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ind Capital
一
我在老家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毛主席逝世了。在柳林堡小学,也许整个柳林堡村,也许整个梨园公社,我是最难过的人,因为我的理想破灭了。我的理想是给毛主席当警卫员。
理想是长在童心里的秘密,它只在我的梦里出现过。长大后,我当上了毛主席的警卫员。在他老人家通宵达旦干革命工作的时候,我背着枪在门口站岗。我戴着南方人那种头巾裹成的漂亮头盖,后面拖着能遮住后脑勺的屁帘儿,这种裹头的式样比我姥娘家——河北滹沱河男人那种武工队的老土式样好看多了。裤脚打进紧绷的裹腿里,武装带刹在腰间,腰间别着手枪,手枪上系着红绸子,就像电影《枫树湾》里的赵海山。赵海山在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时,一定也给毛主席当过警卫员,要不然他怎么能进步那么大,从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成长为了不起的委员长。当朝霞映红我毫无倦意的脸庞,毛主席从屋里走出来,左手叉腰,右手夹烟,用湖南话亲切地问我:“小鬼,瞌睡了吧?”。
当班主任卫爱英在班上带着哭腔宣布毛主席逝世的噩耗时,水泥课桌后面的农村孩子们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巨大新闻震住了。教室里没有交头接耳,出奇的安静。黑板上方毛主席的面容依然庄重,目光依然慈祥。我的心里感觉很难相信,比铁墩儿说他爸爸跟毛主席握过手还难以相信,直到第二天,学校举行了毛主席追悼会。 九月上旬末的下午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天闷热,老师和学生站了一操场。
哀乐响起,学校的尹校长就开始哭了,他是在学校开会时引用毛主席语录最多的人。尹校长是柳林堡少有的高中毕业生,他能将报纸上艰深的政治理论用柳林堡的土话生动形象地讲给学生。比如,他曾经在会上说同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不能草鸡。(草鸡是是认怂的意思。)
毛主席带走了一个七岁男孩儿的理想。作为一名刚刚加入组织的红小兵,我的心里充满了失落。失去了理想,我感觉自己跟铁墩儿、长果儿、杨花儿、槐花儿这些群众同学没有什么区别。
在尹校长的带领下,一些老师和学生不再压抑悲痛的心情,操场上飘满了阵阵抽咽声。我的失落在抽咽声中不断累积,终于变成了难过。我能感到大颗大颗的眼泪滑出眼眶,滴到我的崭新的红领巾上。铁墩儿、长果儿、杨花儿、槐花儿这些人只是哭丧着脸,都没有哭。这些没有理想的人,毛主席的逝世不会让他们掉一滴泪。杨花儿家的兔子死了,槐花儿还哭半天呢,她俩是双生儿。我变成了跟他们一样没有理想的人了,想到这里,我已经开始抽泣。
操场上哭声越来越大。我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在我还没断奶的时候,苏修妄图侵略中国,城市人口疏散,我被父母从冀南市送到石家庄乡下姥娘家,跟父母长期分离。要不是毛主席,说不定他们早侵略中国了,我连姥娘家都待不了。如果苏联人占领了中国,中国人都得起苏联名字,铁墩儿就得叫铁墩儿斯基,槐花儿就得叫槐花儿娃。想到这些,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嚎啕大哭。卫老师把我搂到她的胸前,她一定是看我哭得太可怜了。这使我更加伤心。
那天傍黑时,我一个人去了村北的河边。这是从西边来的滹沱河,夏天暴涨的河水已经慢慢退去。很久以前这条河常年水流饱满,传说刘秀在这里沾滹沱河的光而逃过了王莽的追杀,后来因为上游修了水库,只有夏天会发水。河上有座大铁桥,火车经过时,隆隆作响,整个村子都能听到。我知道向北的火车是开往北京的,北京是首都,所以这座铁桥很重要。老人们说铁桥一直都重要,日本鬼子侵略时,还在桥南头修了炮楼,枪眼儿还在。
桥上正在过一列货车。每节底座上的东西都被厚厚的帆布盖着,一头翘得很高,很像是大炮,就跟电影《铁道卫士》里演的一样。我想那一定是大炮,解放军的大炮,拉往北京的,为了防御苏修和美帝的侵略。他们知道毛主席去世,一定会趁火打劫的。我的后背和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傍黑有点凉。我坐的旁边就有一个大坑,据说是头几年架设高射炮时留下的。河边也许又该架高射炮了,保卫铁桥。
我在河边一直坐到太阳落到桥下,又落下河。当夕阳在西面消隐的时候,我第一次思考了死亡这个沉重的词。原来人都要死的,无论伟人还是普通人。人死了,世界上再发生什么,跟死去的人就没有关系了。
毛主席的去世并没有给我的同学们的生活带来任何影响。追悼会以后,他们还是照常上课,照常玩耍。铁墩儿还是每天弹玻璃球儿,他的右手拇指的指甲盖儿都弹烂了。长果儿还是每天去打猪草,他家的猪总是比别人家的能吃。杨花儿她爹又弄了两只兔崽子,槐花儿每天忙着伺候它们。对他们的麻木,我感到很不理解。伟大领袖去世了,难道对他们没有丝毫震动吗?他们不担心苏修和美帝侵略吗?他们不担心台湾国民党反动派反攻大陆吗?他们不担心国内“地富反坏右”分子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
我认为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是村里唯一的每天认真听水塔上的大喇叭广播的孩子。当然,大喇叭正对着姥娘家,不听也得听。不听大喇叭的孩子,当然不会有跟我一样的担心。我也跟他们说不着。
柳林堡虽然不大,但是还是大到大人们有自己的世界。他们忙于上工和上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孩子对于时局的担心。只有舅舅似乎看出了小英雄之类小人书已满足不了我的胡思乱想,拿回来几本《华北民兵》打发我。我很喜欢最新的一期,皮儿上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工人民兵队伍,在天安门广场上巡逻。
我的担心找不到解答的人,也没有人可以倾诉。这使得我对柳林堡这个地方深深地失望。尹校长的爹尹老头说石家庄市本来应该叫柳林堡市,通往山西的石太铁路最早是计划从柳林堡修的,据说现在有的山西人还管这条线叫柳太线。柳林堡本来是京汉线和石太线的交叉车站,因为开工那年的水太大,修桥的官儿叫盛宣怀,为了省修桥的钱,就把车站往南移到了一个叫石家庄的村子。说不定,盛宣怀也是对这个地方很失望。
紧接着而来的是一些无法解释的怪现象。小学里时兴起了一种猜拳游戏,石头剪子布,看谁先写完“天下大乱”四个字。长果儿家临街的房子外墙上的宣传标语还没写完,差一个字,写标语的人病了,停在“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没有“底”。水塔上的大喇叭坏了,很久没有修好,每天听不到新闻了。在一个安静的院子里吃饭,让我很不习惯。家里的大公鸡也越来越怪,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把头伸到我的碗里抢面条吃。
这些怪事儿让我不安。我不得不每天跑到桥边观察,观察通往北京的铁路上的火车。没有了大喇叭,这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在柳林堡和北京的唯一联系。火车还在照常走,客车、货车不断,但是河边的大坑里并没有架设高射炮。这使我焦躁。舅舅要拆掉七月份唐山地震时在院子里搭的防震窝棚,我强烈反对。舅舅说:“地震的劲儿过去了。”我说:“说不定还震呢。”屁股上虽然挨了一脚,但是窝棚没拆。
思想上的负担使我变得跟兔子一样沉默寡言,这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姥娘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在面条卤子里多加了鸡蛋。舅舅提前了院子里枣树的打枣时间,并叫我一起打。卫老师带我去邻村小学交流,回来奖励我一个五分钱的图画本,这种本子的纸很硬,最适合叠飞机。槐花儿克服了地主出身的胆怯,频繁地邀请我去她家看兔崽子。连小气的铁墩儿也大方地把他珍藏的《少儿革命歌曲选》借给了我,允许我抄写歌词。可是我的兴趣不在鸡蛋、枣、纸飞机、兔崽子和革命歌曲。
大喇叭用了一个月才被修好,“四人帮”刚好被粉碎了。修好的大喇叭音量更大,播放的音乐更加激昂有力。好多新歌啊,耳朵都感到应接不暇。最振奋人心的一首歌曲,是愤怒声讨万恶的“四人帮”的,歌曲在结尾处高喊“打倒王洪文、打倒张春桥、打倒江青、打倒姚文元”。和着这些合唱的有力节奏,吃饭也得劲儿,能多吃一碗熬菜。
坏人被抓起来了,一切恢复了正常。长果儿家临街的房子那面的宣传标语写完了,写标语的人病好了,补上了“底”字。尹校长就“天下大乱”的猜拳游戏专门开了大会,命令同学们停止写“天下大乱”,改成“天下太平”。大公鸡也老实了,我可以坐在院子里安心地吃面条,在大喇叭里的新闻和新歌的陪伴下。
大喇叭里天天播送揭批“四人帮”的新闻。“四人帮”的滔天罪行证明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要不是“四人帮”这些坏人给毛主席捣乱,他老人家至少能活一百岁。幸亏华主席继承了毛主席的遗志,及时地粉碎了“四人帮”,国内外反动派都没机会了。我的心也放肚子里了。只是姥娘没有更多的鸡蛋加到卤子里。枣也打完了,一年只有一次。图画本用来叠飞机,已经被撕光了。兔崽子长得很快,大了,只会拼命吃草和拉粑粑,不好玩。少儿革命歌曲还没有抄几首,书就被铁墩儿要回去了。
这一个多月的经事儿,让我把柳林堡的人看透了。外面天大的事情,也不会过他们的心。他们只会举着胳膊喊两句口号,但是内里并不关心毛主席和北京。这个村子本来就是这样,小日本儿打过来的时候,村里的后生,一个参加八路军的也没有。只有尹校长的爹当过地下交通员。村里的孩子还吃日本兵给的糖。这个村子最待见的是丝弦儿戏。我有点儿看不起柳林堡了。幸亏它是我姥娘家,不是我真正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