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51)
2018 (58)
2019 (53)
2020 (76)
2021 (93)
2022 (84)
2023 (102)
以前电话很少,私人电话几乎没有。也不是绝对没有,高级干部,就是所谓13级以上干部家里有,那个其实也不算是私家电话,因为是公家单位给安装的,属于工作需要,无需自家出安装费,电话月费大概也是公家报销,所以虽然电话是安在家里私人使用,但仍然是“大公无私”的。
单位里电话多,每个科室办公室都有,门房传达室里自然也有。单位里通常有个电话总机,总机房里一台机床似的大机器,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许多小孔,一个个插头插在那些小孔里,插头的屁股上拖着电线。那每一个小孔连接着不同科室的电话,外面打来的电话先到总机,告诉总机接线员要哪个科室或几号分机,接线员将插头插入属于那个科室或分机的小孔,电话就连通了。苏联老电影《列宁在十月》里有类似的场景,列宁要发命令占领冬宫,让瓦西里对着电话喊,电话局电话局,给我接波罗的海舰队!电话另一头,卫队长马特维也夫无头苍蝇似地在电话局的总机台前转来转去,说,可我不知道电话插头往哪插呀,(接线员)小姐们都晕过去啦,晕过去啦。那时要是乔布斯伸出上帝之手,递给列宁一只苹果手机,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皮卡丘插图)
住宅区电话就很少了,通常大家使用传呼电话。我住的那里传呼电话在门房间。那是某个大学的家属宿舍院子,院里大概一二百户人家,传呼电话就那么一台,搁在门房间窗前一张旧桌子上。向外打电话要四分钱,接电话免费。若你打完电话,忘记掏出钱来,门房老头会毫不犹豫伸出一只手掌来,“四分铜钿”(四分钱),蒙混过关是不行的。外面打来电话,门房老头便去叫人来听。那时我们那门房里俩老头一个姓朱,一个姓张。当面我们叫他们老朱伯伯老张伯伯,背后直呼老朱头老张头。老张头性情温和面带微笑,有电话来了,对着话筒说,侬等歇哦(等会儿),侬等歇哦,不紧不慢去叫电话:某号某人“抵乌”(电话),那口音似乎是启东方言和上海话的混合音。老朱头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那人性情有些急躁,情绪阴晴不定。兴致好时,会手舞足蹈做鬼脸逗小孩寻开心;情绪不好时却要骂骂咧咧发无名火。老朱头是公鸭嗓,声带肌肉不够强健有力,发出的声波穿透力有限,冬天或刮风下雨天关着窗子,不易听到。他在外面喊人听电话,喊个两三声没有应答,他便不耐烦起来,跺着脚骂骂咧咧,“赤那”(上海话骂人用语)接二连三,好不容易对方听到了,忙不迭地推开窗子探出头来应答,来了来了来了;下面老朱头仰起头来怒吼:喉咙都喊哑忒了!那是他喊人听电话时的习惯用语,喊两三声不闻应答,后面必有“喉咙都喊哑忒了”候着。我们后来学他那句招牌用语,有时听到外面老朱头沙哑的喊电话声,喊了一两声,忽然从楼房的不知那个单元里飞出一句半大小子发育嗓子的“喉咙都喊哑忒了”来,那出人意料的“天外来音”在空中游荡,让人听了莞尔一笑,颇觉开心有趣。
(皮卡丘插图)
老朱和老张之后,看守门房的重担交给了尹阿姨。尹阿姨叫尹如意,原本在“中灶”,也就是教工家属食堂卖菜。当初按“客”卖菜,所谓“一客”就是一份,通常也就是一勺。尹阿姨卖菜看人头,遇到“如意”看得顺眼的,她便从菜桶里舀出满满一勺菜来,一勺完了,顺手再补上小半勺汤汁;遇到不“如意”看不顺眼的,她舀菜后手腕左右抖两抖,勺里的菜便回落到菜桶里若干。那年月一分钱都是钱,买一“客”炒肉片回锅肉之类的荤菜要近两毛钱,无故被短斤缺两难免心痛不爽,可如果抱怨“怎么那么少啊?”,尹阿姨一瞪眼会骂人:少你妈个屁!妈妈的,嫌少,回家自家烧去!结果“抖掉的”找不回来,还白挨一通骂,后来人们排队买菜前,便习惯性先跑到卖菜窗口前去张望一下,看谁在里面舀菜,都想避开尹阿姨。可是有时运气不好,老长的队好容易排到窗前了,里面舀菜的忽然换岗变成了尹阿姨,顿时兜头一瓢冷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不想另起炉灶退到后面重排一队,就只能认倒霉,任凭尹阿姨将舀入勺里的炒肉片回锅肉之类再抖回菜桶里若干去了。
尹阿姨从中灶食堂功成身退后,我们那里看守门房的二百斤重担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尹阿姨看守门房严格认真,颇有权威。她一如既往喜欢骂人,与老朱头相对文明的“赤那”不同,尹阿姨骂人直截了当毫不含糊,“抄蚂逼,妈啦个逼”随口而来,那些骂人话构成了她特有的语言风格,是她日常用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可以用那些特殊的“问候语”表达或喜或怒或赞赏感叹或发火威吓的不同情感或意思。尽管同样是骂人话,尹阿姨那些“问候语”在特定境遇中,表达的是爱还是恨,是开心还是发火,倒也并不难以分辨。
我们那院子里住的多是教师之类,对于尹阿姨粗犷豪放的语言风格不甚习惯的不少。然而平心而论尹阿姨特有的稍具战狼风范的语言风格对于看守门房大任其实是不无益处的。尤其是碰到打起电话来没完没了毫无节制的不自觉的家伙时。那时打电话并无时间限制,一两百户人家共用一台传呼电话,长话短说全凭自觉。但总也有不自觉的家伙。我二弟就曾碰到一个,那人在电话里跟他女朋友打情骂俏了老半天,站累了伏下身子胳膊肘撑在桌上继续对着话筒里女朋友柔声柔气献殷勤,完全无视等着打电话的我二弟和其他两三人的存在,坐在桌后的尹阿姨看不过去了,说道,没得话找话,调情老半天了,有完没完啦。那人却还不罢休,一边回过头来对着尹阿姨翻白眼,一边还在电话里甜言蜜语;尹阿姨嚯地站起,一步抢到那人身旁大声吼道,妈拉个逼!你有完没完啦?啰哩啰嗦半小时了,外面电话打不进来,这里好几个人等着打出去,你它妈要调情回家调去!那声音大到足以让电话那头的“女朋友”听到,结果那没完没了的长电话随着尹阿姨拍案而起便戛然而止了。
(皮卡丘插图)
当初我们院子里还有过一个打电话说日语的。那人是名教授苏步青的儿子,常常在晚上九点钟之后去门房打电话。夜里安静,打电话人少,门房离我家很近,就在楼下没几步路处,夜幕中常常听到门房里传来中气十足的“莫西莫西”“哈一哈一”,之后是一长串叽里咕噜听不懂的日本话。不曾想若干年后本人竟然去了日本,去那里学习“莫西莫西”“哈一哈一”了。
八八年初,我刚去日本不久,十分想家,有次看到一共用电话亭可以打国际电话,便准备了一千多元日圆硬币往国内家里打电话,听到电话铃响,接电话的是尹阿姨熟悉的声音,赶快告诉她我是谁谁,从日本打的国际长途,很贵,请她赶紧叫我父母和弟弟听电话,电话那头尹阿姨的声音热情而有点激动和意外,说,日本打来的啊?乖乖隆地咚,你等下啊,我马上就叫,接着就在话筒里听到她在不远处大喊大叫,Y科长(她叫我父亲Y科长),快点快点,你儿子从日本打国际长途来啦。继之便听到父亲母亲和二弟一叠声的,来啦来啦来啦。不多会二弟声音便从话筒里传来,但那时我的硬币已经用了五六百,然后父亲母亲也从五楼下来赶到门房,在电话里轮番与我说几句,一千多元日圆瞬间用完,父母和二弟来得及说的不过是你好吗,多当心之类的家常话,但那电话足以让我心情愉悦好几天,尹阿姨热情激动的声音也让我感觉十分亲切。
06年前后,我在国内工作期间,曾回到搬迁之前的旧居宿舍院子去看了看,那里的门房里依然有公用电话,但已经没有什么人再需要使用传呼电话了。打公用电话的费用涨了很多,而且记时,好像是几角钱五分钟,使用传呼电话没完没了与女朋友打情骂俏的时代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门房里的看门人是陌生脸,尹阿姨不知去了哪里,问那门房的陌生脸,他说他也不知道。(皮卡丘插图)
我住的弄堂,电话室还兼门卫收发室功能,每天中午放学拿文汇报,黄昏十分取新民晚报,都要进去,不大的房间总有几个人打电话,等电话,那里的小道消息,家长里短也特别多,当然那里的空气自然也是浑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