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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生命的最后日子 摘自我的父亲陈占祥 / 陈愉庆

(2014-05-17 17:34:36) 下一个
     1954年冬天,是林徽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严冬。在扑面而来的批判大潮面前,梁先生先病倒了。父亲和原“都委会”秘书长王栋岑赶去清华园探病,已经病入膏肓的林徽因强撑着起来迎客。她用生命中最后的能量,当面向王栋岑驳斥对梁思成的种种批判,为丈夫和自己做了犀利而无畏的辩护。   她对王栋岑说,你们拆的古董至少有八百多年历史,有一天后代子孙懂得它们价值之时,你们再建的就是赝品、是假古董。那一天会来的!她还谈了许多对批判“大屋顶”的不同意见。思路之清晰,锋芒之锐利,还有那不减往日的所向披靡之气势,完全不像个距生命尽头只有几个月的垂危病人。在此之前,郑振铎曾请文物界名人在欧美同学会聚餐。席间郑振铎对乱拆古建大为伤感,说推土机一响,老祖宗留下的文物就寿终正寝了。身为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对拆城墙是坚决反对的,此后他亲笔写下的《拆除城墙问题》,至今读来仍掷地有声。从那些铿锵有力的文字中,可以看到一颗坦忱炙热的赤子之心。在场的历史学家兼副市长吴晗却不以为然,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官话”。 梁先生说,那种味同嚼蜡的官话,连比他位高权重的彭真都不屑一讲,他却大言不惭、津津乐道。林徽因虽已病得弱不禁风,听后仍当即拍案而起,点着吴晗鼻子,疾言厉色怒斥的声势如击鼓骂曹。   
       1953年8月,北京市召开文物建筑保护问题讨论会,由吴晗主持会议。林徽因在会上发言:“北京的九个城门是对称的,如一旦破坏,便不是本来的基础了。再如天坛,只保存祈年殿,其他都拆掉,也不是保存文物的办法。”“艺术从来就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宫殿艺术,一个是民间艺术,后者包括一些住宅和店面,有些手法非常好,如何保存这些是非常重要的。”  吴晗的回答是:“在处理中应尊重专家的意见,但专家不能以为自己的意见必须实现。”   
       父亲一向激赏林徽因的嫉恶如仇,才高如天,称“她的敏捷锐利,鞭辟入里,不是不让须眉,简直是让须眉汗颜”。但父亲还说,林徽因早逝,也许是她的造化。她是个多么率真的性情中人,敢怒敢言,快人快语,从不会审时度势,曲意逢迎;若碰上1957年的“反右”和后来的“文革”,她的遭遇不可想象。就如我们无法想象鲁迅活到解放后会是什么命运一样,或许正像某权势人物断言的一样,要么闭嘴,要么坐牢。   
       1955年初,林徽因病得更厉害了,需要进城就医。她的身体已完全禁不住从城内到清华的往返颠沛,可城内一时还没找到能住的房子. 父亲回家和母亲商量,决定把梁思成夫妇接到我家来住。我刚从住宿的学校回家过周末,听到父亲的提议,欢天喜地,“爸爸,我跟你去清华接他们!”
       母亲边织毛衣边皱着眉头,犹犹豫豫地说:“肺结核可是要传染的呀。”  
       父亲说:“注意隔离就行了,准备几套专用碗筷,多煮一煮,问题不大。再说,梁先生正在城里找房子,只暂时住些日子。”  
      “我担心孩子年纪小,万一传染上,是一辈子的事。”母亲仍忧心忡忡。
      20世纪50年代虽已经有了治疗肺结核的“雷密锋”,但家家户户对肺结核还是谈虎色变。“你说呢?”父亲抬起头看着我,“梁伯伯和徽因妈妈需要帮助,你怕不怕传染?”  
    “我不怕!”我扬起脸,一副刘胡兰赴刑场的英雄气概。  
    “为什么?”父亲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只要我喜欢谁,就什么都不怕,连死都不怕!”我毫不含糊地回答。   
      “听听,听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其父必有其女。”母亲摇头笑起来,“女小囡这种脾气,大起来事体多煞啦!”   父亲燃起一支烟,缓缓讲起他在英国读书时听到关于蓬皮杜母亲的故事。他说,当时蓬皮杜是与他年龄相仿的一个普通法国人,1944年前后,蓬皮杜在戴高乐临时政府办公厅任职。认识他的人,都会谈论他有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蓬皮杜母亲读书时,一位要好的女同学患了肺病。熟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开她,只有蓬皮杜母亲勇敢地向她走去。她悉心地照料着这位朋友,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当她知道自己也传染上了肺病时,平静地说,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但我做了上帝要求我做的事。  
       “她这么听上帝的话,上帝为什么不保佑她,还让她也得了肺病?”我愤愤不平得很。   
       “信仰是一种神圣的奉献,如果付出什么,就要得到回报,甚至是加倍的回报,那就不是什么信仰,而是一种交易,做生意,懂吗?”父亲拍拍我的头。   
       我虽然点点头,其实一点也不懂;正因为不懂,才记得格外清楚,希望有一天能弄懂。以至后来,我不敢为自己向神明祈求什么。童年时父亲的话刀刻似的印在心里,很怕神明鄙薄自己,以为我在与他做交易而亵渎了神明。                1954年初冬时的林徽因,已经形销骨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从学校回来,站在她住的房间门口,悄悄地向屋里张望。徽因妈妈穿着一件蓝色的旧棉袍,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她半倚在床上,轻轻向我摆摆手,既是打招呼,也是示意我不要走近她。我呆呆地倚在门框上,远远望着她,眼前总是出现新林院8号一张张照片上那些让我难忘的美丽面庞。 我永远记得那双眼睛,似乎她生命中的一切智慧和能量,都在那一双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中闪耀。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任何人心中的秘密都不将成为秘密,任何龌龊污秽都无处藏身。可眼前,她目光中的火焰黯淡了,如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烛火,尽最后的力量挣扎着。   
       记得林家的下午茶,有时会讨论各种问题,有时也会兴之所至地读起某位诗人的诗篇。父亲说,林徽因的博闻强记令人惊异,无论是济慈、雪莱,还是勃朗宁夫人、叶赛宁、裴多菲、惠特曼……有谁记不住、背不出的诗句,林徽因都能准确无误地出口成章。林徽因很喜欢诺贝尔奖获得者、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她用英文朗读那首诗时,在座的陈岱荪、金岳霖曾被感动得泪光闪烁。   
       回家的那个下午,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觉得心里压着什么,很重很重。我看着梁先生亲自打开炉筒上方的炉门,一铲一铲地往里添着煤块。那间卧室的取暖炉子很高,至少有一米二左右,梁伯伯看上去非常吃力。我去问父亲,为什么不让阿旺娘帮忙?连我也可以帮忙的。父亲轻声告诉我,梁伯伯说了,炉火是徽因妈妈的命,稍一着凉就有危险。梁伯伯一直是亲自侍弄炉子,别人弄炉子他不放心。这么多年了,都是他自己动手,时刻监视煤火的燃烧情况,决不能让煤块烧乏了。其实他自己,也患着多种疾病,由于患有脊髓灰质炎,常年穿着钢背心,但他还是竭尽全力地呵护着跟自己一样多病的妻子。正说着,梁先生走过来,从客厅炉子上一只蒸锅的金属盒子里,用镊子夹出消过毒的针头针管,放进一只白搪瓷的腰形盘子里。   
       “又该打针了?”父亲问。  
     梁先生抬腕看看表,点点头。梁先生拿着注射器进卧室了。无论是静脉注射还是肌肉注射,梁先生都技艺精湛,水平与专业护士不相上下,那都是长年照顾妻子练就的本领。林徽因体弱,切除过一只肾脏,有时忽然无名火起,易躁易怒,情绪激动。但梁先生永远不愠不火,轻声细语,耐心安抚。为了怕主人误会,他和父母聊了很多关于中医的医理,说起阴虚阳亢患者常有的症状。他说,健康人往往不能体会病人的状况,我也是病人,对此有切肤之痛。物质决定精神,脏器的器质性病变,真的会改变人的脾气性格,那就是病,很难用理智控制的,不然病人和健康人就没区别了。梁先生在我家常谈起他对疾病的感受,仿佛多少难言之痛都被他对妻子博大深厚的爱意融化了。  
    “这是我见到的真正好男人,好丈夫。”一生中,我无数次听到父亲的感慨,“都说母亲对儿女的爱才是无私的,我看梁先生对林徽因的爱才是无条件的,义无反顾的。”   
       母亲准备为客人炖她拿手的上海“腌笃鲜”。梁先生得知后,先向母亲鞠一躬,笑盈盈地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摘帽行礼动作,“夫人,可容老夫进一言?”   
      母亲忍俊不禁,微微屈膝还礼道:“愿闻其详,请先生明示。”
      梁先生这才说:“徽因肾功能差,她的进食有许多禁忌,冬笋竹笋即在其中,医生要她尽量勿食笋。”
      母亲说:“这好办。冬笋是最后下锅的,下笋之前,先把肉汤盛一些出来就是了。”   
      梁伯伯笑着作揖道:“善哉,有劳夫人,多谢多谢。”   
      梁先生的幽默乐观,经常给我们家带来欢乐轻松的笑声。无论是炖好的鸡汤肉汤还是银耳汤,或是蒸好的蛋羹,梁先生总是先用小勺尝一尝冷热咸淡,觉得合适了,才端进屋里。有时就坐在床畔,一勺一勺地给林徽因喂食。母亲为此曾有感而发道:“我一辈子不羡慕谁家荣华富贵,有钱有势;最羡慕人家夫妻恩爱,相濡以沫,像梁先生夫妇那样。”      当我进入知天命之年时,忽然懂得了叶芝那首《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
       头白了,
       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
      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
      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
      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火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每读到这首诗,眼前就会出现目光柔和、微微躬着背,在林徽因床边忙前忙后的梁先生,那应是人间最美的画面。    不久,林徽因肺部大面积感染,高烧不退,住进了同仁医院。不久,梁先生也发现被传染上肺结核而住进了妻子隔壁的病房。父亲去同仁医院探望时,命悬一线的林徽因已经气息奄奄,她只是以生命中最后的力气,用力注视着梁先生和父亲。   
     “我只见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不出话来。”父亲说,“看见她和携手一生的梁先生默默对视,久久无语,那种诀别前的相依不舍,真让人肝肠寸断。我别转头冲出门,才敢让泪水流下来。”   
       1955年3月31日,是梁思成夫妇结婚二十七周年的日子。当年的那一天,结束了美国学业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当时中国驻加拿大总领事周希哲先生(梁思成大姐梁思顺之夫婿)家中举行了婚礼。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日子作为婚期,缘于这一天是宋代《营造法式》作者李诫刻碑上的唯一日子。他们为自己心爱儿子取名梁从诫,也是为了纪念这位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建筑师。李诫字明仲,郑州管城县人。不仅是宋代一位杰出的建筑家,还是卓越的学者和艺术家。他在地理学、文学、绘画、音乐方面都有非凡的造诣。作为一位建筑师兼工程师,他的官职高达“将作监”,主持过的工程包括朱雀门、龙德宫、棣华宅、慈钦太后佛寺等难以胜数;而他亲笔写下的《营造法式》,是迄今为止一部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重要著述。但这部巨著,却成了一部无人能明了的“天书”。文化底蕴深广的知识者不谙书中早已失传的“匠作术语”,有手艺的匠人们不懂李诫艰深的文字描述。为此,梁思成夫妇应朱启钤先生之邀,于1931年4月1日加入由“庚子赔款”赞助的“中国营造学社”,梁先生任法式部主任兼研究员,开始了对中国古建筑旷日持久而又可歌可泣的研究考察工作。   
     父亲说:“那是一种朝圣式的奉献。梁思成夫妇一生的跋涉奋斗,是这条探索道路上不熄的火把。有良知的后来者,都会对这光焰心存感激,那是一对挚爱中华文化的赤子,用生命点燃的。”   
       3月31日,他们研究了一生的宋代建筑家李诫刻碑上的日子,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成了林徽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也许,这就是一代才女与中国古代建筑史的不解之缘。预感大限将至,她用最后一点力气请求值班护士,“我要见见梁思成。”  护士回答:“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   那个年代的护士良知尚存,她把自己职业生涯中的终身遗憾,坦诚地告诉了梁思成先生。她不说,这个遗憾将成为永久的秘密。父亲说:“诚实是一切品德中最可宝贵的,坦诚自己的过失,就是消除过失的开始。最可怕的是文过饰非,还要指鹿为马。”  几个小时后,清晨六点,林徽因没有等到见丈夫最后一面,在昏迷中辞世,享年五十一岁。  
     “一生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是一生挚爱她的朋友金岳霖先生送来的挽联。梁思成亲自为妻子设计了一座简朴的墓地。人民英雄纪念碑兴建委员会决定,将林徽因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一方汉白玉花圈刻碑,作为她自己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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