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当歌

从前有座城,城里有个店,店里有坛酒,老酒对小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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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我所欲也(好吃篇之七)

(2005-09-20 11:05:41) 下一个
按我妈的话说“鱼,斗是你的命”。
哪个叫她把我生在江边的吊脚楼上呢。那天我妈挺着个大肚子还在全力对付一盘干煎鲫鱼,一阵腹痛,我实在馋慌了,就提前钻出来了。

断奶后给我开荤的又是绵白的鲫鱼稀饭,从此我就只认这一口,不过一定要河鲫鱼,巴人喊鲫壳。 头一次住院---傻子都猜得到---当然遭鱼刺卡了。
我妈半夜才从单位领回一盒油炸小鲫鱼花花,回成糖醋味。三四岁的我眼睛都熬绿了,恰逢停电,凑在煤油灯下我细细摸摸地啃起来。因我已学会挑刺,鱼骨头又被酥得化渣,我妈和保姆就自顾自在一旁大嚼。八成是食堂师傅省了油偷回家去点灯,一根漏网的鱼刺坚强地站在我喉咙。我被按倒灌了半瓶醋,吞下一碗干饭,咽了隔壁陈大娘的一团酸菜叶子,忍了我妈的二指禅直捣黄龙,半死不活送进医院。早上醒来,完好如初,吃了两个荷包蛋,就忘得干干净净。

小时家里难得买肉打牙祭,老汉就捡散市时论堆卖的鲫鱼花花,大不过半巴掌,小如指节。老汉边挤肚肠边计好数,泡姜豆瓣酱乱汇一锅。
端上桌时,总要重复一遍千年不变的规矩---弟弟N条,妹妹N-1条,老大N-2条,我就是那个永远吃亏的老大。我总是头一个完成自己的定额,连鱼渣渣都不剩,以次抗议妈老汉的不公。然后盯着妹妹的动静---小丫头挑食从不碰鱼头。谈判开始“姐姐,你那个花夹子拼给我哈”“要得”我想都不想就夹过一鱼头。等我将全部鱼头骗进肚,再来想啷个抢回许出去的宝贝。幸好没养猫儿,否则它肯定得改吃素。
有时我妹实在想不出我还有啥子油水好榨,把鱼头拨过去翻过来,拒不交涉。妈老汉看不过去“妹妹乖,鱼头让给姐姐哈,再给你条整的”。
那会大人老骗小孩,说是大路上捡来的,弟妹都闹过要去找亲妈,就我坚信自己斗是这家的娃儿,想想妈老汉白让我吃了多少鱼脑壳。

要是买到一二两的活鲫壳(老汉说二两以上肉就老了),老妈就要亲自下厨。铁锅文火薄油,脑袋朝下慢慢烘煎至两面微黄,不破皮,甚至鳞都不得掉。另备泡椒子姜炝锅,加豆瓣酱独蒜葱白爆香,鱼回锅,糖酒少许,微汤, 莴笋头或贡菜打底,焖透,撒一撮胡椒面。头顿吃鱼,下顿用半凝脂状的鱼汤下小面,摔把藤藤菜进去。

老妈外号“刘一手”---鱼和肉都只会一种做法,但能久练做成精,(以后再细吹她的独门鱼香肉丝)。中学语文讲鱼与熊掌不可皆得,熊掌,没见过,反正我是抱到鱼不放,哪来啥子取舍两难。
爱听政治老师吹空牛,到了共产主义各取所需,你们想吃啥都行。我眼前就堆起一座鱼山。当然了,改革开放的成绩就是老妈下厨愈来愈频繁,装鱼的碗换成了中盆大盆。
都说吃鱼聪明,我的高考成绩下来,别人来道喜并求教子之方,身为人民教师的老妈就总结出一条“要多给娃儿吃鱼,特别是鲫鱼脑壳”。我们中学恁没敢请她上台介绍经验,老妈郁闷。

北上求学几年,食堂连鱼腥都闻不到,更不消说活鲫鱼。每次回家,头一顿末一餐必定在家,必定是老妈的拿手鲫鱼。连弟弟妹妹都帮我夹,尽我胀一次管半年,你说人怎么没像牛那样进化出四个胃呢。
有次老妈竟托人捎了一塑料桶煎好的鲫鱼,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送到学校,我一周做梦都是笑醒的。

出国经年,那多如牛毛的过江之鲫其实是游不过太平洋的。
终于可以回家,妈老汉白发已生,我哭着扑向日思夜想的双亲,和那盆热气腾腾的泡椒鲫鱼。吃得我后脖子冒汗,老汉在劝“慢当点,称了四斤多”,老妈在怨“那个美国有啥子好嘛?看你命都快没得了”。

第二天弟弟请在沙坪坝潭鱼头火锅,我再接再厉又干掉几斤,可惜是花鲢,不在此多费口舌。
隔日,几十人聚在老家名豪火锅城吃自助,硕大的环形鸳鸯锅。亲朋好友七嘴八舌缠着想听国外的希奇。偏偏我刚发现整鲫壳烫起来很巴适,就是锅大鱼滑捞起来费力,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老妈忙打圆场“我们老大恁是嘿多年没尝到鲫壳了”说起眼圈都红了。
表嫂“蹭”地站起来“早说嘛,老板是我兄弟伙”大喊“哥子,给我妹儿专门上鲫壳”。
老板叫人撤了装鱼的小碟子,餐车推进来,两脸盆泛着青光的鲫壳。七八双筷子往锅里推,游到我这方就熟了,服务小妹替我用勺子捞,还不停地换渣盘。这是我最没风度的一次海吃,让所有亲戚见识了资本主义社会可以把人饿得好惨。
待最后一条鱼尾巴堵齐嗓子眼,表弟有个更诱人的建议“呐些鱼塘养的鲫壳肉紧,明天带你回乡下吃田鲫壳”。

出城几十分钟高速就望见外婆的老院子。表弟下了高速才拨电话“老汉(我姨父),九姐回来了,去田头整桶鲫壳,呃,只吃鲫壳”。我担心通知晚了,赶不上午饭。表弟笑道“斗是要让你尝哈跳水鱼”
车开进院坝,姨夫正提着桶回来,全是巴掌大背青肚白的鲫壳,沾着浮萍挂着秧叶。我蹲在姨夫旁边看他破鱼,摆着龙门阵,不时有鱼蹦出来,溅我一脸水,几双手抓回来,院坝留下一串水印。
嫂嫂在厨房喊“鱼整干净没得,锅都烧开了哟”。大铁锅里上下翻滚的有紫红的泡海椒,子姜片片,泡罗卜条,酸菜梗, 一枝连茎的青花椒, 漂着黄亮亮的油花。鱼盆往已被烧烫的灶头上一放,开膛破腹的鲫壳又使劲乱蹦,自己就滚下锅去了,真的是跳水鱼耶。嫂嫂添一把柴,就叫摆桌子吃晌午。
表弟端着大瓷盆上桌“尝哈纯天然食品”,嫂嫂追上来撒把小火葱节,姨夫很客气“斗一个菜,将就吃”。连烫带水舀到碗里,轻轻一吸,牙齿都拦不住,舌头都挡不住,就咕噜滚下肚,还能觉得那块“将就”在肚子里跳了两下,一个字---鲜,别的就不摆了。
一碗开胃,两碗气爽,三碗不知身在何处。细品觉得泡菜浓郁中夹丝沁肺的清香。
鱼尽汤干,方抬头四顾,原来院中几株栀子茉莉,院外更是满目奇花异草,几年间老家已是远近闻名的花木之乡。冲杯花茶,切盘广柑。踱到院后两亩楠竹林,清凉之至。
惜我俗人一个,装着一肚美食,贪着一道佳境,吐不出一段锦句。只有高喊一声:




“麻将摆起---”

(多余的话:今早给家里打电话,说起在网上写吃吃喝喝过干瘾,码字码到半夜。老汉问“有稿费没得哟?” 不要笑我妈老汉土哈,两个只会在计算机上玩扑克接龙,哪个输了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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