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海
晚宴
飞机终于安全着陆了! 在此之前, 飞经泰国上空时遇上了雷电鱼。 我看见旁边的老外在胸前划十字。胆小的我反而不那么紧张。我还没有给姥姥上坟呢! 我还没有找到向东呢! 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姥姥会保佑我的。
十年了, 我回来了! 走下飞机的一刹那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那种强烈的感情冲击, 我是没法准备的。我还有点失望,我竟然对那些摩天大楼一点都不激动。上海也就是另一个纽约或香港罢了。上海不是我家, 不是我姥姥的龙门, 上海只是一个现代中国的象征符号。 在上海, 麦当劳和可口可乐比任何城市都多, 女孩子们比任何城市的女孩都西化, 也都会喧耀自己的美丽。
十月初的上海还很热, 感觉就像夏天的下午。 我得去洗手间换衣服。 像机场的每个角落一样, 洗手间的台子上也摆满了菊花, 白的, 花朵挺大的,比以前前姥姥戴的要大多了。 菊花们提醒我这是个国庆节的长周末。 怪不得到处都是那么拥挤。
我等了好一会儿才挤到镜子前。 这个洗手间都变成了化妆间了。 女人们不管老少, 都忙着往自己脸上补妆。我把口红在唇上反复描了几遍。 这种鲜艳的大红最适合在长途旅行后用。 我的整个脸马上亮起来。
我在为 甄家维打扮吗? 我为什么要同意再见他? 有的女人是在和老公吵架后, 喜欢往前男朋友处寻找安慰。 我觉得我可不是这样, 我跟西蒙闹翻, 完全和家维无关。 我是个职业女人,也不需要从前男友处寻找安慰。 或许我不应该再见他, 因为我在飞机上又做梦,梦见了我姥姥。 她正把一只小小的的金色绣花鞋往的小脚上套。 那黑色的裹脚布乱成一团。 很明显姥姥需要帮忙, 但她只是眼睁睁盯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她的脸看起来真严厉, 冰冷的像一块铁…
姥姥在哪里弄来的那支精致的绣花鞋? 即使在过春节,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穿新鞋子。 她总是穿着干净的凡士林对襟上衣。 她的旧鞋子也只不过是普通的黑布加上尖尖的鞋头。 我父亲没砸烂那辆老纺车之前, 她常常自己纺线。 那纺出的棉线很结实。 她说那是最好的衲鞋底的线…
她是在警告我不要见家维 吗? 太晚了。 家维要来机场接我。
家维是个高个子,眼睛也不小,很容易在人群里找到他。他穿着白西装,暗紫色衬衣, 系一条亮黄色的领带。 这大热天的, 难道他不热吗? 我现在是穿着珊瑚色的牛仔短裤。 我赶紧戴上太阳镜, 把手伸给他。 他不握我的手, 反而张开手臂,给我来个大熊抱。 现在上海兴这个吗? 中国人也开始拥抱了? 家维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热情洋溢的拥抱的? 要知道即使我俩还在一起时, 他也从来没在公共场所拥抱过我。 大概十年能改变任何人吧。 他甚至也没有试图掩饰他的高兴劲儿:
- 你一点也没变! 你看起来就跟你离开我那天一样漂亮!
他说话时,盯着我的胸部看。他这个习惯还没有改,其实又有哪个男人改得了呢! 我特意选了这件领口开得有点儿低的V字领吊带儿白上装,不过, 我并不感到尴尬,我是从来不吝啬显摆自己身体的美。他这个话讨喜,不过毕竟是中国男人,还是忘不了提醒女人的年龄 – 西蒙就不是这样。我看着家维,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西蒙的好来。 在这一刻, 家维既不像是我的老朋友, 也不像是我的前男友。我淡淡得说:
- 啊, 多谢。
- 我觉得我比十年前 帅。
说完这个“帅”字, 家维停顿了一下, 眼睛斜睨我, 说:
- 你喜欢我的新ZEGNA 西装吗?
我避开他的眼锋。他说过他这种眼神对女人最有杀伤力。我曾经被它俘虏过吗?真不记得了。我瞟了一眼他的白西装, 不在意得反问:
- 你穿ZEGNA?
- 那当然! 像我这样的男人, 不穿ZEGNA 西装是很没面子的!
- 是吗?
- 你要知道中国可不是十年前的中国了!
- 是的!
- 你看得出我减肥了吗?
停下来有一秒钟, 他又接着说:
- 我可是为你而减肥的!
这马上就把我逗笑了。
- 算了吧,家维! 我可是个结了婚的女人。
- 我也是个结了婚的男人!
他朗声大笑起来, 就像以前一样。 我过去是喜欢他的这种无忧无虑的笑声。 但今天, 那笑声对一个四十好几的男人来说, 感觉有些轻浮。 我没有告诉他我和西蒙的矛盾,但他是不是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我是不是显的很憔悴?我可是刚刚补了妆啊。他是很会猜人的, 他也对人的头衔很感兴趣。
是啊,在大陆, 头衔就意味着金钱。 他是个私募的老板。 所以,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反正他总是这样。 当他知道我美国老公西蒙只是个电脑工程师后, 他就觉得我冤。 因为我有‘助理副总裁’的头衔。 我告诉这种头衔在投支银行一抓一大把, 况且我手下没有任何人, 但他还是认为我和西蒙不配。
- 中国男人不会娶一个比自己职位高的女人!
我跟谁结婚关他什么事啊? 是不是他觉得我跟他上过床就一辈子属于他了? 看着他的笑脸,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见他。 他正在把我的老行李箱往一辆白色的宝马越野车上放。
- 你还在用这个老箱子啊? 都老掉牙了 – 看, 那红色都快没影儿了!
把我的老箱子放进后车箱, 他注意到我用的还是那个离婚时买的老行李箱。 这个箱子载着我太多的记忆 – 她贴满了不同机场的名字,陪着我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 寻找向东。我每次搬家, 全部家当也就是这个行李箱。家维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 所以我就轻描淡写得说:
- 为什么不呢? 我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呢。 她就像我的女朋友, 我走哪, 她跟哪。
- 哦, 女的啊! 我以为是个男的。 她叫什么名字?
- 不告诉你!
- 但她是有点太老了!
- 是啊, 但是你的宝马越野车可是新的哦!
家维 大概是属于那‘先富起来’的一群吧。 最近大陆拥有私车的人开始多起来, 但 其中大部分人还是开合资车,我的两个妹妹都是这样。 家维开原装 宝马, 大概是想和他们区别开来吧。
家维大概听出了一些赞美的意味, 高兴得大声说:
- 那当然!
他又咧着嘴, 骄傲得大笑起来。
我们没有停车的麻烦,是直接通过“绿色通道”坐上他的车。他大概也为“绿色通道”付了不少钱吧。这可是明星和名要的待遇啊。在车上, 他扭过脸来, 好像在等待着我问“绿色通道”的问题。我故意装做没看见。我不想问他, 不想看他太骄傲。等了片刻, 看我没言语, 他好像是负气似, 大声说:
- 坐好了!
他就一踩油门, 轰隆声中, 宝马车就像一匹烈马,呼啸着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