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电影《芙蓉镇》结尾那句撕心裂肺的“运动啦“一直萦绕在耳边,没想到最近回国,行业协会一个电话,竟让我发现政治运动又悄然回到了中国人身边。这场运动,围绕加强党的领导,谁也别想逃脱。
行业协会通过电话和邮件紧急通知,要召开临时代表大会,修订协会的章程。我心中暗想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急,收到议程一看,竟然是要在我们这个民间的行业协会章程中加入党的领导,主要修订内容如下:
我吓了一跳。真有必要这样改吗?真的要“支部建在连上”,彻底贯彻习思想、坚持党领导一切吗?改革开放以来,邓小平关于“党政分开”、“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等一系列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都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吗?
那一刻,我感觉被今年三月份面临修宪提案的人大代表灵魂附体。怎么办?不同意,你敢投反对票吗?老大哥在上面看着,甚至连弃权票都有可能被秋后算账,更别说反对票了。我脑补了一下投反对票的悲壮情景:在大家齐刷刷的举手赞成之后,主持人问:有人反对吗?此时我颤抖着举起手,轻声喊道:“我反对!”,大家的眼光刷得一下都转向我,我勇敢地要求发言,但被主持人制止。同行们从我身边走过,或支持、或担心、或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而我坐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那一刻,在众人复杂目光中,我应该会想到因上万言书被打倒的彭德怀、被四人帮割破喉管的张志新、还有开除刘少奇党籍时唯一没有投赞成票的陈少敏。同宪法修正案一样,协会的章程修订案最终一定会以高票通过,而我的反对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让自己陷入困境。几天之后,协会和主管部门的领导会找我谈话,要求我交待情况,供出幕后黑手,我的公司会得到特别的关注,工商局、税务局、社保局等部门会调查公司的各种问题,最后我的公司会因为偷漏税或其他经济问题而被吊销营业执照,而我个人可能会吊销执业资格,甚至被判刑入狱。
我坚持了真实的自己,创造了个人的历史,但会被历史的逆流吞没,就像当年的富农、右派、走资派和历次政治运动中被打到的受害者。下到普通百姓,上到文化名人和政府高官,无论是储安平、老舍、彭德怀、刘少奇、邓小平,我似乎感受到了他们被打倒时的孤立无援,被运动吞噬时的悲愤绝望。
因为我们的制度不允许你反对,不保护你反对的权利,秋后算账、打击报复就是反对者的下场。那一刻,我突然惊悚地意识到,在党强大的控制之下,掌握最高权力的伟大领袖,如果想要自上而下搞一场运动,比如清除不听话的干部、收拾富有的私营业主、或者剥夺独立思考的年轻人的高考权利,底层的官员和百姓是没有反抗余地的。即使在改革开放40年之后的今天,如果运动来临,无人能够幸免,也无人可以逃脱。
我突然认识到,为什么从反右到大跃进、从庐山会议到文化大革命,无人能够阻挡伟大领袖一场接一场的搞运动。因为在这个制度下,党领导一切,最高领袖控制了党,就控制了一切。即使是高层干部、人大代表,举手表决而不是秘密投票,反对领袖就是自我暴露;自我暴露就只能等着秋后算账,没有宪法和法律保障,也没有媒体仗义执言,被孤立、被打倒只是时间问题,冤假错案将不可避免地按照领导的意志大行其道。
也许有人会说我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但六四之后,特别是苏东剧变之后,中国一再推迟政治体制改革,总有一天要为此付出代价。当新的领导人决心追随当年的人民领袖,毅然抛弃基本的党政分工、权力制衡,挣脱最起码的任期限制,1978年以后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宪法惯例被打破,对最高权力一点点最低限度的制约也不再存在。各种党内小组取代了正常的政府决策部门,党领导的监察委员会超越了公检法的分工和制衡,本来就没有放开的媒体和言论管控日益严苛,在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的日子里,从国之重器根本大法的修订,到小小行业协会章程的修改,党的机器把领袖的意志贯彻到中国每个角落,也让人感到了政治运动不再遥远的凛凛寒意。
所谓运动,这些形式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