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高峰时段的拥挤状况,东京电车与上海地铁是难分伯仲的。不过东京电车里没有喝豆浆的,虽然也许可以归因于日本人原本不似上海人那么爱喝豆浆,不过即使是日本人爱喝的乌龙茶或味增汤,也没见过有人在电车里喝。日本人讲究所谓“远虑”,这个“远虑”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那个“远虑”,而是“顾虑”或“顾忌”的意思。日本人很在意旁人的目光,在意别人如何看自己,评价自己,结果自然活得比较费劲,不那么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但另一方面,由于“远虑”,人人自我约束,自我克制,使得日本的大环境少了许多无谓的冲突与不快,社会比较和谐,身处其中反倒觉得比较舒适自在。
东京的电车里既没有喝豆浆或乌龙茶或味增汤的,也没有打电话谈生意的。事实上在东京的电车里基本不会听到电话铃响声,在电车里打电话对周围乘客是一种打扰和不敬,因而需要“远虑”,这在日本似乎是一种起码的社会常识。有的电车车厢里还写有提示,提醒乘客将电话设置成静音。此外,卖地图的小贩或挨个儿敲人膝盖伸手讨钱的小孩在东京的电车或地铁里当然也不会出现的。
乘在电车里的日本人如何打发时间呢?一是睡觉,二是看报。
日本人睡眠时间短,据说平均不过五六个小时——寿命却很长。泡沫经济时期,东京房价与喜马拉雅山一样高,许多日本人“萨拉里曼”(公司职员)在东京只能望房兴叹,为圆拥有一个独立小屋的家的梦,将家安到房价相对便宜的离东京较远的周围郊县,其结果是每天必须花费三四小时之久乘坐电车往返于远在东京的会社(公司)与郊县的家之间。早出晚归,不足的睡眠便见缝插针利用乘车时间弥补。早高峰时段里,挤在人群之中,即使站着也能进入梦乡并发出鼾声的伙计也时或可见。
除了睡觉便是看报。东京各车站的入口处都有小小的报亭,“萨拉里曼”进车站时匆匆折到报亭处丢下一百元钱(现在估计要贵些了),随手抽一分报纸带上车去读。卖得最好的是读卖新闻,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还有一份经常发表点右派言论的产经新闻读的人也不少。日本人挤在电车里读报时,自然不能大喇喇地将报纸展开来读,他们将报纸像折扇似地折叠成细长条,一页页地翻着读。下车时便将读完的报纸顺手扔到车站的废纸篓里。车内置放行李的棚架上也常有乘客留下的当日报纸,可供不愿掏钱却又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以及房市股市八卦事的读者免费阅读。
除了上述报纸之外,也有看漫画或读杂志的。日本漫画老少咸宜,连远在北美都有庞大的读者群。至于杂志,也是种类繁多,既有面向女性读者,介绍化妆品,时装或教女人如何美容,瘦腿的,也有其他或偏政经或偏社会或偏文艺或偏娱乐的各类杂志。不少杂志常有名人绯闻,类似报道某道貌岸然的议员先生私下里金屋藏娇或者某大相扑力士半夜进入某女艺人公寓一呆数小时之类的文章时常可见。这类文章且常常配有相片,以示证据确凿,绝非空穴来风。我读此类文章的感想是:窥探或挖掘别人隐私的雅趣,不分国度,实为人类所共有。看来“八卦”肩负着为人类提供精神氧气的重要使命,任重道远;为了确保人类不至于因为精神缺氧而窒息,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八卦”是断然不可缺少的。此外还有读小说的。日本人光诺贝尔文学奖就抱走过两个,有很多好小说是不用说的。不过日本人在电车里读的好像多是些推理小说,色情加暴力。有的里面还有衣不蔽体春光无限的女郎插图。这类小说似乎不登大雅之堂,属于“三文小说”(表示没有价值)之类,但读的时候引人入胜,欲罢不能。曾有日本朋友对我说这类小说是垃圾读物,不值一读。不过我觉得对于想学日语的外国人来说读读到也无妨。因为从中可以学到不少教科书里没有的生动表现。
东京电车里虽然没有小贩和要钱的,却时有“痴汉”混迹其中。所谓“痴汉”是指那种看到女同胞便忘乎所以,情不自禁要做点变态行为的男人。日本人大多性格内向老实,却有不少“痴汉”,不知与平时不善排解被压抑的负面情绪是否有所关联。离东京不远的西川口沿京浜东北线线路一带曾是较为出名的“痴汉”出没地带,从前那里路边的隔离带上曾挂有“小心痴汉”的醒目牌示。日本女性似乎泼辣不足,不少女性有过在电车里“邂逅”“痴汉”并“中招”的经历,据说多是沉默躲避而已,很少有人大声斥责,或者如国人女中豪杰所做的那样,干脆反身大头耳光甩将过去的。在东京曾有电车的部分车厢只准许女性乘客进入,所谓“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那是铁路当局为杜绝“痴汉”们的猪手不得已而想出来的高招(笨招?)。
在东京从未见过有向人讨饭要钱的,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并不少见。从新宿东口出去,通往东京都厅(市政府大楼)的地下过道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随处可见。这些流浪汉从不向来往经过他们的行人乞讨,也与路人没有任何交流,甚至目光也不与人交集,他们仿佛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只是偶尔与世人相遇于同一空间而已。流浪汉们用装大型电器的硬纸箱搭成简易小屋,那里便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地。长年不洗漱之故,他们身上会发出特有的浓烈臭味。那种臭味弥漫并顽强地滞留在周围空气之中,久久挥之不去。有时在新宿乘车,看到各节车厢都已没有空位,唯独某节车厢空空如也,急忙赶去,一进车厢,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由那气味便立刻可以知道,有流浪汉光顾过此节车厢了。
东京电车里没有电视,车厢两边常有不少广告,如小林产妇人病院,大林耳鼻咽科病院,或者千代田什么什么专门学校之类的广告牌时常可见,久而久之竟会留在脑子里,可见广告的力量是无穷的。车道中间从顶上吊下也挂满了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最新书刊介绍的广告,既有书刊目录,也配有很多相片,从中可以了解不少世间信息和社会上发生的各种重要事件,不少看似饶有趣味,使人产生下车后去买相关书刊详细一读为快的欲望。
在东京时每日乘坐电车往返于相同路线,忙忙碌碌,浑浑噩噩之中倒也意识不到时光正悄然由身边流过。前一阵看到报道说日本著名资深演员宫泽理惠因在某电影里的出色演出而得大奖的消息,忽然想起当初在东京电车里看到广告上宫泽理惠写真集的情景,那时宫泽理惠还是个清纯少女,人见人爱;岁月悠悠,不知觉间已成了人到中年的资深演员。
人,事皆变,只有东京的JR电车不变,载着成千上万的“萨拉里曼”,日夜往来行驶在东京与周围各县的铁道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