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訇不曾再讨老婆,但他并非不想讨。不仅他想讨老婆,他妈也就是姨姆也很着急,到处托人物色人选。可是姨姆是个小脚老太太,身体肥胖行动不便,通常下楼都有困难,生活范围行动半径极小,能接触到的就那么几个人,物色来物色去,就想到了我们门洞里的另一个邻居老姑娘。
老姑娘那时大概三十五六岁,从不曾结婚。她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些,抽烟,脸色蜡黄,脸上一点胶原蛋白残留都没有,两只眼袋很大。她平时人挺和善,但不能同她提男人。她老说:男人没一只(个)好东西,看到就“挫气”(上海话,表示十分看不惯)。住我们楼上的国庆喜欢逗她,说:侬讲得对,男人没一只好东西,除了我以外。老姑娘抢白他:侬啊(也)不是好东西,会打老婆的有什么好东西。国庆听了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哈哈笑。姨姆以前是看不惯老姑娘的,说:这种女人嫁得出去才怪。可是看到阿訇单吊着,眼看着他老是揍儿子也不是个事儿。她托人就托到了国庆。国庆嘿嘿一笑,一拍肚子说:现成的老姑娘,被头都用不到搬,叫她去你家跟阿訇睡觉不就好了吗?国庆果真就去找了老姑娘,说姨姆看中她了,要她去跟阿訇睡觉。话没说完,老姑娘就一阵破口大骂堵住了他的嘴。老姑娘骂的既大声又难听,说:死不掉的“冢牲”(畜牲)十三点,真是眼乌珠瞎掉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面孔。那话是骂给姨姆和阿訇听的。不光他们母子听到,我们几家邻居的好几个人都听到了。姨姆非常生气,事后老在背后嘀咕说:阿拉面孔哪能啦(怎么啦),配不上侬吗?侬面孔好,哪能没男人要侬呢?阿訇那天被骂脸也气得涨成了红猪肝,但他觉得理亏,就做出一副好男不同女斗的样子听凭老姑娘骂只是不吭声。他责怪他妈吃饱了撑的自找麻烦,但他主要还是把挨老姑娘骂的账记在了国庆头上,他把握十足地说肯定是国庆在当中搬弄是非“调拨离间”添油加醋兜售了许多私货。
阿訇和国庆一向互相看不起。他们两人年龄相仿,性格截然不同。国庆是工厂里搞销售的,“路道蛮粗”(上海话“门路广”意思)。他隔三差五带点内销的开司米羊毛衫还有牛仔裤之类的回来,半送半卖给我们几家邻居的女孩和老太太,我们门洞里的几个邻居老太太只要一看到他从大包里往外掏东西就眼睛放光鸡啄米似地争先恐后脑袋往前凑,唯恐拉下什么稀罕东西。阿訇在一旁看了就一脸不屑,对也往前凑的儿子说:回房间去,男子汉混在女人堆里轧啥闹忙,一点出息都没有。国庆听了就说:赤那(上海话骂人话),侬有出息,只会给儿子吃生活(揍儿子)。阿訇反唇相讥:给儿子吃生活比给老婆吃生活好点吧。国庆说:赤那,侬只阿乌驴(卵)寻(找)得到老婆伐?阿訇就不说话了。
国庆老是说阿訇是阿乌驴(卵),那是那时候上海人的骂人话,跟现在的“傻逼”有点类似。阿訇那时常自觉不自觉提到他以前做工宣队的光荣历史,说:老早阿拉做工宣队的辰光(时候)如何如何。国庆听到就讥笑他,说:侬是阿乌驴冒充金刚钻,工宣队要侬这只阿乌朋友还搞得好吗?又怪腔怪调用普通话说:你是我们工人阶级队伍里的异己分子,是顾顺章。阿訇大概不知道顾顺章是谁,一时被噎得讲不出话来,一急憋出一句话:至少我没进过宫(被公安局捉过意思)。他那话是指桑骂槐揭国庆的短。国庆曾被公安局拘留过,那是因为他在1976年9月9日全国人民最悲痛的日子里,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喝了两瓶老酒还放了几只炮仗,结果被公安局捉进去关了十多天。国庆听阿訇揭短也不生气,他总是说自己脸皮可比大象皮,百毒不侵。他说男人要脸皮有啥用?面皮老老肚皮饱饱,不要脸才配做男人。
国庆并不只嘲笑阿訇一人,他看到谁都会嘲笑两句。比如我们有一家邻居一家人都是马脸小眯缝眼。他说那是一门老鼠,又给那家人起了个外号叫“一尺一”,说是那家人的脸有一尺一寸长。他还嘲笑过我姐夫。我姐夫是外地人,是个胖子,肚子很大,说话结巴,那时来我们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正吃着,国庆赤个膊晃荡晃荡溜达进来,看看桌上的菜,问我妈说:阿姨做点啥好吃的啊?我妈就叫他一块儿吃,他说不要不要,我肚子吃饱了。然后就上下打量起我姐夫来,说:你都那么肥了还吃那么多啊?我们差点把饭笑喷出来。我姐夫赶忙正当防卫,说:你自,自,自己也够肥的嘛。国庆哈哈一笑,用上海腔十足的普通话说:你说话就说话,眨巴眼睛做什么。然后拍拍肚子说:我不是肥,是壮,看到吧?我是肌肉,你是肥肉;我是牛,你是猪。晓得吧?
国庆虽然嘴巴比较“贱”,喜欢嘲弄人,但我们并不讨厌他,而且觉得他很搞笑很好玩。他那时候天天听苏小明的《军港之夜》,一边将卡式录音带播放的很大声,一边摇头晃脑和着磁带录音瞎唱。还篡改歌词深情款款朗诵:年轻的女兵头枕着波霸,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但国庆确实会打老婆。他老婆是医院化验室的化验员,经常会拿点常用药给邻居老太太们,有时还送点人参蜂王浆之类的给我妈和姨姆,老太太们都说“这个女人好,国庆寻到这样的老婆真是运道好”。可是她经常同国庆吵嘴,词蜂尖利语速极快,国庆话语跟不上,撩起就是一反手耳光。她就一边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变本加厉大骂。国庆就加劲揍他,弄得鬼哭狼嚎,我妈我爸和其他邻居都冲上去拉架。国庆打他老婆,但他老婆不似阿訇前妻,从未说过要离婚,偶尔赌气示威跑回娘家去过,国庆也不去接,若无其事继续朗诵《军港之夜》: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霸,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他老婆看国庆无所谓,过几天就自己乖乖回来了。最搞笑的是好多次国庆刚揍完他老婆,两人就上床干那事儿。他家住在我家楼上阁楼里,只一板之隔,他家地板就是我家天花板,那地板走路咯吱咯吱响,隔得开视线隔不了声音,有时候前几分钟还听得上面鬼哭狼嚎,几分钟后就开始悉悉索索异常响动,听到他老婆说:死开点,不要碰我,死了远点。国庆也不说话,但不久就传来国庆气喘如牛的声音夹杂着他老婆唧唧歪歪的呻吟声。再之后就听到国庆鼾声如雷。
姨姆经常八卦闻庆夫妇的上述那档子事儿,有时同我妈说,我妈也会附和着议论几句。我爸就会说我妈:人家的事情管你啥事?不要瞎说八说。阿訇虽然平时不说,但与国庆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时就会话中有话拿国庆打老婆和进过局子的“软肋”说事儿,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他自己后来也进了局子。(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