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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關命運 (賈樟柯鏡頭下的人,事。)

(2014-03-10 22:56:14) 下一个
非關命運 (賈樟柯鏡頭下的人,事。)寫於11/8/13

賈樟柯的電影《天注定》,在 南加的 帕莎迪那 演了兩個星期。看的時候,腦子浮起另一事端:2009年瀋陽市發生攤販因為被城管毆打,憤而殺人的悲劇。很多人同情該案兇犯,紛紛於網上請願。《天注定》觸及的卑微普羅,一樣用武器發洩胸中的怨氣。可能許多類似的個案,激起賈樟柯拍此片的動機。這一次的風格,迥異於他從前的記錄片,短片,和劇情片。暴力從頭貫之至尾,刀光血氣爆得觀者直打寒顫。

賈樟柯前時受訪,自認《天注定》既然通過政府審查,又參加坎城 (Cannes Film Festival) 影展,獲得最佳編劇獎,該片肯定在它的發源地通行無阻。有華人對《天注定》仔細描述下崗工人的苦楚不以為然,覺得洋人專喜歡鑽老中見不得人的細縫。此言對洋人不公,翻翻意大利,日本,或印度的得獎大片:迪西嘉,黑澤民,跟 薩雅吉。雷,常用中下階級作主角,他們自然動人的表達,亦受國際影展尊崇。

賈樟柯算第六代導演,創造能量旺盛,視覺藝術,導戲與編劇流暢,頗賦大將之才。他掌機的速度很慢,不用流行的快節奏,逆走帥哥美女路線。不少場景,由左下斜角游往右上,取得全景後停鏡。然後那些吃得苦中苦,不敢奢作人上人的角色開始行動:《天注定》的大海 (姜武) 於山西挖煤;小混混 (王寶強)老家在 重慶 沙坪壩;小玉 (趙濤)是工廠老闆的外遇;小輝(羅藍山)離鄉背井到處打工。

拿《天注定》作片名,諷刺的寓意很清楚。四組段子其實全與命運無關。大海痛恨官商勾結,佔盡煤礦工人的便宜,他有點文化,上報中南海,寫不出具體地址,被郵局拒收。流氓身懷冷槍,四海漂泊打劫作案。小玉傷心擺脫婚外情後,被人賤待。小輝嚮往平安,卻居無定所。

片中藉著兩隻牲畜,代表這些小人物被虐待的處境。一匹拉車的馬,被主人不斷的抽鞭;面無表情的飼主蹲在一隻鴨旁,一會兒只見鴨頭朝天扭後,脖子在刀下流血。這些也在暗示殺人的前因:大海當眾 讓煤礦主人丟臉,被礦主的助手用鐵鏟揍得趴地。小玉遭情人的正室雇人猛打後,由於在賓館裡拒絕賣身,又被嫖客拼命抽耳光。小輝迷戀的女友(李夢)作三陪女,花錢的大款對她予取予求。殘忍的流氓混混返家為母祝壽,全身帶著殺氣,兒子懼他如凶煞。

忍無可忍之後,大海肩扛長槍,用虎旗草草捲著,昂首闊步,活脫《水滸》裡一個練家子,用子彈一連解決了六,七個死對頭。小玉被好色客不斷地施虐,情急下手刃了這個侮辱她的人。小輝尋不到精神寄托,內外焦逼,跳樓殺了他自己。流氓冷血孤絕,殺完人就換衣脫身,不再羈留。他們的精神被打碎分裂,亢奮虛狂如服了興奮劑。

驚心動魄的鏡頭,讓人懷念賈樟柯不滴任何鮮血的其他電影。他並不大剖細論政策,而是側寫體力勞動者對大環境的適應。紀錄片《無用》,講從事服裝製作的種種,他們除了謀生,更想打入世界流行。《小武》談流離失根的壞份子扒手。《站台》斷代記事,冗述歌舞團隊員的遷徙,他們求變求新,常常搬到鄉下,現代化的觀念或接軌的科技設備,與風沙遍地的周遭顯得荒謬不搭。

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 《三峽好人》,最使人反覆懷想。三峽地域雄偉磅礡,但賈樟柯將之置於配襯,“人”才為主題。古訓:“地有餘利,民有餘力,生穀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土未盡出。”(晁錯,論貴粟疏)建大壩淹埋古城,大地霧氣矇矓,處處在拆遷。縴夫成歷史,賣力氣的工人仍然光著膀子,舉鍬打碎泥塊磚牆,汗水滴進混凝石灰。 行船有些是觀光油輪,有些載人通勤。招牌標地名的河港規模不大,等船的三三兩兩,下船的匆匆上岸。客旅中有韓三明, 汾陽迢迢來奉節尋人,當初 他的妻子帶著女兒,離開山西煤區,一晃十六年。 
《三峽好人》的故事,跟德國導演 溫德斯 (Wim Wenders) 的作品 《巴黎,德州》 (Paris, Texas) 似曾相識,疏離感非常強烈。這兩片裡頭的妻子,都好像霧裡看花般不真實。三峽的好人,就是那些普普通通,得賺錢養家的打工族。韓三明平凡的妻女,雖長久分別,卻是他腦海永存的伴兒。現在奉節不保,快要沈沒江底了。韓三明一邊投入敲牆毀屋的工作,一邊尋訪打聽。老妻找到後,二話不說,就承諾替妻舅還債,一年後帶她回老家。臨走還領了一批漢子去汾陽打拼。

片子中有第二主角:護士沈紅千里尋夫,從太原來奉節。她的丈夫在當地開發,舊時代的痕跡也逐漸消失。夫妻兩年沒見面,感情淡了,他們決定離婚。《巴黎,德州》裡逃家的妻子,淪落到與丈夫在風月場所重逢。這家春院耍噱頭,讓尋芳客挑選風塵女,對著同一面牆鏡,只聞其聲,見幻影,久別夫婦恍如隔世。氣氛詭異像夢境,往事不可追,兩人繼續勞燕分飛。

賈導到處採擷民風,他的主角大半兒說方言, 湖南,四川,山西, 東北。。。從老漢,大娘,丫頭。。。嘴裡說出最鄉土的調。他們在摩登人眼裡,好像另一星系的人類:熱水瓶,大碗麵,大宅門雜院,曬衣架晾在共通走道上,厚磚牆垛,石板路,蛋形的拱門。。。 極草根的鄉人,在水茫茫,山霧冉冉 ,船笛划空之間,逍遙吟唱帝力與我何有哉!

賈樟柯喜用看似隱諱,實際意味重重的象徵:三峽大壩多數人死命勞動,卻總有人津津打麻將:砂石飛天的土地上擺了幾桌,小旅館,食堂裡也有三缺一;壩旁無端懸著太空飛行器,煙氣蒸騰,轟隆轟隆,忽然引擎點燃,霸氣十足地衝天而去,四周人彷彿眼瞎耳聾,持續埋頭苦幹。有兩例深含韻味:《天注定》裡被凌虐的馬,終於甩脫繮繩,毫不遲疑地奔逃他處;三陪女自我救贖的良方,就是買幾條魚,到野外河裡放生。他們的精神總算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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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6)
评论
zhige 回复 悄悄话 巧了,今天晚上我们这里学校放贾樟柯的电影《世界》。因为太累,手头有活还得赶,没去。不知道看过此片的各位评论如何?
傅裴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数字证' 的评论 : 拿來作反諷的對象,像荒謬劇裡的道具。妙哉!
acme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傅裴湘' 的评论 : 太有同感了。佩服这种把民族的东西弘扬的足足的 把国际的东西玩的熟熟的导演。
数字证 回复 悄悄话 那个太空飛行器是个非常难看的三峡纪念碑,后来被拆了。
傅裴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周老虎' 的评论 : 他的人物,地理背景純東方中式;西式美學取鏡很高段。
周老虎 回复 悄悄话 賈樟柯电影严肃,深沉,有种宿命感,也有明确的社会政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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