迹天涯的江湖侠女梦,转念又想:还是再等几年吧,毕竟父亲还是爱自己的呀。每次在母亲这里受委屈后,她爱在父亲膝下哭诉,父亲总是以“虎毒不食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爱之深,责之严”等古训宽慰开导自己:母亲其实是深爱自己的!她转辗反侧,左思右想,困惑不已,没有答案,无数个清晨枕巾上湿漉漉的一片。
她永远不会忘记十岁大生日那夜的月光,那么皎洁清澈、温暖明亮。父亲特地从南京西路的凯司令为她订了一个奶油栗子蛋糕,她平生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龙飞凤舞地出现在这么大这么香的蛋糕上,还衬着精致芬芳的奶油裱花,红红绿绿的那么好看,她都舍不得吃。
那晚父亲郑重许诺:等她做二十岁大生日,父亲要在沪上最高级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为她开一个盛大的生日派对大宴宾客,她长大成人后还要送她出国留学,有一天还要看着她带着整车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 。。。。。。
父亲高兴得多咪了几口老酒,醉了;她望着月亮完美无缺的圆脸,也醉了。
她开始独自痴迷憧憬于二十岁的自己,为二十岁大生日那天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跳舞裙和皮鞋而烦恼,为终将有一天要结婚成家离开亲爱的父亲黯然神伤。
谁也没料到她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父亲就率先匆匆离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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