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淌过生命的河

(2016-03-08 09:11:49) 下一个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初夏。时值‘文革’两派武斗的高峰时期,我生活的小镇也分成了两派。父母是普通干部,没啥权力,以前和他人也没什么过节,但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为防不测,一天晚上他们带着才两岁的弟弟匆匆离开了小镇,最后,在离家两百余里局势较平稳的内江城里安顿下来。过了两个月,父母放心不下留在镇上外婆身边的妹妹和我,托人捎信叫乡下的大姨爹带着妹妹和我,悄悄去邻县隆昌的一个小镇和他们汇合,再到成都避难。

离开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大姨爹就来到外婆家,我和才五岁的妹妹赶紧吃了几口饭,背上书包,里面装着头天晚上外婆收拾好的几件换洗衣服,其实就是两件背心两条短裤,一套长衣长裤和一双布鞋,五岁大的妹妹卷曲着腿,坐在大姨爹家平时用来背东西上街卖的竹背篓里,里面放着她的换洗衣物。离开时,一向坚强的外婆眼眶也湿润了,大姨爹要她放心,有他带着我们不会有差池的,最后,我们在泪眼迷离的外婆注视下进了小巷,走小镇背面出镇。

去邻县隆昌那个父母临时落脚的小镇可以走公路,路近好走,但公路上来往的车多人多,容易遇上熟人。另一条是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路远而又蜿蜓不平,但很僻静,为安全起见大姨爹带着我们上了这条小路。

初夏的川中,时常是细雨绵绵的。刚出小镇的那一段路,天阴阴的下着小雨,风吹着雨伞,一会儿偏到左边一会儿偏到右边,没多久,衣服下半截和裤子就给雨吹湿了。天时还早,路上见不到行人,周遭只有蒙蒙细雨击打着稻田秧苗发出的沙沙声,时不时,路边农家传过来几声狗吠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大姨爹背着妹妹在前面走,我一步不离地紧跟后面,一边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生怕遇上熟悉的人。我们在担惊受怕中走了五六里路,看看离小镇远了,满心恐惧的心情才稍稍松缓下来。

天依旧是阴阴的,但比以前明亮多了,阴云间开始露出几缝天的亮色。绵绵云层下,随地形而起伏蜿蜒的稻田里尺多高的禾苗吐露着新翠,为四野涂抹上一片浓郁的绿色。无尽的绿意中丛丛竹林东一处西一座,像万千个墨绿色小岛似的,星星点点的洒布于绿海其间竹林顶上,有些还漂浮着袅袅白色的炊烟,那是下面的农家点着柴火灶,正在准备一家的早饭。雨也停了,小路上青石板给雨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赤脚走在上面,脚掌和石板无间隙地接触,舒服极了。想到马上要见到两个月前匆匆离开的父母,要去成都见识那个新奇的世界,内心的欣喜慢慢赶走了之前的忧虑。

这种好心情没多久就给横在半路上的一条小河破坏了。

这条小河是附近一个水库的一条支流,平时只有六、七丈宽,水流平缓,河上有一道由青条石搭成的小桥。每条青石有两尺来宽,一丈多长,两条青石并在一起就搭成一段石桥。如在平时,桥下水面离桥底有两、三尺,走在桥上能看见清清的河水里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没想到那几天一连几天的大雨引发山洪,河水暴涨了好几尺,我们来到河边时,看见河面变宽了一、两倍,青石小桥早淹没在水下,小桥相连的小路被滚滚洪水拦腰截断,断路尽头,宽阔的河面一改往日的平静而激流滚滚,浑黄的河水中满是枯枝败叶,边打着旋涡边激速流向下游。

大姨爹叫我等在离河不远的地方不要动,他背妹妹过河后再回来接我,说完他走到小路尽头挽起裤脚,开始一步一步地摸着河里的石头桥往前移动。我看着大姨爹在水中慢慢朝前移动,提心吊胆的,当时大姨爹年纪五十多了,头发花白,虽然常年下地劳动身板骨还可以,但六十年代的农村,年过五十就算上岁数的人了。最后还好,大姨爹安安稳稳地淌过了河,把妹妹放在安全的地方后又返回来接我。

当时我才八岁,不会游泳,那一刻却要从浑黄的激流中摸着过河去,万一脚下一滑,就再见不着父母,也去不成成都了,刚刚开始的生命,许许多多的梦想,就将消失在浑浊的小河里。

看着眼前浑黄冰凉的河水,我双腿发抖,大姨爹叫我不要怕,他拉着我手前面走,让我紧挨着他的脚,跟着一步步慢慢往前挪。刚开始那一段还好,河水不深只淹齐小腿,在水中移动还不太困难。靠近河中心时水很深,淹到了大腿大半截,腿感觉河水冰凉冰凉,心里更是冷嗖嗖的。我紧挨着大姨爹的脚往前移,激速的河水冲得站立不稳,挪动起来很困难。我不敢往远处看,紧盯着大姨爹前移的腿跟着朝前一步步挪动,河水淹湿了挽起的裤脚,急流在大腿边旋涡四起,哗哗作响。我紧张极了,生怕一脚踩空,命就落在这一条小河里了。

那一段路,意识里特别漫长,长得似乎可以和以后的几十年相比,长得像一生一世那么久长。

以后的几十年里,那幅画面还经常在头脑里浮现:川中丘陵地带初夏的一个早晨,天阴阴的只露出几丝光亮,空旷的四野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浑黄湍急的小河中,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紧紧抓着一个头缠白帕的老农民的手,战兢兢地在大腿深的河水中挪动着,他在过一条河,在淌过生命中第一条困难的河,当时他不知道,一生中还有许许多多更艰辛的河流在前面等着。

过河后大姨爹叫我吃点东西压惊,自此后留下了一个习惯,每做一件重要的事之前、或干完一件困难的事之后,总得来点东西,即使是凉水也得来一口。

过河休息后,接下来一大段路不知不觉就走过了,中午前我们到了父母所在的小镇,在一家小旅馆见到有两个月没见面的父母。他们叫我们赶快吃饭,饭后马上动身去隆昌县城乘火车到成都。下午四点过到隆昌城边时,离火车进站的时间不远了,我们抄近道沿著铁轨去车站,就在我们快靠近站台时从重庆开往成都的直快列车呼啸着进了车站。我们一阵飞跑,在倒数第二个车厢找到一个开着的窗口,全家连爬带推从车窗挤进了车箱。

列车缓缓启动了,我探出车窗向大姨爹告别,只见初夏的夕阳中,金色的光线投射在大姨爹身上,一如一尊镶金的塑像伫立在铁轨边。

十二年后的1980年,在四川展览馆宽敞的陈列厅里,我看到了四川青年画家罗中立的名画“父亲”,画面上一个头缠白帕,额头满是饱经风霜的摺纹的老农民,炽烈的阳光下微眯着双眼,眼神里流露着中国农民特有的那种任劳任怨的神情,透过那幅画我好像又看到了多年前夕阳辉映中的大姨爹。愧疚的是,对这位牵手领着我渡过那条困难之河的长辈,几十年里我的报答却甚少。

 

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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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4)
评论
五湖以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荔枝100' 的评论 : 谢谢欣赏,本文算是纪念自己的童年和尊敬的大姨爹
荔枝100 回复 悄悄话 好文,写得很细致。
五湖以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五梅' 的评论 : 谢谢鼓励,那一段是人生中几段记忆很深经历之一,写出来是为了纪念大恩于我的大姨爹
五梅 回复 悄悄话 情景交融,写得很好!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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