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经济条件一般,但外婆的父母却能生能养,在外婆之前已经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姑娘。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外婆几乎不用承担家务,可以自由地在大院里与十几个堂表兄弟姐妹一起玩耍。
一个初夏的上午,外婆和她的堂兄弟姐妹们在河边玩耍,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沿着穿过稻田的小路往家跑,路过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晒坝时,光脚丫子烫得乱蹦乱跳。在那个地区,人们习惯赤脚行走——无论是去田里劳作、捡柴火,还是前往附近的村庄。“赶集那天,我总是光着脚走到镇边,洗干净脚后才穿上鞋进镇里。”小时候,爸爸经常这样对我们说。
外婆跑过晒坝,来到大前门。这是一扇木梁框的双开门,嵌在烧砖墙里。她放慢脚步,看着堂兄牵着两头水牛慢悠悠地进了大门。过了第一栋房子后,他们走进一个小小的天井,阳光透过敞开的屋顶洒落在牛背上。
阳光从第一排和第二排房之间的缝隙中倾泻而下,2025年 [2]
水牛左转进入第一排和第二排房子之间的狭窄通道,朝着牛圈走去。各家的猪圈、牛圈都集中在这里, 按家族继承的份额划分,各自照看使用。
等水牛让路后,外婆跨过门槛,走进第二栋房子。她向正在爬梯上楼的堂姐挥了挥手。木楼板由四根结实的树干支撑,而不是方木梁,牢固地架在砖墙上。墙壁在淋雨和潮湿的部分用小型烧砖,干燥的区域则使用大块的实心泥砖。虽然梯子是固定的、结实且宽大,但并非可以行走。她经过堂姐的妈妈时,她正忙着家务。这个房间同时也是走廊,开放的一侧朝向院内的大晒坝。
大门后的第二排房,详细的展示了建筑材料和方法,2025年
最后,她来到大院内的晒坝。右手边可以看到一个大池塘、稻田、小河以及对面的山丘。
大院的中心:晒坝,左侧是家族屋厅,2025年。
正前方,晒坝的那边有更多房子,一些堂兄弟姐妹们的家就在那里。左侧矗立着两座重要建筑:家族屋厅,这是家族聚会的地方;以及其后的祖祠,这是大院的核心,也是最受敬重的地方。
她跨过门槛,走进家族屋厅,平时孩子们在这里嬉戏玩耍,女人们一边缝纫或料理家务,一边闲聊大院里的各种杂事。沿着天井的两侧就走到祖祠的门口。
我的表弟(黄伟波)在祠堂前的天井里,2025年
在贯穿全年的各种节日里, 祖祠内部进行各种重要家族仪式:供食、点香、 烧钱纸、烟雾缭绕。外面的天井里,成百上千的鞭炮炸得满地乱跳。
外婆并不喜欢这些仪式,爆竹炸得让她心惊,长辈们的庄重神情更让她担忧,自己的生命仿佛是被祖祠里飘荡的灵魂操控。唯一让她喜爱的,是红灯笼高高挂起的时刻。每一盏灯笼,都代表着过去一年里添丁的喜讯。
到了正月初十的午夜,新生男丁的家人在祖宗牌上方的横梁挂上一盏红灯笼。灯笼的红光映亮了祠堂,也给这肃穆的场合添了几分喜气。而女孩的出生,就像她们生活中的许多事一样,无人庆祝,也不会写进家谱。
祠堂内,祖宗牌位靠在后墙上,正对大门,2025年
外婆和她的堂兄弟姐妹们经常在这些相连的屋院里玩耍。祖祠只占前半部,祖宗牌位右下角有个门洞,里面是一条黑乎乎的走廊,出去是个天井,周围还有更多的房子。然而,外婆和她的朋友们很少走进那个门洞,因为里面黑黑的,让人害怕。他们从祖祠前门,沿着走廊向左或向右绕过祠堂,就到四周的那些屋子。
但今天,外婆没有心情闲逛。她的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催促她回家。她向右转,匆匆穿过狭窄的走廊,进入了自家的厨房。
房间里最显眼的是一个大土灶,灶口宽大。做饭时,嫂子会把鳞毛蕨、松针或灌木推进炉膛,很少使用劈柴,烟雾顺着烟囱向上飘出屋顶。火焰在一口大铁锅下跳跃,锅里的食物咕嘟咕嘟地翻滚,腾起淡淡的蒸汽。厨房里热闹非凡,砧板上的切菜声、餐具碰撞声、偶尔的喊声,还有食物入锅时的滋啦声,交织成一片生动的热闹景象。但现在,厨房却一片寂静,所有的大人们都在别处忙。
那天早上,一大锅稀饭早早地煮好,作为早餐、午餐,甚至全天的任何一餐,直到晚上才开始准备晚饭。外婆掀开竹盖,用木勺舀了一勺稀饭。一些白米粒漂浮在粥的表面,为了让口感更顺滑,特意加了木薯淀粉,使稀饭更均匀细腻。她舀了一大勺进碗里,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
旁边的小木桌上摆着几道小菜——咸菜和竹笋。外婆用筷子夹了一些菜尝了尝咸味,然后又喝了一碗稀饭。
饥饿和口渴得到满足后,外婆在安静的厨房里闲着,琢磨如何度过剩下的时间。她的两个哥哥已经结婚,其他兄弟都在上学。像她的两个姐姐一样,她没有功课也没有作业。她坐在厨房门口的木门槛上,看着苍蝇懒洋洋地在天井里休闲,那里是全家人洗洗刷刷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沿着走廊走向三层高的炮楼。
在一楼,有一个脚踏式舂碓。当她盯着这个粗壮的装置时,思绪回到了全家每月两三次聚集在这里的时光。 几个人花一整天时间脱壳稻谷,然后用沉重的杵捣碎去除糠皮。安静的房间顿时回荡着杵撞击石臼的节奏声,伴随着兄弟姐妹和嫂子们的欢笑与歌声。杵连接在杠杆上,两个人踩在一端,反复抬起和放下以冲击石臼中的粗米。 石臼嵌在地下,与地板齐平,杠杆的支点也靠近地面,便于操作者踩踏施力。天花板上垂下绳索,让操作者拉着保持平衡, 以便利用体重将杠杆踩入下方的坑中。舂碓主要用于去除稻谷的糠皮,有时也用来将米捣成粉末,用于制作汤圆或糯米糕。
1972年,我在家乡也使用过这样的舂碓,将糯米捣成粉末来制作春节的汤圆。在镇上的几百户人家中,只有几个这样的装置。其中一个就在我家附近的后院。春节前大约一个月,各家各户开始轮流使用。有一天轮到我们家,全家五口在这个后院忙活了一整天。糯米倒入臼中,我和爸爸踩在杠杆的一端,在妈妈和姐姐的协助下抬起杵捣米。旁边有人蹲在石臼边,不时用长柄木铲翻动臼中的米和粉。有几次杵落下砸坏了铲子,爸爸只好赔给主人家,又借了备用铲子。那天,我学会了“妈个屄”(Fuck!)这句脏话,因为爸爸反复不停地骂骂咧咧。
杵捣出粉末后,取出过筛。筛出的粗粒与新米混合,再次放回臼中继续捣碎。辛苦一天后,我们五口之家杵了几斤米。带着米粉和没杵的米,我们凯旋而归。这是一项充满节日气氛的活动,特别适合春节前夕。然而,爸爸再也不敢碰舂碓,以后都买米粉,让别人去受这份辛苦。几年后,引入了机器,但机器米粉明显是半熟的,用它做的汤圆,味道远不如人工米粉做的。
当外婆从遐想中醒来时,她转身面对两台磨坊,一台是由雕刻精美的石头制成的石磨,另一台看起来像两个装满泥土的竹篮,称为土砻或泥磨。石磨用于将黄豆磨成豆浆,泥磨用于从稻谷中去除谷壳。
大院中至今仍闲置着一台功能齐全的石磨,2025年。
石磨由两块石盘组成:底部的石盘固定不动,一根垂直轴从中间伸出,上部石盘可以旋转,在两者之间形成研磨作用。上盘固定着一根水平侧臂,连接杆的一端与其相连。杆的另一端形似自行车把手,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绳索提供支撑。她经常看到嫂子推拉连接杆,它的运动方式类似于蒸汽机的活塞连杆,侧臂施加扭矩,使上盘旋转,研磨由中心孔喂入的材料。
虽然舂碓的强大威力总让外婆感到震撼,但她不喜欢操作它时的辛苦劳作。她由衷钦佩泥磨的巧妙设计。泥磨的操作方式与石磨相似,半天内便可去除一百斤稻谷的谷壳。她从不知道篮子里装的是什么,但它运作起来就像魔法一般。:谷子进去,流出的就是米,混杂在谷壳里。
泥磨(土砻)的下半部分: 露出几百根嵌入泥盘中的硬化竹条[3]。在我妈讲起外婆大院里的米磨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在那些年代稻谷是如何去壳的。
绕过两台磨盘后,外婆爬上了二楼,那里昏暗杂乱,堆满了各种杂物。她既感到不安,又渴望冒险。她常听大人们讲这座被称为炮楼的建筑,三楼曾放有枪支, 通过墙上的射击孔抵御入侵的土匪。她的父母不允许她上去,但今天,好奇心战胜了她。当她爬到梯子中间时,三楼的木板发出嘎嘎声响,仿佛在警告她有看不见的危险。正当她犹豫时,忽然听到妈妈的呼唤。
“小妹!快来帮我一下。”
她并不知道,妈妈已经开始为她筹备婚事,很快媒婆就会登门。再过几年,她就要出嫁,开始她作为妻子的生活。
“就像我的嫂子们一样?”她问。
妈妈点了点头,意识到女儿很快将面临的现实。外婆必须学会管理家务:做饭、打扫、照顾动物和田间劳作。她要学会收割庄稼、做饭持家——像她的嫂子们一样,在丈夫不在时独自撑起整个家庭。男人们离开村庄,外出寻找更好的机会。祖先留下的土地和宅院早已被分割得越来越小,留给儿子们的几乎所剩无几。
男人们外出工作或上学后,年轻的媳妇们挑起了耕种和家务的重担。再过几年,这些责任就将落到外婆肩上,她仍只是个孩子。
十六岁生日刚过不久,外婆便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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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将我的研究整理成章节,收录于《从双乳峰到剑桥河畔》,欢迎点击阅读。
备注:
[1] 大清律例/戶律: 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按此层与各律重复应删]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以子数堩分奸生之子依子量与半分如别无子立应继之人为嗣与奸生子堩分无应继之人方许承继全分. 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之人所有亲女承受无女者听地方官详明上司拨充公.
[2] 除非另有说明,所有关于该院落的照片均拍摄于2025年,并由我的堂弟黄伟波提供。
[3] 制作泥磨的方法:https://haokan.baidu.com/v?pd=wisenatural&vid=224311555377330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