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老干妈

扬手是春,落手是秋。美丽自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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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保护神 - 常书鸿的爱情故事

(2014-05-03 11:24:46) 下一个
一个是曾经饮誉艺术之都的年轻才俊,一个是曾经历尽浮华的一代名媛。因为苦恋敦煌圣地,一个成就事业功德彪炳千古,一个负情私奔沦落闾巷黯然失色,于是上演了百年中国一段恩爱情怨的爱情故事,演绎了一曲凄怆哀怨的家庭悲歌。

2000年9月5日,敦煌,从首都机场飞来的波音飞机缓缓下降。

“敦煌……三危山……莫高窟!”全国人大常委、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常沙娜几近哽咽地在心里轻轻地呼喊。一下飞机,她便迫不及待地驱车直奔莫高窟,追寻仿佛在三危山上踽踽独行的父亲的灵魂,抚摸仍旧飘散着一家人生活温馨的黄泥小屋,一股热流在她的心中奔腾。

60年魂系敦煌,常氏一门两代的荣辱沉浮、恩爱情怨似乎早就与敦煌签下了命运之约。

秋风乍起,九层大佛殿上的18只铁马风铃突然响了起来,悠长而苍凉,声声敲打着常沙娜的心弦,那被漫漫黄沙淹没的往事又清晰地浮现……

《敦煌石窟图录》震惊艺术之都,沉浸在巴黎沙龙的学子蓦然醒悟根在中国

1936年,塞纳河畔,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常书鸿走出罗浮宫,步履从容地穿过圣杰曼大道。

九年前,常书鸿从西子湖畔漂洋过海到法国里昂美术专科学校求学,经过四年苦学,他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在著名的油画大师劳朗斯门下深造。翌年,他在巴黎画界声名鹊起,连续四年捧走了当时法国学院派最权威的画廊巴黎“春季沙龙”的金、银奖,得到“不轻易以一字许人”的世界级艺术批评家莫葛雷破例撰文推崇。人们预言,这位中华学子只要在巴黎住下去、画下去,世界艺术大师的伟人祠里便会刻上他的名字。常书鸿对自己的前程也踌躇满志。然而,就在这个秋天,一个傍晚的奇遇改变了他的一生乃至一家人的生命轨迹。

“先生,请看看这几本画册吧。它们来自古老神秘的东方。”旧书摊的主人向常书鸿推销道。

常书鸿好奇地打开古老的线装书盒,眼前突然一亮:《敦煌石窟图录》。一个新奇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向他洞开了,那是从北魏到大唐时代的佛教艺术图画,其恢宏磅礴的构图和笔触,足以与拜占廷基督绘画媲美,其奔放的风格比西方现代派还要粗犷,彩绘人物更是画得细腻生动。

“先生,您是日本人?”旧书摊的主人被如痴如醉的青年画家吸引了。

“不,我是中国人。”常书鸿头也不抬地答道。

“哦?中国人……”旧书摊的主人炫耀道,“这是我们法国英雄伯希和博士探险时从贵国的沙漠中发掘出来的。”

“你说什么?”常书鸿悚然一惊。“这是从贵国敦煌的千佛洞里拍摄而来的。”旧书摊主人的语气不容置疑。

“敦煌?”常书鸿的心底顿时涌出一种莫名的悲凉和怅然:自己身为炎黄子孙,竟然不知道敦煌位于何方。

“前边不远处有个吉美博物馆,正在展览贵国敦煌的许多绢画。您一定会感兴趣的。”旧书摊的主人热情地继续说。

“谢谢!谢谢!”常书鸿离开了旧书摊。

次日早晨,常书鸿迫不及待地赶到吉美博物馆,留连忘返于伯希和1908年从敦煌掠夺来的大唐时代的大幅绢画的展览里。他发现,这简直是世界艺术史上的一个奇迹,尽管历史已过去了近千年,可其表现手法和技巧仍然十分前卫和现代。他顿悟到自己的艺术之根在中国,就在敦煌遥远荒凉的沙漠里!

苦难深重的中国,呼唤着这个学贯中西的海外游子。

古老的祖国文化,诱惑着这位功名垂成的艺术大师。

走出吉美博物馆,常书鸿的胸中奔突着两个字:敦煌。他不再犹豫,决心离开巴黎回祖国去!

“书鸿,你会不会是大脑一时发热?”听到丈夫常书鸿打算回国的决定,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雕塑班求学的陈芝秀十分不解地问。

“芝秀,我很清醒。如果真的是大脑发热,那也是被古老的敦煌艺术感染的。”常书鸿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得好好想一想。你在巴黎已非常被看好,连巴黎近代美术馆也收藏了你的油画,你还是巴黎美术家协会的会员。这份殊荣,是众多海外学子难以比肩的。可一旦回到那块军阀混战、血腥杀戮的土地,国运衰微,岂有艺术的昌明?”妻子恳请丈夫慎重考虑。

“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烟云,真正的艺术家并不看重这些。”常书鸿坚持己见。

陈芝秀见功名利禄都打动不了丈夫,搬出了另外的理由:“我离毕业还有一年,沙娜也不过5岁,连一句中文都不会说。”

“这都不是理由。我可以先走嘛……”“你!”陈芝秀负气摔门而去。

一切都缚不住常书鸿那早已飞回祖国、飞到敦煌的艺术之翼,1937年他回到了阔别10年的祖国。

铁马风铃诉说爱恨悲歌,江南才女抛夫弃子匆匆踏上私奔之旅

战乱的中国带给艺术家的安定只是暂时的。常书鸿回国不久,“卢沟桥事变”便发生了。翌年7月,陈芝秀从巴黎携女归来。常书鸿来不及与妻女细诉一年的离愁别绪,便带着她们跟随北平艺专匆匆踏上了南逃之旅。

1941年夏天,常书鸿一家终于结束了迁徙漂泊,在重庆安顿下来。这时,他们的长子嘉陵降生了。

家安顿了,子女有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可常书鸿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因为他还未见到让他魂牵梦萦的敦煌!不久,机会终于来了:关于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提案获得通过,常书鸿被任命为敦煌研究所所长。

常书鸿把举家迁往敦煌的决定告诉妻子陈芝秀,这位刚刚适应了山城生活的江南才女忍不住哭鼻子,与丈夫大闹了一场。已初晓人事的沙娜吓坏了(在她的记忆中,爸爸妈妈从没有这样激烈争吵过),跑去卧室问蒙着被子啜泣的妈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爸爸疯了。”母亲泪眼汪汪地说,“他嫌我们的苦受得还不够,非要将一家人搬到那荒凉彻骨的敦煌去不可。嘉陵才两岁,体弱多病,到了那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咋活呀?”

1943年10月,走马上任国立敦煌研究所所长的常书鸿携带妻子儿女乘坐一辆敞篷大卡车从重庆出发了,一路风尘跋涉了一个多月,终于抵达兰州。在古朴的西北城市里,陈芝秀更显得摩登了,她身穿一袭火红的棉旗袍,头烫着40年代国际流行的齐耳鬈发,脚蹬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高跟鞋,成了一道时尚风景。此时,黄河已结冰,陈芝秀那身时髦装束难以抵御大西北的风寒霜雪,常书鸿便给冻得直打哆嗦的妻子买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袄。陈芝秀嗅着羊皮袄上的羊膻味,直感到一阵阵恶心,但最后还是噙着泪水把它穿在身上。

常书鸿开始在兰州招兵买马,龚祥礼、陈延儒、辛普德集聚到他麾下。他们师徒四人加上陈芝秀、沙娜、嘉陵,一行七人坐着敞篷大卡车,顶着凛冽刺骨的朔风,踏上了从兰州到敦煌的2400里路的漫漫旅途。

翻越乌鞘岭,女雕塑家举目远眺,苍茫大地,只有几株干枯的红柳在寒风中抖动,一股怆然的悲壮涌上了这位江南才女的心头:今后寂寞凄苦的“流放”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到了敦煌,这位留法女雕塑家被莫高窟斑斓璀璨的彩色造像和壁画震撼了,在常书鸿的鼓励下,她开始拿起雕塑刀。沙娜寄宿于酒泉中学,寒暑假回来时就到洞中临摹。这时,当年常书鸿麾下的高足董希文、潘  兹、张琳英等人纷纷从北平、南京、杭州辗转而来,与老师一道治理洞窟黄沙,现场临摹,研究和保护文物。

一天,青年军官赵忠清手持介绍信前来找常书鸿,说希望在这里谋一个差事。常书鸿发现他口齿伶俐、精明干练,再说又是妻子陈芝秀诸暨县枫桥镇的同乡,便留他当总务主任,并把他介绍给妻子。

关山万里遇同乡,款款吴语拉近了同乡两个游子的心理距离。随着交往日益增多,陈芝秀与赵忠清的关系日渐亲密。疯狂地爱上了艺术圣地的常书鸿一心扑在事业上,竟忽略了妻子的感情需要,结果陈芝秀的感情天平开始倾斜,与丈夫的吵闹和战争不断升级。

1945年夏天,陈芝秀突然向丈夫提出要去兰州检查身体。蒙在鼓里的常书鸿不知道这是她与赵忠清设计的私奔,还交待赵忠清:“忠清老弟,拜托你照顾好夫人。”赵忠清不无尴尬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陈芝秀抛弃了与自己相爱20载的丈夫和一双儿女走了。

陈芝秀和赵忠清还没有走出半天的路程,董希文便拿出赵忠清给陈芝秀的情书递给恩师,不无忧虑地说:“师母此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常书鸿恍然大悟,立刻策马往酒泉方向追去。

敦煌女儿撑起家庭的天空,跨洋留学前惊骇发现自己已经不属于都市

“我想妈妈,我要妈妈!”4岁的嘉陵一屁股坐在黄土小屋前的沙地上,又哭又喊,闹着要找妈妈。

“嘉陵不哭。”站在一旁暗自流泪的沙娜悄悄地拭去脸上的泪珠,又用手绢擦去弟弟脸上的泪水,“爸爸去追妈妈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姐姐,走,我们去鸣沙山等爸爸和妈妈回来。”嘉陵站起身来,牵着姐姐的手焦急万分地往外跑。

小姐弟手牵着手,艰难地往鸣沙山最高处爬去,选了一处高地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尽头消失在远方的路,期盼着爸爸妈妈出现。

太阳西沉了,暮色将小姐弟孱弱的身体淹没了。在莫高窟忙了一整天的董希文蓦然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慌忙朝山上找来。“沙娜、嘉陵回去吧。”董希文拍了拍他俩的肩膀,“你们的爸爸妈妈今天回不来……”沙娜只好牵着弟弟的手回到冷冷清清的黄土小屋。

第二天早晨,董希文带着小姐弟爬上鸣沙山等候。

太阳又渐渐西斜了,融进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海里。嘉陵问:“董叔叔,妈妈爱我们吗?”“当然爱,你们的妈妈最疼的就是你俩了。”“那她为什么不向我们打招呼就走了呢?”早熟的沙娜似乎预感到家庭在冥冥中发生了变故。

“这……”董希文环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还小,等以后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这一天,小姐弟俩仍然没有等到父母牵手归来的身影。

第三天傍晚,在鸣沙山上望穿秋水的常氏姐弟终于盼回了父亲。

“老师,师母没有回来?”董希文怯生生地问。

常书鸿无奈地摇了摇头,仰天长叹,往屋里走去。

嘉陵见妈妈没回来,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妈妈不要我们了……”

双手掩面痛哭的沙娜蹲下身去,将弟弟揽在怀里,说:“嘉陵不哭。妈妈走了,从今天起,姐姐就是你的妈妈……”

目睹此情此景,常书鸿悲泪长流。他走出皇庆寺,任清凉的漠风吹着他日趋憔悴的面庞。一代大艺术家仰天呼喊:“佛祖在上,我常书鸿究竟做错了什么?……芝秀,你为什么这么绝情?为什么置20年的恩爱于不顾,弃我和孩子而去?……为什么?……”泪眼迷离之际,他仿佛听到妻子的哝哝吴语:“离开敦煌,离开敦煌……”

“离开敦煌?”常书鸿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联想起一家人刚到敦煌,与在这里面壁三年的张大千居士初次见面的情景。当时,张大千居士曾赠给他一句话:“要在敦煌呆下去,即使不信佛,也得将自己修炼成佛爷。”

张大千居士的话果然应验了。从这时起,常书鸿真的沦为苦行僧。

陈芝秀出走了,黄土小屋的温馨不再。14岁的少女沙娜用孱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天空,她请爸爸将她的学籍转到敦煌县立中学,一边读书,一边跟爸爸学临摹,一边照顾爸爸和弟弟。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到来了,临睡前,嘉陵问姐姐:“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以往都是妈妈送我礼物的,姐姐明天送我什么?”

“你先闭上眼睛睡觉,姐姐保证你明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见到。”沙娜神秘地说。

“真的?”“姐姐从不骗人。”

第二天早晨,大漠的雪光将嘉陵照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就看见了土屋的横梁垂下来一根红线,线上拴着一袋美国饼干。嘉陵欢天喜地地一骨碌爬了起来:“姐姐,这真是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沙娜微笑着点了点头。到敦煌后他们一家始终吃的是白水面条,配料是一盘盐和一盘醋(莫高窟的水质不好,含碱量太大,全靠醋来中和),这袋饼干堪称奢侈品。这是妈妈走后弟弟最高兴的一天。

姐姐上学去了,偌大的千佛洞就只剩下嘉陵一个孩子,嘉陵像天马似地在莫高窟里独来独往,一个洞窟一个洞窟地转悠,困了便在洞窟里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一觉,什么时候冻醒了才怏怏地回那黄土小屋去。这样的生活自然耽误了他上学受教育。

1945年,常书鸿父女敦煌画展在兰州举行,引起巨大轰动。从加拿大来甘肃山丹教会学校任教的犹太人叶丽华女士看了沙娜的敦煌临摹壁画作品后惊叹不已,径直找到常书鸿,热情地说:“常先生,您女儿小小年纪竟这么有才华,她应该像您一样到国外去接受正规的艺术教育。我女儿在美国工作,如果您信得过我,我聘期届满后带她到美国去读书……”“谢谢!谢谢!”常书鸿感激地说,但他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后来,叶丽华女士真的找来了,说要带沙娜出国留学。

1948年夏天,常书鸿带着沙娜和嘉陵来到南京,在举办敦煌画展的同时,顺便为女儿出国做准备。沙娜被爸爸送到他当年旅法的同窗马光璇教授家里暂住。在敦煌那片荒漠沙海里蛰居了近五年的沙娜发现,自己就像刚刚走出原始部落的土著,完全失去了在城市的生活能力,一坐公共汽车就晕车呕吐,长途旅行只能坐敞篷的卡车或马车,最可悲的是连花钱买东西都不会。

一天早晨,马光璇教授急急忙忙出门上课,走之前给沙娜递过一沓钱,叮嘱道:“沙娜,干妈今天有课,不能陪你逛街,你去给自己购买合适的衣服和布料吧。”沙娜微笑着点了点头。

干妈出门不久,沙娜就怯生生地出门了。她一边打听一边往闹市走去,然而,她走进商场后居然不懂得如何拿钱去买东西,傻愣愣地望着别的顾客来来往往、潇潇洒洒地提着东西离去。她几次想张口问,又吓得把话咽了回去,最后怏怏不乐地空着手回到干妈家里。

晚上,马光璇回来了,关切地询问:“沙娜,今天买了什么好衣服?穿给干妈看看。”

“干妈,我真没用,不会花钱买东西,今天什么也没有买到……”话未说完,沙娜的泪水便流了出来。

“唉!”马光璇长叹一声,把沙娜搂进怀里,泪水潸然而下,“沙娜,我可怜的孩子,你可是生在巴黎,喝洋奶、吃洋面包长大的洋娃娃啊。刚回国那会儿,你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连一句中文也不会说,怎么在敦煌才短短的五年就变成这样啦?常书鸿,你造什么孽!你只顾自己的事业,竟把两个孩子全耽误了……”

“干妈,别怪爸爸。他过得挺孤独,挺不容易的。”沙娜为父亲辩解,“为了敦煌,连妈妈都弃他而去了……”

是年9月,常书鸿带着儿子来为沙娜赴美送行。他为女儿买了一只随身携带的牛皮小箱子,并亲自用油画笔在箱子上写上“常沙娜”三字。

在出关的一瞬间,沙娜蓦然回首,发现爸爸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才45岁,可一头发丝已经花白,神情枯槁,原本挺拔魁梧的个子也开始有些驼了。相依为命的弟弟哭成泪人似的大声喊:“姐姐,别忘了我。千万别扔下我,姐姐……”沙娜听了,禁不住号啕大哭。直到飞机腾空而起,她还在不停地抹泪。

含辛茹苦将她带大的父亲远去了,孤苦伶仃的小弟也远去了,还有那莫高窟的壁画,那曾经温馨的黄泥小屋……一切的一切都远去了,她将在波士顿博物馆的美术学院开始新的留学生涯。

一代名媛沉落民间闾巷,空留半个世纪的亲情遗恨令人扼腕长叹

轮回本无常。陈芝秀私奔南归后,受上苍赐予的幸福和舒适少得可怜。

起初,南归之路并不沉重,陈芝秀和赵忠清匆匆回到朝思暮想的江南,在西子湖畔定居下来。陈家在诸暨枫桥仍旧是大户,赵忠清因在军方政界有一些朋友,很快就找到一份收入不菲的差事,陈芝秀依然追求上流社会的奢侈。

可惜好景不常。解放之初,赵忠清因历史上的斑斑劣迹被判入狱,陈芝秀也被烙上了历史反革命家属的印记而打入另册。没有工作,自然也就失去了生活来源。本来身为雕塑家,她只要出去找找亲朋故友活动一下,完全可以觅到一份过日子的工作,但她已没有勇气去乞求故人。原因很简单:她从敦煌负情出走的事在艺术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她已被人戳脊梁骨,现在又戴上反动军官家属的帽子,更让人退避三舍了。陈芝秀只好隐姓埋名,艰难度日。不久,赵忠清病殁狱中,陈芝秀改嫁一个工人,生下一子,生活更加窘迫。为了生活,她给人家洗衣,当佣人,浑浑噩噩了此一生。

50年代初,嘉陵被父亲送到杭州大伯常书林家寄养,思子心切的陈芝秀找到嘉陵的大伯母,提出想见见儿子。善良的大伯母便寻找让他们母子相认的机会。

一天,大伯母有意无意地向嘉陵提起他的母亲:“嘉陵,你妈妈就在杭州城里,你想不想见她?”

“不!我没有妈妈。”嘉陵倔犟地说。

“大伯母没骗你。她叫陈芝秀,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不够资格!我才4岁她就弃我而去。我恨她!恨她……”说着,眼圈红红的嘉陵夺门而出。

大伯母在一条小巷找到陈芝秀,失望地告诉她:“嘉陵不愿见你……”

“大嫂,帮帮我。”陈芝秀喃喃恳求,“让我见他一面。”

“好吧。”大伯母的心软了,“你大哥每个星期天都带嘉陵到小吃城打牙祭。到时候,你可以站在外边远远地看一眼,但千万别惊动嘉陵。”

星期天傍晚,嘉陵和大伯父在杭州城里的一座小吃城里吃得正欢,陈芝秀远远地伫立在一个偏僻角落里凝望儿子贪婪的吃相。好多次,她想冲上去对儿子说“对不起”,可她不敢也不能,只能悄悄地立在一隅,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吃饱,看着儿子跳着蹦着跟随大伯回家去。

住在同一座城市,母子竟不能相见。陈芝秀终于明白,负情离开敦煌的那一刻,命运就注定她为余生选择的是一条被爱情、亲情、友情拒绝和漠视的漫漫苦旅。

时隔不久,从美国留学归来的沙娜把嘉陵接回北京上小学。

命运真会作弄人,这对母子相见的机会在咫尺和刹那间匆匆消逝。

1959年夏天,已在北京某中学读初三的嘉陵得知父亲从敦煌到上海举办画展,便利用暑期去探望父亲。父子俩在上海小住数日后,常书鸿拿出100多元让儿子前往杭州,代表他请大伯父一家吃顿饭,顺便给每人买一份礼物。

那几天正值江南梅雨季节,18岁的嘉陵请大伯一家吃过饭后,和大伯母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转悠买礼物。走着走着,突然下起了黄梅雨,街上未带雨伞的行人飞奔着往家里或避雨的地方四散……大伯母突然指着20多米外的一位50多岁步履匆匆的老妇人对嘉陵喊道:“快看,那就是你的母亲!”嘉陵一听顿时愣住了,停下脚步凝视,只见那人身体单薄瘦削,一身装束与杭州大街上的普普通通的老太婆没什么两样。这是他时隔14年后第一次见到母亲匆匆掠过的身影。“嘉陵,你愣着干什么,快追上去喊呀,她可是你的亲生母亲呀!”大伯母站在旁边焦急地催促,然而,常嘉陵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时光在雨水中凝固了,亲情在冷雨中凝固了。他们母子二人近在咫尺,感情却相距千里。他们又一次失之交臂,从此天上人间生死两茫茫,命运再也没有给他们相见的机会。

沙娜比弟弟幸运。1964年,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教的沙娜带着学生到杭州写生。她抽空到大伯家探望,年事已高的大伯郑重地征求她的意见:“沙娜,这次见一下你的妈妈吧?都快20年了,一个人能有几个20年啊?她际遇凄惨,已一大把年纪了还给人家当佣人,日子苦得很。宽恕她吧……”沙娜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大伯父约了陈芝秀,让她到自己的家里来见沙娜。那是沙娜时隔整整19年之后第一次见到母亲。乍一见面,沙娜怎么也不敢将眼前的母亲与法国巴黎那个新潮摩登女雕塑家联系起来,怎么也不愿将这位老人与20年代的杭州江南名媛并在一起。可站在她跟前的母亲是那样的真切:衣衫褴褛,脸呈菜色,眼神呆滞,粗糙的手背上凸现出一道道青筋。

也许阅历了太多的人间沧桑,过了整整19年才相见的这对母女竟然没有拥抱,没有激动,也没有泪水。

陈芝秀淡淡地说:“沙娜,我对不起你们,但不要全怪我……”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沙娜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不瞒你说,沙娜,我过得很苦,上帝已经惩罚我。”

“多年不见了,不要再说过去。”大伯父站起来,摆摆手制止道,“沙娜同意见妈妈,这就说明她已经忘记过去了。”

一生之中惟一的这次重逢并没有改变这对母女十几年间铸成的陌生。

母亲临走时仍然重复着那句话:“沙娜,我对不起你们。上帝保佑,希望你们全家好!”

目送母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巷尽头,沙娜的心里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怅然和酸楚,她真想大哭一场,可惜已经没有眼泪。

回到北京后,沙娜每月都给母亲寄去一笔钱,结果在“文化大革命”中因与反革命家属的生母划不清界线而惨遭批斗。这对母女又中断联系十年。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沙娜再次复出,母亲也打听到了她的地址,写信诉说自己生活拮据。于是沙娜又恢复给母亲寄钱。陈芝秀每收到一笔钱,都会给女儿回信。有一次,她非常温馨地告诉女儿,她用收到的钱买了两袋奶粉、一个热水袋,热水袋装上开水后就可以御寒了。

1979年年底,沙娜给母亲寄那年的最后一笔钱后迟迟不见母亲回信,后来收到干妈马光璇的信,才得知母亲突发心脏病不治而亡。接到电报,沙娜潸然泪下,她多么想告诉母亲:“妈妈,我是爱你的。做了母亲之后,我就原谅你了。对一个江南大家闺秀,对一位从法国求学归来的女雕塑家来说,你当年能在莫高窟里坚持近两年已经很不错了……”可惜,上苍并没有给她们母女这种对话的机会。

那些日子,沙娜与父亲一起准备出访日本。有一天,她突然告诉父亲:“妈妈去世了。”常书鸿神情愕然,询问前妻得的是什么病,什么时间去世的,继而又恢复那静如止水的神态。

沉默了两个小时后,常书鸿半是叩问上苍半是对女儿说:“你母亲去世了?”

名门之子回归平静平淡,走出父辈影子淹没在苍生之中其乐融融

嘉陵参军复员后被分到北京海淀区农业局。上班的第一天,他第一眼看到朴实无华的农村来的临时工王福兰,便认定今生今世非她不娶。这不是因为王福兰长得貌若天仙,实际上王福兰相貌平平、皮肤黝黑,可是脸上始终洋溢着真诚善良的微笑,给人的感觉是:无论你是贫是富是尊是贱是荣是辱,她都会安安稳稳地与你过日子,携手相伴到永远。也许曾经沧海,也许看惯看透了人间的繁华、分离与聚合,出生名门的嘉陵宁可回归平淡甚至平庸的生活。

1951年,沙娜从美国留学提前归来,将嘉陵接到北京上学。此时,他的父亲早已组织新的家庭,且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敦煌,无暇顾及他;他的姐姐被分配到清华大学建筑系林徽因教授麾下当助教,先后参与了亚太国际和平会议礼品和人民大会堂室内装饰设计,也不能天天顾及他。他就像当年在敦煌浪迹沙海一样,在偌大的北京城里独来独往,先在香山读小学,随后读初中、高中,一直住校,只有到了周日才跑到姐姐家里小聚一天。

上初三时,嘉陵曾参加空军的招飞考试,且一路过关斩将,若不是最后因身体有一点点小毛病被刷下来,他就成为飞行员了。这事在他心灵深处埋下一个绿色的国防梦。

1963年,嘉陵高中毕业,考大学时名落孙山。此时,他的父亲兼任兰州艺术学院院长,写信让他到兰州读书,可他不愿在父辈辉煌的名人光环里生存,跑去当驾驶兵。岂料命途多舛,临近入党提干时,“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受父亲“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罪名的影响,军旅之梦又化作一场空。

立业无望,那就构建一个安稳的小家吧。1969年3月7日,距他分到农业局车队不到半年,他径直走到王福兰办公桌的对面坐下,单刀直入又不乏骑士风度地向这位农村姑娘求爱:“我想与你交朋友。行吗?”

王福兰羞涩一笑,掩着口说:“让我考虑考虑。”

“我的简历最简单清白了。”嘉陵趁热打铁地说,“本人复员兵出身,家里只有一个姐姐,从小相依为命……”他将名人父亲和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浮华和痛苦一笔抹去。

“我可是农民呀!”王福兰认真地说,“我还有五个弟妹,拖累很重,你必须想清楚。”

“我早就想清楚了,早些时候还到你家侦察过呢。”嘉陵一本正经。

“你究竟看中我哪一点?”王福兰此时还不自信。

“你善良实在,准是过日子的人。”嘉陵一语中的。

敦煌少年时代的记忆,让嘉陵对安安稳稳过日子有了一种全新的彻悟和解读。

周末回到姐姐家里,嘉陵将自己已恋爱的事告诉姐姐,并幽默地说:“我准备娶一朵‘公社向阳花’,为常家的血脉掺点儿沙子。”

姐姐听了不但没有反对,反而赞许有加地说:“也许这对你更合适。”

于是相爱才80多天,嘉陵便闪电般与王福兰结婚了。两年之后,王福兰才知道他是一代敦煌学大艺术家常书鸿的长子。

嘉陵执意要走出父辈的影子,每天下了班便与妻子一起回到离圆明园正门不远的海淀乡里,在小庭院里摆上茶水、扑克、象棋,等待收工回来的农民前来娱乐。平实的农民很喜欢这个有着西部汉子粗犷豪爽性格的城里司机。1974年嘉陵与王福兰盖房,全村150个壮劳力倾巢出动,无偿地帮着干了三天,三间小平房便拔地而起,全部费用仅700元。

80年代初,在敦煌生活了近40年的常书鸿调京出任国家文化部顾问,住房一下子未落实,嘉陵夫妇便把父亲和继母接来小住半年多。这是一代大艺术家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嘉陵夫妇为父母腾出了最亮的东厢房。刚好那时村里的40多亩荷花全开了,每天上午,常书鸿便提着画夹去写生,度过了他颠沛流离生涯中最恬静的时光。天凉之际,常书鸿要搬离了,他郑重地叮嘱儿子:“娶福兰为妻,说明你很有眼光,希望你好好善待他们娘仨……”

常书鸿十分喜欢膝下的长孙、长孙女立军和力立,可是没能带给他们好运。立军初中毕业中考时差了几分,只好就读职高。沙娜在中央工艺美院当了15年院长,嘉陵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儿女上大学的事情去找姐姐。力立读的也是职高,如今在北京理工大学商店里当售货员。已近60岁的嘉陵如今仍然还在开他的大班车。他们一家人选择了平淡的工作和生活,但是生活得有滋有味……

常书鸿一生作画,可作为长子的嘉陵家里并没有父亲的一幅油画。90年代初,老人家曾亲口说将最后的封笔之作留给嘉陵存念,可父亲去世多年了,嘉陵也没有得到这幅画。这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

幸而嘉陵的硬壳保密箱还珍藏着两样礼品,一份是姐姐作的一张敦煌画作,另一份是爸爸妈妈和沙娜姐姐在法国乡间别墅前留影的老照片。他过知天命之年后,常为自己年轻时负气不见妈妈而后悔不已,所以特意从姐姐处翻拍洗印了这张照片。他珍藏这两件东西,是要在自己的心中永远珍藏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珍藏一个真情永存的纯金年代,珍藏常氏一门两代的敦煌恋情。(摘自2001年第一期《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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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me 回复 悄悄话 这个故事里没爱情啊,一家都好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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