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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宅通往外面公路去的只有一条土路,两米来宽,我觉得那像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肚脐带。“肚脐带”两边阡陌纵横农田相连,农田里有些相距颇远的电线杆,电线横挂空中。许多电线杆上都挂着大喇叭,每到中午时分那些喇叭里播出大音量广播,“社员同志们,大家辛苦了,现在是罗南人民公社广播时间”,广播内容每日大同小异,基本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复述,经常听到的是继续批判肃清四人帮流毒,紧跟英明领袖华主席,坚决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毫不动摇的遵循之类的内容。不同的是广播使用的语言是嘉定罗店罗南一带郊区的方言,“唔尼贫屋中农”(我们贫下中农)之类的说法频繁出现。
土路的末端就通往朱家宅。通常出现在土路末端上的人不是朱家宅就是张家村的农民,偶有陌生人出现便十分引人注目,好像林海雪原夹皮沟里突然冒出个小炉匠似的感觉。那天上午阳光明媚,我和一帮农民正在地里干活,忽然看到空荡荡的土路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的稍近,一眼认出是父亲,顿时一阵激动,丢了农具疾步跑上前去。父亲是惯有的将两手置于背后的走路姿势,看到我迎面跑去,眉开眼笑跟我招手。“你还好吧?”到了面前父亲问我。我那时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阵涌动,虽是一边暗自对自己说,“别没出息,别没出息”,一边却控制不住流下泪来,那使得父亲一怔,问我,“有什么事吗?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没有。谁敢欺负我?”我赶紧弄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来。
“那就好。想家了吧?你自己在外面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啊。”父亲说。
我一边和父亲往队里走,一边赶紧将泪水抹掉。生怕被田里的小步小金和农民看出笑话自己。
那天父亲到队里按理应该与小步等人有些互动应酬,又去我的小屋观赏一番之类的活动。但我脑子里对于那一段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画面出现。而在田地里看到父亲及迎面跑去与父亲互动的上述场面却如此鲜活生动,几十年过去依然如在眼前。那是我去朱家宅后父亲去乡下看我的唯一一次。那之后不久就开始陆续有了风声,说时隔十年,全国高等院校又重新恢复招生考试了。
陆续听到恢复高考的风声大概是十月底的事情,那时我下乡插队接近两个月。某日在我小屋门口看到从田间阡陌走来一人,走近了与我招呼,那是与我“打架”的张二田的哥哥张大田,他是个木匠。如秋娣所说,张大田与他那个讨人嫌的弟弟性格完全不同,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在农民里很少见。张大田读过高中,有文化,但他没机会读大学,又不愿意下地干活,后来就做了木匠,周围公社走村串户给人打造橱柜之类的家具。张大田走的地方多,消息灵通见多识广。他告诉我隔壁公社有些知青都跑回城去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了。那让我听了心里炸锅失去平静,脑子里开始东想西想。我问张大田自己想不想去读大学,他叹口气说,尼(我)这辈子是没希望了,做农民的命,不种地做做木匠就算好了。张大田在朱家宅呆的时间少,与我并无深交,但之前接触交谈过几次,彼此印象不错。他对我说,你可以去考考看。我们队里的几个知青大概只有你能试试。那几个都不行。他的话促使我决定跑回家去一次,打听一下高考的事情。
时隔两个月回上海家里去,感觉无比亲切,又觉得有点像乡下人进城。我无家中钥匙,到离家不远的附中去找我弟拿钥匙。三弟正在班里上课,我从门上小玻璃窗向里张望,三弟看见我,其他有几个学生也向我张望。讲课老师看到我,不予理睬,继续上课。我犹豫片刻,敲了敲门,老师过来开了门,很不满地说,我们在上课!我连忙抱歉,说从乡下来,回不了家,来跟我弟拿把钥匙就走。老师说,下不为例!然后网开一面叫出三弟给我钥匙。拿了钥匙走出教学楼时,感慨良深,仅仅时隔半年,附中的学习气氛已经完全改变,从前的随意散漫空气一扫而空,现在学校里的学习气氛从刚才老师的严肃态度中即可体会一般。三弟伸手给我钥匙时,我一眼看到我俩的手黑白反差刺眼,那是一个学生的手和一个农民的手的区别。不过是半年之前我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每日往来于同一栋教学楼,如今下乡两个月,我已成了“农民”,与坐在课堂里上课的三弟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当时对于学校的生活忽然涌起强烈的怀念和羡慕,一个念头不断闪现,我要赶快跳出乡下。
与我一样下乡插队的同学多是在刘行杨行等公社,他们那时许多人都已先于我回到家中复习功课准备高考。考试日期定在一个月左右之后的11月下旬,时间紧迫,对于考试内容和形式也不甚了了,我当时感觉颇为茫然,对考试有姑且试试心情却不敢抱希望,总觉得大学非同一般,岂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考上的。某日去儿时居住过的旧居,在旧居走廊上正遇上以前的一位邻居长辈。那长辈当初与我家同在一个煤气间烧饭,每日相遇,他是大学中文系教授,古文注释专家,后来还兼任大学图书馆馆长。他看到我很热情地站下与我交谈,问这问那后叫我去报名考大学,我说是想试试看,但恐怕考不上啊。他说,不难,去考,会考上的。那真是给了我一剂强心针,而且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儿时对于那个长辈的印象是严肃不苟言笑的,完全无视我们这些小赤佬。而且我同他儿子不对付,打过架,总觉得他对我是有些讨厌的,不料那次遇到与我热情交谈,还给我鼓励,使我后来想起颇觉温馨和感激。
在上海期间与在刘行插队的同学互通信息,听说为控制报考名额知青需先参加各公社举办的预考,根据成绩获取高考报名资格。我于是赶紧回到队里去。与城市里关于高考消息沸沸扬扬恰成对比,朱家宅消息闭塞没几个人知道或关心考试信息,我找小步说要考大学的事儿,小步眼一瞪,眼珠差点跳出眼眶,说,你是最后一个来下乡的,要考,也轮不到你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