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为一家慈善机构做义务翻译。一做已经十年。最开始做,是因为这家机构的创始人是个非常善良的华裔老人。他不会中文,我就为他翻译。所以我这义工做的,与其说了为了某个course,不如说是因为恻隐之心。他今年已经80多了,也就是说,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70多了。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是染得乌黑梳得整整齐齐,现在头发已经不多了,再染黑已经不合适了。
这家机构的主题是给中国穷困地区筹资。具体内容我就不说了。我前前后后翻译了多少东西已经忘了,数一数肯定惊人,但是,每次来的时候,都是非常少量的,我翻译的速度又快,几乎不觉得什么。集腋成裘,至少我是对具体运作很清楚了。老人很客气,如果遇到大的文件,他总是说翻译个大致的意思就好了。偶尔会有一大坨的宣传稿,他总是表示不好意思。我也就翻译了,因为反正频率也不高。
我有时也会去他们的小的和大的会议。每次去,我总觉得有点格格不入,感觉自己像是他们的sore
thumb。我是个爱分析的人,格格不入有很多种,有的是高了,有的是低了,有的就纯粹是进错了。这里的格格不入,指的是我闯入了一个安静的角落。
这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是某个旧中国“名门望族”的后代。但是,你真去google他们,除了在这个机构的信息也就再也没有别的。我只能理解为他们这个名门望族实在太低调了。他们大多不会说写中文。但是他们的英文也都有浓重的口音。不管是对于美国人群还是中国人群(指中国大陆土生土长的人),他们似乎都是停留在业务的交往,好像没有怎么看到私人的友谊。私人友谊,貌似只发生在他们自己中间。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很神秘,但是我天生对这种“名门望族”之类的东东不感兴趣。尤其是过去的名门望族。对我来说,现实才是真的。让我跪舔马云可以,跪舔“名门望族”后代我肯定不干。后来,慢慢通过翻译工作了解了各位“家族”的历史,就更有点哑然失笑的感觉。按照他们的标准,我也绝逼是个名门望族后代了,我的不远的祖上富甲一方,为霸一方的都有,而且这个“一方”的面积也不算小,提亲的时候就算配不上王思聪配个房祖名也不算过分的那种。但长那么大,我从来没有过名门望族的幻觉。这里应该有家庭性格的因素,也有中国大环境的原因。那么多人都突突了或者家人苦逼翻转做了底层,这个幻觉完全没有成长的土壤。
而在美国的某个角落,这个幻觉安全安静的成长了。而且,它define了他们的生活。在他们的perspective里,这个身份给他们骄傲,和对这世界的防御和善意。这些人,他们都可以算略有成就,至少可以算小康plus。但在全球创新革命的大潮里,他们不在浪尖,不在浪上,不在海里。他们仍然安静地尽自己的力量,筹一些小钱,帮助其实已经不那么需要帮助的中国人。或者说,中国人需要更多的钱,而他们的杯水车薪,人家已经看不上。我常常看到他们想约当地官员见面,官员有时因为某个政治原因(比如这个月正赶上政策要鼓励华裔对家乡支持),会答应见面;而大部分时间,都婉转地各种理由拒绝他们。我虽然没有证据,但不惮恶意地揣测,在中国人眼里,这些人价值已然不高。
但他们不知道,或者,宁可不知道。我也不想说。说什么呢,让人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好人,是我该做的。我记得我以前上学时班里有个华裔同学。有次在一门课上,他说到自己祖上是皇族,所以一直以皇族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当时美国同学都震惊了,有位同学很不客气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时代了么,这个想法实在太荒唐了。我记得他当时羞红了脸,而后来,也渐渐和我们更加疏远。Live and let live,要做到也不是那么容易。在这一点上,我是存在主义的: 生活就是我们想要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