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民国元年(1912年)的八月底,云南鸡足山悉檀寺内已经一片初秋的气象。秋风肃杀,落叶纷飞。天色已近黄昏。雄伟的万寿殿上,三个人正坐着议事。中 间一人是个青年军官,约莫三十岁样子。还有一个戎装打扮的军人和一个老者,坐在两旁。这时候,从门外大步走进来一个清瘦老者,身形高大,穿着藏青色僧袍, 神色庄严慈和中,却有一股凛然之气。
三人停止了说话,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和尚。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听见秋蝉的声音,在众人耳朵里面回响。
老和尚在大殿中间站定,迎着众人的目光,静静地环视了一周。他判断正中的青年武官,应是他要找的云南军政部总长,兼参议院院长的李根源将军。老和尚以前从 未见过他,不过根据此人长相看,国字脸,浓眉大眼,目光透出英武之气,必然处事杀伐果断,因此非李根源莫属。而且年纪轻轻就任如此大官,少年得志,必有过 人之处;当然也极可能刚愎自用,不听劝告。
想到这里,老和尚的内心波澜起伏。打从不顾卫兵阻拦,闯进大殿起,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知道今天的形势极其险恶。如果论理不成功,李根源是否会当场杀 了他,这并不重要。他担心的只是没法走出这个大殿,全寺的近千僧人肯定会被抓得抓,赶的赶;千年古寺将被拆毁殆尽。更关键是,如此下去,云南佛教,就有可 能毁于一旦。
饶是修行一辈子,在如此重大的关节上,虚云仍然难以做到平静如水。他白色的胡须微微抖动。虚云深深吸了一口气,体会这口气沉入丹田,缓缓散入四肢百骸。他顿时感觉到了诸佛菩萨的加持,相信一定能力挽狂澜,感化对方心中的恶念。
老和尚低下头,双手合掌,说道:“贫僧虚云,向李将军和二位施主请安。”
而正中的这个青年将军正是李根源。他生于1879年,曾在昆明高等学堂学习,是光绪年间的秀才。青年时代眼看清廷病入膏肓,江河日下,于是毅然投笔从戎, 到日本学习军事,加入了同盟会。后来毕业于日本振武学堂与士官学校。在去年的辛亥革命成功后,为滇军师长,和蔡锷共同发动新军,执掌了云南军政大权。
值得一提的是,之后李根源在云南办讲武堂,朱德曾是他的学生。建国以后,朱德将老师接到北京居住,一直奉养到李根源在六十年代中期去世,此为后话。
从留日开始,李根源就以救国救民为己任,也读过很多新书,最反感的就是封建遗老们保守顽固,阻挡社会进步。在他看来,如今清廷已然覆灭,新的民国应该兴科学,除旧制,振兴民族精神。特别是佛教这种迷信,实在民国新气象的最大敌人。
听到虚云自报名号,才知道这个长须飘飘的老和尚,就是他一直想捉拿的“犯人”,近代清末民初的一代名僧,被称为中土佛教第一人的虚云大师。
没有想到的是,此人会自投罗网。李根源心想,看不出此人倒有些胆量,且看他如何辩解。对虚云,他早有调查,知道这个和尚名满天下,甚至得到过光绪皇帝的敕 封,为“佛慈宏法大师”;连山上的迎祥寺还因为他的原因,被皇帝赐名为“护国祝圣禅寺”。因此,以虚云的名望和号召力,拿他所在的鸡足山诸寺下手,是李根 源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
当下心里计议已定,李根源只是翻了翻眼珠,冷冷地看着虚云,没有搭话。
这时,李根源的右手边,那个穿长衫的老人,站了起来,拱拱手,说道:“大师客气”。算是打了个招呼。虚云微微颔首,他认出此人姓赵名藩,是李根源的老乡兼 老师。赵藩约莫六十多岁,非常瘦削,带一顶瓜皮小帽。此人曾经在四川做官,任过四川按察使。后来慢慢接触革命思想,辛亥革命前,赵藩弃官回乡。民国成立 后,刚被李根源任命为迤西巡按使兼摄腾越关道。
虚云的眼光转到李根源的左边,坐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身形微胖,理着短发。这人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在下姓王,名志,表字玉成。是李将军的参谋。” 虚云再次合十,谦恭地点了点头。
李根源不表态,两人都不好说话。停了一会儿,虚云决定反客为主。他问道,“贫僧敢问李将军,毁寺逐僧,所为何事?”
虚云说的这个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本来佛门长期存在一些害群之马,这些人不学无术、不懂因果戒律、在佛门混饭、抽烟喝酒、招摇撞骗。近年来,由于清廷衰败朝纲废弛,因此少数地方僧尼的不法行为更甚。俗话说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 些不法僧尼不但糟蹋自己,还极大的败坏了佛教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为军政庶民所厌恶。
民国成立前后,早有当政者以破除迷信为借口,实际上是希望将寺产收归国有。元年三月,袁世凯就任大总统,并表态支持,对此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消息传到 云南,鸡足山僧尼七八百人因此寝食不安,人心惶惶,众人劝虚云一起逃离,虚云说:"你们要跑就跑,如果是业报该死,跑又有什么用呢?不如以身殉教!"大家 听后也都留在寺里不跑。
因此,元年八月,李根源便以"清肃社会"为名,亲率部队前往全省各地没收寺产,逐僧毁寺。并且指明要捉拿虚云和尚。
同一时间,这股风刮遍全国,实在是近代佛教的一次大劫难。
李根源带兵上山的时候,虚云正在祝圣寺内讲经。等他听到消息,出来后已经便看见七八百僧众已经被驱赶下山走了大半,少数有几十人与官兵反抗的,被抓到大殿 外面的空地上,双手被牢牢绑住,跪在地上,神色沮丧。周围有荷枪实弹的官兵守候。还有一些僧人不管士兵大声呼喝,围在虚云身旁久久不愿离去。不少小沙弥痛 心疾首,眼中含泪。中年和尚修行较深喜怒不形于色,但脸色焦虑凝重。
士兵和士官大都是本地农家子弟出身,几年来乡里多少都受过虚云关怀照顾,因此故意不去抓他,希望他独自下山离去。虚云却不慌不忙,来回在山上逐步检查了一下,发现金顶的大殿、天王殿全被拆毁,千年道场毁了大半;四大天王、大铜佛也均被士兵砸毁,到处都是碎片,一片狼藉。
情况如此危急,虚云无暇多想,于是独自来到万寿殿找李根源将军论理。
这边听到虚云质问,李根源并不屑于回答。他霍地站了起来,用力拍了下面前的香案,声色俱厉地说道:"佛教有何用?有何益处?"。李根源声音洪亮,这么突然一拍一吼,震得殿内铜钟嗡嗡作响,似乎梁上也簌簌地掉了不少灰在众人头上。
虚云一怔,仍然从容躬身答道:"圣人设教,总以济世利民为本。从根本上说,则为善去恶。自古政教并行,政以约束民众维持秩序,宗教则重在教化人心。佛教教人治心,心为万物之本,本得其正,万物得以宁,而天下太平!"
此话一出,李根源顿一下子来了兴趣。忽听得赵藩慢悠悠地问道:"佛教既然治心,为何着相?佛寺里这些泥塑木雕拿来作什么?难道不是空费国家百姓的钱财!"
虚云道:"佛家以相表法。如果不以相表,则无法对常人让传达佛法的庄严。塑像就是让信众升起敬畏之心!人心若无敬畏,将无恶不作。无恶不作则祸乱以成。就 算世俗社会,不是到处都是文庙供奉孔圣人;更有乡里供奉自己宗族祠堂,以及东西各国之铜像等,难道不都是令人心有所归,而升起敬信的心思吗?从这个意义上 讲,塑像的功效不可思议。说道究竟,修行的人如果看见了诸相,但是心中却不存有相,此人可说已然开悟,如见如来!"
话音刚落,王志问道:"怎么和尚们不做好事,反做许多坏事,成为国家废物呢?"
虚云说:"和尚是通称,有凡圣之别。不能见一两个僧人不好就废弃全部的僧人;就好象不能因为有一两个秀才不好就骂孔子,诛杀所有的秀才一样。即今李施主统 领军队,虽军纪严明,但也不是个个像施主您一样聪明正直啊!难道就可以因此诛连惩办解除军队不要吗?海不弃鱼虾,所以为大,佛法以性为海,无所不容,僧秉 佛化,护持三宝,潜移默化,其用弥彰,并不是废物啊!说到不事生产,出家人亦多有自耕自给的,并非一概依赖社会,出家人之治经治学,教化世人, 善化风俗,亦即是生产矣!生产之意义,固不仅限于穑稼耕织,举凡百工诸业,莫不为对于社会有直接或间接之生产,士农工商军政医教育无不是生产者。佛教僧尼 亦是对社会人群有教化贡献之生产者也!"
王志又道:“当前民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难道我们不应该以国家强盛为己任,努力学习科学。为何不让僧众受新式教育,还要信佛搞迷信?”
虚云道:“科学以怀疑而发,重经验实证,以外缘之可重复预测而探究世间法;佛教以信为本,重修行证悟,是依心物一体穷内心而探究出世法。虽同殊途而同归, 为众生谋福利而探求的发心完全一致。今日科学昌明,机器代替人生产,让众生免于艰苦劳作,大善莫过于此。而为何众生依然妄想颠倒,饱受生老病死、贪嗔痴和 不明执着所带来的内心痛苦?说明人并非草木,我们唯有内外不可偏废,才是脱离烦恼解除痛苦之正道。所谓迷信,乃是指不明真理不知究竟而且不辨善恶;不分正 邪之盲目附从。例如:杀人以祭邪神,用金银赂求鬼神佑得财富,行淫乱以媚妖鬼邪神,教人偷盗奸淫杀生,教人欺骗敲诈,鼓励残暴无道等等。相反,佛教以自度 度人为目标,发心纯正,持戒守信,倡导善行。佛法之究竟,就是使“迷者觉悟”,提倡正信。所有的一切领悟,全凭出家人自己修行证悟而得,何来迷信一说?”
赵藩又问:“科学的成果有目共睹。和尚口口声声内心,有谁知道,谁能把握,难道不是子虚乌有?”
虚云道:“科学重外缘,结果易重复也方便施之众生,因此大众易于信服接受;佛教重内心,证悟之感不可思议更难以言说,更无法由此人施之彼人,唯有自己好好 修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捷径。因此,未证之人因此颇多误解。佛之经典和修行,以正信发其心,以忍辱布施为资粮,以定静慧为道路,禅修精进,必有所获。佛经 中,《楞严经》《法华经》《华严经》都记载心之相和修行中的逐步变化,真实无虚。心变则人变。贫僧几十年亲眼目睹,高僧大德智慧如海,心愿无量,劝化世 人,更有发下宏愿,愿代众生承受各种疾病苦难,此菩萨行可让天地为之动容,难道不也是有目共睹?而善男女甚至在家信众信佛后,心境平和,处事有度,家庭和 谐,乡里太平,更以维护社会团结为己任,谁又能说子虚乌有?”
王志问道,“那么如何约束不法僧众?”
虚云道:“如犯戒律,按佛门寺规处理。如犯国法,任凭国法处置。”
虚云接着转向李根源,说道:“将军,出家人舍弃尘俗诱惑,为追求究竟真理和众生离苦得乐,忍辱负重,的确不易。佛教历经万难传承至此,一旦毁去则实为千古之大错。民国刚立,治国还需人心。庙宇毁了还可重建,人心动摇,则国难长久啊。请将军三思!”
虚云话语铿锵,三人渐渐都被虚云的气势和雄辩所折服。李根源看到虚云应对得体,思维敏捷,见识高远,气度谦和,心境博大豪迈,确实修为不凡。原来憎恨僧 人,厌恶佛教的心思早已消去大半;对虚云也由轻视转为佩服。再看虚云,仙风道骨,隐隐不世出的世外高人气派,名满天下实在无虚。
看到王志还想问话,李根源摆摆手,意思说就到此为止,然后问道:“老和尚,你说得有些道理。请坐吧。容我们商量下。”
虚云合十谢过,在大殿的一个蒲团从容坐下,双眼微闭,好似已经入定。
三人转入后堂。赵藩本来就认识虚云,虽然不懂佛教,但对虚云极为崇敬。而且他一开始对这个事情就不大赞成。现在看到李根源有所松动,于是把虚云在山上如何 教化僧众,虔诚向佛,如何在山下广几善缘,做善事等都一一说了。赵藩曾是李根源的老师,而李根源心中早回心转意,正好给老师一个面子,于是顺水推舟,同意 撤消行动放人。王志是一个武将,听了虚云一席谈话后深为所动,更无任何问题。
商量完毕,几个人转了出来。李根源说道:“大师,你说得很对。佛教劝人向善,教化人心;也积极探索宇宙真理,实在有益无害。少数害群之马,只要惩治及时,没有大碍。”
虚云点头表示同意。说道:“正是如此。”
李根源接着说道:“看来我们的确鲁莽了,向大师道歉!这样吧,抓的僧人,如果查明没有劣迹,我自然会放掉。至于毁掉的大殿铜像,我也会拨款重新修缮。”
虚云又重新站起来,深深行礼,说道:“贫僧代表鸡足山众僧谢过将军。”
赵藩忽然说到,“大师,容我一言。但是现在全国的形式都是如此。特别是袁总统那边,你怎么办呢?”
虚云说到:“贫僧只能到北平,相机见总统,陈述事实。”
李根源说:“这样吧,你不一定见得到总统。我和杨度有交情,他在袁总统面前说得上话。王志,你以我的名义写封信,让大师带着去北平吧。”
后来果然虚云经这封信而见到杨度。在杨度的多方游说下,袁世凯终于同意设立中华佛教协会,收回了逐僧毁寺的陈命。中国佛教,得以免此大劫,追本溯源,虚云之功不可没,此为后话。
第二天,李根源即从悉檀寺移到祝圣禅寺来住,与寺僧一起诵经、参禅、吃斋。是时山中忽大现金光,从山顶到山脚,草木皆呈黄金色。相传:"山中常有三种 光:一佛光,二银光,三金光。佛光年年皆有,惟银光与金光则自开山以来实少出现。当然各人看见那种光则根据各人佛缘。"李将军更加感动,恳请虚云为他证授三皈依,成为在家学佛的俗家弟子。
李根源后来在其《曲石诗录》中有诗追忆云:
曾侍樾师(赵藩字樾村)鸡足游,担当大错杳难求。
老僧导我登金顶,竟做山中十日游。
他们领兵回去后,将在山上收集到的文史资料编成《鸡足山志补》一书。
至此,李将军虔诚学佛,鼎力护持佛教,几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临别前,李根源将军还为悉檀寺题写了"自度度人"一匾,并赋诗一首赠恩师虚云,诗云:
芦飞清昼雨,石响夜藤风。
残书千万卷,古迹墨潆漾。
虚云亦有一诗送给李根源:
三界无安是火宅,更於何处可安居。
如来示我真实义,魔也如如佛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