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里有个说法叫“年功序列”,意思大致类同于中文的“论资排辈”,岁数自然是“年功”的重要部分,外大日文科的教官(国立大学的教员称作“教官”,好像算作国家公务员)也不例外。几名教授都是年纪大的,最年轻的就是助手(助教)。
排位最靠前的教授漥田先生应该是年龄最高的,他看着似乎不止六十了,但国立大学教官六十岁退休,所以他那时候应该不到六十。漥田先生是小个子,光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戴一副度数挺深的圆眼镜,眼镜时常从鼻梁上下滑,两只圆眼睛从下滑的镜框上面瞪视着讲台下的学生。他其实表情挺严肃,但他的两只嘴角向上翘起,仿佛又在笑。
教授担任的课时很少,漥田先生只教我们一节课,是日文精读。他选了两本书做教材:一本是川端康成的《雪国》,另一本是一个叫做藤原正彦的数学家写的散文集叫做《数学者的话》。川端康成的作品不好读,他是一个情感极其细腻敏感的作家,作品从不以故事情节取胜,而多是细微的心理感受,读他的书若沉不下心来仔细品味,十几二十页翻过去不知所云,脑子里空空如也。但《雪国》想必是漥田先生极喜欢的作品,光是作品开头的第一句话“穿出隧道,就是雪国”就给我们分析讲解了老半天。我记得他好像说那句话表明隧道两边是两种天地的两种景象,川端康成借景抒情抒发自己进入新天地之中的不同心情之类的。说实话,我最初自己读时,是并没有感觉那个开头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的,比起诸如“ONCE UPON A TIME”或“A LONG TIME AGO”(很久以前)之类的开头似乎也未见得特别高明。听漥田先生分析讲解之后,觉得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但又有点似是而非,似乎有点小题大做。我后来对日本人形成一种印象,觉得他们情感细腻敏感,对事物的感受方法似乎与不拘小节性格相对粗放的中国人不同,漥田先生对《雪国》开头的感想和讲解也给我那样的印象。
另一本藤原正彦的《数学者的话》是一本散文集,作者是一个数学家,曾在美国某大学里教授数学,那本散文集写作者在美国教书期间的一些经历和感想。数学家的观察有角度新颖而特别细致之处,书中对美国人情和对作者的一些美国人朋友的叙述描写都很生动有趣。藤原正彦的父亲叫新田次郎,是一个在日本颇有知名度的小说家,藤原正彦后来在日本文坛也有较高知名度。他的那本书里还有几篇散文是追忆缅怀其已过世的父亲的,读来感人至深。有一个有趣的细节我至今记得,是说作者从前读其父写的小说时,每读到恋爱描写总有不堪卒读的尴尬和出于本能的排斥,每每对那些描写大放厥词猛烈攻击,而他父亲并不争辩反驳,只是笑呵呵地说:那么不堪,怎么还成了畅销书呢。日本人一方面对于外国人如何看待评价日本和日本人极其在意,另一方面对外国的风俗文化人情也极感兴趣。书店里有关上述两方面的书比比皆是。漥田先生选择藤原正彦的上述作品给我们做教材,似乎也能反映日本人的这种阅读喜好。
漥田先生上课时有时也会“脱线”(跑题)说点不相关的事。他似乎有点今不如昔的感慨,对年轻人的言行举止时有不以为然之处。最看不惯的是少男少女在公共场所接吻或表示亲热的行为。他说从前的日本人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很含蓄,“I LOVE YOU”之类的肉麻话根本说不出口,比如川端康成表现爱情的作品里,绝对找不到那样的字眼。下面的学生便问他:那么从前的青年男女约会时说什么呢?他说:他们会说今天的月亮真亮啊。大家听了都笑。漥田先生还说到日语的特色之一是不少词汇常可用来表达相反的意思。比如“马鹿”(“巴嘎”)是个骂人的词汇,有时却可以用来表示“爱”意,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有时就会那样使用。我听后联想到中国人有时也会戏谑地以“傻瓜”之类称呼所爱之人,觉得那个特色似乎并非只为日语所专享。
排在漥田先生之后的教授是小衫先生。小衫先生的外形与漥田先生恰成对比:他的身材高大挺拔,灰白的寸头,浓密的胡子。他总是西服笔挺。西服面料考究,每日颜色不同;西服里面的衬衫也很醒目,有时是粉红色的,有时是藏青或天蓝色的。总而言之:小衫先生风度翩翩而且是很有范儿的。此外,他的有一根手指上带着一只厚实的大戒指,也很引人注目。
小衫先生教我们古日语。我没听几次便意识到那门课学与不学没啥区别:不学不懂,学也不懂。不像中国的古代汉语,古典小说读几本,不学,多少也能无师自通;古日语好像完全是另一种不相干的语言,学了半天一窍不通。“绝望”是班里许多同学的共同感受,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对付这门必修课的期末考试。可是小衫先生每次上课都告诉大家不必担心,学会多少算多少。大家于是以为考试会比较容易,不料期末考试时,试卷难似天书,考完大家唉声叹气,都以为重修势在必行。然而后来成绩下来,除了一两个几乎交白卷的同学,基本全班通过,那时大家才真正领会到了小杉先生的宅心宽厚。
小衫先生上课有时也会说到一些往事,他说从前日本人写信时会用很多汉字,认识汉字的多少可以反映人的文化修养,后来的年轻人认识的汉字越来越少,写出来的东西上汉字稀稀疏疏不见几个,满纸都是平假名和片假名。而且近来年轻人遣词造句也越发随便,语法错误比比皆是。当他偶尔说到他自己的往事时,有时会出神,眼神焦距转向空中某处,沉默片刻回过神来,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那只卡西医乃”(令人怀念的意思),时间真快。
小衫先生还有一件事给我印象十分深刻,就是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上课时不止一次,有学生提问问到他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他很坦然地说:“哇卡利麻生乃”(“不懂”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待我回去查查,再告诉你们吧。我从前在中国时从未遇到老师会在学生面前坦承自己不懂的,即便不装懂,也会顾左右而言他回避问题。小衫先生是名牌大学的名教授,却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在他的学生面前呈露自己的局限,这使我印象深刻也十分佩服,并觉得那也是他作为一个名教授所具有的风范之一。
十多年后我一度曾回国在某校教日语。同事中的一个老教师向我传授经验说:决不能被学生问倒,不然便会失去权威。我那时便想到小衫先生,后来上课时也如法炮制小衫先生的方法,每当被问到不懂的问题时便老实相告:“哇卡利麻生乃”,为什么会这样,待我回去查查,再告诉你们吧。其结果似乎并未使我在学生中失去尊严或“权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