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姥姥。她手摇着那个老纺车,脸上挂着泪。她的脸阴沉沉的, 很不高兴的样子。妈说年轻时姥姥很好看。我信。记忆中的姥姥已经老了,但爱美。她总是把灰白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 盘在脑后。 有时小雏菊开花时,她就会别一朵白色的在耳边。姥姥也总是戴着那对儿珍珠耳环。珠子已经泛黄了, 也没有多少光泽,但每次梳完头洗完脸, 她都认真得把老耳环戴上。
- 千打扮,万打扮,不戴耳环不好看!
她总是这么教导我。我爱美的天性就是这样来的。即使现在上飞机, 我也没有忘记戴耳环。手摸着我的珍珠耳环,仿佛又看见了姥姥的那对儿发黄的老珍珠。
姥姥已经过世10年了,她死的时候, 我没能赶回去奔丧。对此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我跟姥姥很亲, 她最喜欢我。我想她, 但害怕梦见她。梦中的她总是生气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她活着的时候。昨夜她在我梦里哭了,她的眼泪我看得真真切切。这个梦不好-我正在回国的飞机上,心里有点悬。我胆小, 觉得梦见过世的老人是不吉利的,但我妈说姥姥是在提醒我,保护我。她在电话中安慰:
- 你上飞机一定要系个红腰带啊。 红腰带避邪 - 你姥姥在你梦里警告你呢!
我妈认为我姥姥有灵验, 因为姥姥活得长。 姥姥生在1911年, 辛亥革命那一年。 那一年末代皇帝被赶跑了,但是和很多乡下姑娘一样, 姥姥还是被裹了小脚。 姥姥2001年故去, 这一年我到了美国。 姥姥的长寿在我的故乡龙门是不寻常的。 龙门是个鱼米之乡, 但离黄河也并不太远。
这次我回去,一定给姥姥上坟!我在心里默默得许了愿。谁知道姥姥有没有灵验呢? 但我还是听妈的话,系着红皮带上了飞机。只是那个梦是有点儿奇怪。要知道姥姥的老纺车早就变成碎片了,是我父亲把它砸得粉碎。姥姥是想在梦里告诉我, 她还在生父亲的气吗?
姥姥非常喜欢她的老棉花纺车。 只要一有空, 她就会一边摇纺车,一边哼着歌:
小小鲤鱼挂红鳃,
下江游到上江来,
头摇尾巴摆,
头摇尾巴摆!
打一把金钩钓上来。
小呀郎来呀啊,
小呀郎来呀啊,
不为冤家不到此处来。
她的小脚踩着纺车, 伴着那又慢又长的‘吱吱’纺线声的节奏, 一边摇,一边反复得哼唱。 我虽然不理解歌词,但我还是记住了它。 我喜欢这个歌, 我总是说:
- 姥姥,再唱一遍!
我是听着姥姥的歌声长大的。 但是有一天我放学回来, 姥姥没有唱歌,她正在哭泣。 她的老纺车的碎片散了一地。 原来我父亲砸烂了那辆老棉花纺车。 我记得姥姥那像老香蕉皮的手掩着脸。 泪水像小河一样, 正从她的大关节手指缝儿流出。 在那一刻, 我恨我父亲。
我那时只有六,七岁吧。 第一次, 我感到心痛。 不管谁把我姥姥弄哭了, 他就是个坏蛋。 对我来说, 我父亲不再是同样一个人。 父亲长得好看, 比妈看着年轻。大院儿的邻居们都说我长得像父亲。我原本也为这偷着乐。自打父亲砸碎了姥姥的老纺车后, 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长得像姥姥。我变得害怕父亲。在他眼里,我似乎永远都不够好。 他仿佛总是一种不怒自威的样子,很少见他笑。记忆里他只喜欢两件事:看书和吹笛子。我有时偷他的书看, 但不喜欢听他吹笛子,因为那笛子声总是呜呜噎噎的。这次妈告诉我他病很重, 她似乎在暗示我父亲活不了多久了。我知道妈是在催我回家。其实我父亲已经病了很长时间, 自打我十三岁开始,我妈就开始给他熬中药。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满屋子弥漫着中药的苦味。
我至今仍然和父亲不亲。 这次怎么面对父亲呢? 我不会告诉他我已经失业8个月了。也许妈已经告诉他了。 那他一定知道了我这次回国找工作的事儿,他大概会高兴吧。我猜父亲是不喜欢美国的,因为他永远拒绝来美国探亲。 妈即使想来美国看看, 也没办法。她什么都听父亲的。父亲就是妈的天。
我小时候就开始为妈不值。她总有忙不完的家务。我从来不见她好看过。
- 女人四十豆腐渣!
她会苦笑着说自己是“豆腐渣!“,虽然她当时还不到四十岁,她确实显老。她从来没有时间给自己和她的三个女儿。 她的头发总是剪得很短, 用两根又大又丑的黑颜色发卡固定在耳朵后。 有一天她把我们姐妹三个的美丽的长辫子都剪掉了。我记得我大哭起来。我不喜欢那丑陋的童花头长刘海遮着我的额头和眼睛。 她叹息道:
- 我哪有时间编长辫子! 哎, 你们三个什么时候才能自己编辫子!
我那时大概就五六岁吧。我开始知道担心。 头一个就是我的长头发。我不会编辫子。我妈好像从来也没有管过她自己的头发。那两根又大又丑的黑颜色发卡永远刻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我可不想成为我妈。 我要有又长又黑的头发。 我要自己编辫子。 我要像姥姥一样好看。
- 噯!
我现在是到了妈当年的年纪了。 我听到自己低低的叹息声。是啊,我是早已不编辫子了,虽然还是长发飘飘。我的头发是好,但说“长发飘飘”总觉得矫情-毕竟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了。留长发算是抓住青春尾巴吧!
为什么邻座的美国人又看我一眼? 我知道不和邻座打招呼是不礼貌的, 但是我没有心情聊天儿。 我过去可是个好旅友。我至少会问:"回家还是出发啊?" 但这次不同。
是啊,如果他问我是出发呢,还是回家呢, 我可该怎么回答?
我是既出发又回家?
每次跟我的美国老公西蒙吵完架, 我都会脱口而出:
- 我要回家!
- 这儿就是你的家!
西蒙总是说同样的话, 句子既短又简单。
- 不, 我的家在中国-我姥姥的龙门!
虽然嫁了老外, 可潜意识里我总认为我的家是姥姥的龙门,我是龙门的女儿。走之前我们又大吵了一场, 我又说了同样的话, 但这次我是真的要回家了。 我感到我必须逃走, 哪怕是离开西蒙一会儿。他警告我不要走:
- 你疯了? 回中国工作面试?! 你要去, 就别回来了- 这可是个单程!
西蒙是我的第二任老公。我曾经以为我的美国梦从他开始。 以前我们总是一起旅游。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抛开他, 自己走。我心里真有一种回归的渴望。我欠姥姥的债,还有向东的债,我一定要还! 林老师说向东还活着, 这次我一定要找到他! 父亲再也不能阻挡我了!
现在想到向东和那个夏天的午后, 我就想哭。 向东在1989 年"六四"以后被投进了监狱。 我从此永远失去了他。
其实我从来也没有拥有过向东,甚至没有和他拉过手。但我知道,在我心底, 向东永远占据着一角, 那最初,最痛,经过时间的洗礼,永远保持着原色的角落...
爱可以从一个小种子开始。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下午, 暑假前夕,林老师要我和向东帮她抄写通知书。
那个大办公室很安静。向东和我面对面坐在, 不说一句话。 那个时候, 男孩和女孩在学校是不兴说话的。 我俩就把头埋在纸堆里,避免眼神接触。 这可真有点尴尬,因为太安静了,我都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突然, 一滴血从我鼻子里掉到白纸上。 我听到我的尖叫声。 我看到向东跑向我, 把他的手绢按在我的鼻子上…
我想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爱上了向东, 虽然我当时只有十三岁...
如果当时我能把那块手绢保存下来就好了...
十年前, 当我飞向美国时,我不知道向东的死活, 我感到我是在逃向新生活我感到我就像那个小小的鲤鱼, 跳过那巨大的龙门 …
- 那龙门啊就在天上, 在那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瀑布顶上。 每年夏天,鲤鱼们都溯着汹涌的黄河水,逆流而上。 即使女鲤鱼们也可以试着跳龙门- 她们可不像我一样裹小脚。 当然呐, 她们都像男鲤鱼一样有着天然的尾巴。只有勇敢和坚强的鲤鱼才能跳过龙门。 一旦跳过去了, 它就变成了一条巨龙,永远住在天堂了...
姥姥开始给我讲这个鲤鱼跳龙门的故事是在我父亲砸了她的老纺车以后。说完了这个故事之后, 她就说,要是我那个属小龙的儿子活着就好了!我现在知道了姥姥希望有个儿子养老,可是,妈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不得不跟我们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可那时候,我只是问她:
- 姥姥, 天堂在哪里?
- 在北京! 毛主席住的地方!
- 他也是个龙吗?
- 那当然 - 他是个皇帝。 他是个龙头!
- 北京有最大的红薯吗?
- 那当然!
- 姥姥,我要给你买最大的红薯!
- 好孩子!
十年之后, 在回家的路上, 回姥姥的龙门的路上, 我又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
我老家龙门地处蛮荆, 在鄂豫交界, 离黄河不远。它美丽的名字有可能就是从鲤鱼跳龙门的传奇得来的。 谁知道那? 反正在我眼里, 它一点都不美, 特别是在黄河发大水时。 要饭的农民像乌鸦一样,黑压压一片涌进城。 有的家就放出狗, 把这些要饭的赶走。 而我姥姥从来没有让一个要饭的空手走, 她有时还会觉得难为情, 因为姥姥只剩一个饭团儿给他们...
姥姥的龙门是个有穷又脏的小城...
我就像一条鱼, 从一个地方拼跳到另外一个地方, 最后挣扎到了美国。 我以为我是跳过了龙门; 我以为我能给姥姥找到那最大的红薯,那可是我儿时知道的最好 吃的东西啊! 但是, 自从我在二月份失业之后, 我的美国梦就变成了美国噩梦。就好像是在跳过龙门之后, 那个小鲤鱼发现横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更大,更高的激流...
在回家的飞机上, 我脑子里一团糟。父亲,向东和西蒙, 多少旧事, 都和姥姥的泪交织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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