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留米是福冈县下属市。福冈是闻名国际的大城市,但与东京相比,并不那么喧嚣繁闹。久留米则更加淳朴些,城市规模小,不见高楼,道路干净异常,路幅则略有些狭窄。马路上车来车往,路边人行道上行人却很稀少。在人行道上随便走走看看,时或有三两个骑自行车的中学生由身边经过,男的女的,穿着制服,斜跨的书包拍打着屁股。也有去超市购物的主妇,头上戴着太阳帽。
我住的那一片叫上津町,很像城乡结合部的小城镇,离开主干道,在小道上走不多远,田地随处可见。黄灿灿的油菜花,边上有小水沟,里面水声潺潺。还有小河,小树林,小山坡上茂密松树环抱之中的神社,以及不远处的水塘。水塘有栅栏围着,塘边竖着警告牌:水深危险,禁止入水。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居处。小时候我家住在上海东南角某大学的家属宿舍里,那宿舍的外面也有很多田地小河和池塘。那时我们常去田地里偷挖红薯吃,还有胡萝卜,白萝卜,也常跟着大孩子们去小河池塘捉鱼捉螃蟹。现在那些田地小河池塘都没有了,只在记忆中偶尔出现,红薯萝卜螃蟹倒还有,都在菜场里。
上津町有个成田山,从老远就可看见里面巨大的白色慈母观音像,怀里抱着个光头小胖儿,一脸慈祥地俯瞰着这个小城市。去那里看看,里面还有大佛塔极乐殿,佛舍利,还有地狱馆什么的。那些东西好像来自印度。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五花八门,最大的特色是不必拘泥于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原则仿佛也适用于各路神仙。所以许多日本人无论神社寺庙或者教堂,见到了就进去拜两拜,双手合十拍两下,再弯腰九十度鞠个躬行个大礼之类的。礼多不见怪。日语里有个词汇叫做“八方美人”,意思是各处讨好,谁也别得罪。对人处事要“八方美人”,对各路神仙自然更得小心翼翼好生侍候了。
日本神社寺庙逢新年人满为患,各类祭日时候人也不少。但我去的那天并不逢年过节,属于三百六十五天里那些平凡不被人记起的日子里的一天,所以诺大的成田山寺庙里空空旷旷没有一人。转了一圈,去庄严肃穆红漆柱子的主庙堂拜了拜。听见庙堂里说话声,偷窥了一下,是两个和尚坐在里面唠嗑。心里一阵冲动想进去请两个师傅给加持一下,又怕讨人嫌,终于还是没好意思进去。
日本和尚挺有趣,好像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吃肉喝酒无妨,讨个老婆生儿育女也没有什么人会大惊小怪说三道四。所以倘若厌烦了尘世,想要剃度出家,换个世界混混,我想仿佛还是去日本的寺庙比较好。反正出家入家差不太多,也用不着老跟自己较劲,同七情六欲过不去。更无需玩虚伪,肚子里男盗女娼,面上却一本正经假装道貌岸然,弄得像巴黎圣母院里那个被卡西姆到推下钟楼摔死的神父一样。
久留米虽然只能算是个不太出名的二三线城市,生活的便利程度并不比东京差到哪里去。以我所住的上津町那里来说,主干道两边超市,便利店,电器店,服装店,眼镜店,自行车店,以及各类饭店烤肉店寿司店应有尽有。还有规模可观的漫画屋和旧书店。由住处去这些商店,骑个自行车,近的五六分钟,远的也不过十来分钟。实在方便得很。去一家据说在当地挺有名的回转寿司店吃了几次寿司。味道自然不错,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店里没几个客人。坐在整洁明亮的寿司店里,看着传送带上装在小盘子里的各种寿司静静地从眼前流过,不禁想起从前在东京时去寿司店吃寿司的情形:小小的店铺里围着柜台肩膀挨着肩膀坐一圈顾客,门口那里还站着一溜人排队等着。寿司固然好吃,被人催促着似地,隐约的不安和焦躁连肚子里的肠胃似乎都能感受得到。
上津町那里有个久留米高中,据说已有一百多年历史。里面有来自美国加拿大等国的外籍教师教授英文。学校并定期组织学生去美加等国的学校参观交流,那学校对英文的重视和满腔热忱似乎可以比肩新东方的俞敏洪,无怪乎学生在九州地区乃至全日本的英文演讲比赛中常常取得好名次,成了在九州颇有影响的名校。
那个学校前有个小小的电车站,叫“久留米高校前站”,站里只有一个站员。有电车来时,拿一面小旗站在站台上,挥舞着小旗,吹着哨子发信号。电车走了,则回到小小的卖票室,坐在一扇下方留出一个延安窑洞形状的小孔的玻璃橱窗里卖票。那车站里的轨道只有一条,来往车辆错开时间,走的是同一条轨道。车站的乘客似乎很少,利用率比较高的似乎是一些高中生。日本的轨道交通四通八达,遍布全国,好像人体上大大小小的血管,最边远地区的指尖上扎出的血滴也是来源于心脏。由这个小小车站驶出的电车可以直达长崎,福冈等大城市,转一转车就能到达日本的心脏东京。
在上津町期间去的最多的是一家叫做“BOOK OFF”的旧书店。似乎是九州地区连锁店里的一家店。里面有很多只卖百元日币的好书,而且书的状况较好,有的宛如新书。在那里淘到了春上村树的《挪威森林》,还有颇喜欢的山崎丰子的《大地之子》。还买了石原慎太郎的上下两册从政回想录。对这个让中国人深恶痛绝的喜欢没事找事惹事生非的日本政客一直抱有好奇心。他在东京都一连做了几届都知事(相当于市长),而且与他早已过世的演员弟弟石原裕次郎在日本人气长盛不衰。有一天下大雨,无法外出,便窝在屋里翻看石原慎太郎的回想录,翻完对此人终是印象不佳。书里跳出的是一个傲慢无礼自以为是的形象。仿佛世间没有值得他尊重的人,除了他自己。但我揣度日本人喜欢他,可能正是因为他的傲慢自大。日本人内向压抑,骨子里却很倔强好胜。这个石原慎太郎很早就公开宣称要“向美国人说不”,现在又总是挑头向日臻强大的中国挑衅。也许这种“反骨”契合了日本人内心的需求,使他们多少有些发泄和痛快感。在那家书店里还看到了山口百惠,还有邓丽君的旧日写真集和唱片,都包着透明纸,无法翻看的。价钱极贵,是原价的不知多少倍。传奇就是传奇,无法取代的。山口百惠多年前隐退江湖,相夫教子,如今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成了小有名气的艺人,日本人却依然念念不能忘记她。邓丽君过世也已二十年,却仍然不仅活在华人世界,也同样活在日本人心里。
在上津町住了半个月,每日无所事事,轻松悠闲。早上听听窗外的鸟鸣声,起床看看每天早上都来窗前小树丛里飞来穿去互相追逐的小鸟。傍晚在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的乡间小道上随便溜达溜达,一边看看通红的落日逐渐收敛起光芒隐藏到房顶下面去。心里怡然自得。想来本人也奔波忙碌得够久了,很想早点退休,找个类似地方,轻松自在,忘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