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ind Capital
十二
秋天来的时候,红小兵改叫少先队员了。但是红领巾没有变,还是红旗的一角,还是由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少先队员们又唱起了《少先队员之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些歌,唱起来让人心潮澎湃,斗志昂扬。
《中国少先报》复刊了。我订了《中国少先报》,每周都有一期新报纸。报纸上的东西让人大开眼界,比如有一个栏目叫《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糟》。每一期刊登两个故事,反映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天壤之别。有一期很有趣,南斯拉夫用一个星期就盖起一幢大楼,而美国有一幢大楼盖了十年也没盖完。看完这些,我时常陷入深深的思索,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孩子们多么幸运,而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的孩子们多么不幸。我还喜欢知音姐姐,她开的栏目总能激发人们的争议。最有争议的话题是张勇和王红能入队吗?张勇在纪律方面是个操蛋,王红在学习方面是个笨蛋,这两个有着明显缺点的同学可以入队吗?这个话题激起了同学们的极大兴趣,因为操蛋和笨蛋是很多学生被少先队拒绝的主要原因。我是坚决主张张勇和王红不能入队的,条件降得那么低,还是少年先锋队吗?但是楚红英已经公表态张勇王红可以入队,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蒋丽丽没有转学,不知道是不是听了我的劝。她好像越来越不爱表现了,学校的国庆联欢文艺演出,她甚至没有上台。
年级成立阅览室,号召同学们捐出自己看过的书。我想拿一本独一无二的书,就跟我爸说了,他帮我找了一本《晋冀鲁豫革命烈士故事》。书是内部发行的,没有出版社,没有定价。内容也好,都是革命烈士事迹,写作文很有用,确实是一本独一无二的好书。
红英拿了一本《小布头奇遇记》。我翻了一下,很好看,就想借。红英说不行,不能错过了捐书。我说:“拿我的革命故事书跟你换吧,反正你也是捐。”她不愿意,我给她翻了翻革命故事书,里面有很多革命烈士的豪言壮语,向她证明了她并不吃亏。她问:“换了,你是不是就不捐了?”我说不捐了。她很不理解,说:“你这个学期的三好学生又没希望了。”
阅览室成立以后,年级根据借阅次数评出了最受欢迎的图书。排名前十的书都是童话和传说。《晋冀鲁豫革命烈士故事》连前五十名也没有进。红英埋怨我不该跟她换书,如果她捐了《小布头奇遇记》,肯定能排前十。我的心里很难过,因为红英对我的埋怨。也为革命故事书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革命烈士们竟然抵不过一个小布头。这个城市的孩子和柳林堡的孩子是一样的,他们虽然吃商品粮,但是思想觉悟很低。
我很喜欢《小布头奇遇记》,爱不释手,看了好几遍。我觉得欠红英一道人情。我爸经常说:欠人人情,就得还。
全市举行各个年级作文竞赛,我、刘志强和红英被学校选中。学校给参加竞赛的同学开了课后辅导班,给了一些模拟题目,我以旺盛的精力和泉涌的文思全部做完了。当红英提出来要看时,我都拿给她看了,算是还她的人情。给她看看,我不会损失什么。
杨老师作为辅导老师,对我的作文非常满意,并对我在竞赛中寄予厚望。我自己也信心满满,因为我感觉到思路已经上了杨老师要求的道儿:文章的最后立意一定要定到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高度,思想的转变不能生硬,要伴随着人们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的启发和激励。
学校压的模拟题压对了。作文竞赛的题目是对比粉碎“四人帮”前后学校的变化,这个题目我做过了,轻车熟路。我写的是学校校园环境卫生的变化,粉碎“四人帮”之前,脏乱差。粉碎“四人帮”之后,整洁美。尤其在肃清“四人帮”流毒时期,学校大力整顿校园环境卫生,师生齐心大干,建设美丽校园。
学校压对了题,大家做的都很好,学校也在期待一个好的结果。在大家等待好结果的时候,一个关于我的坏结果来了。我被叫到学校办公室,有个教委来的老师问我是不是抄袭了别人的作文,我说没有啊。他说:“你的作文和楚红英的内容相似,有没有抄袭?”
“没有抄袭。大家写的都是一个学校,学校的变化又都是一样。内容相似,也有可能。”我辩解得很认真。我知道这是一个愚蠢的回答。我对这样的回答感到难堪,想着先混过去再说吧。
结果出来了,学校的总成绩不好,我因为抄袭而被取消成绩。好几个人获得了优秀奖,其中包括楚红英。我心里憋屈,但是忍着没有哭。我爸说一个男孩子哭,是没本事的表现。我妈对这个结果非常生气,我对她讲了实情,她带我来找杨老师。杨老师说:“楚红英说同学们在一起讨论过,也许内容有相似的地方。但是假期参与整理和清洁校园,是只有三好学生才参加的活动。李晓文不是三好学生,不知道他有没有参与过这些活动。”
“没参与这些活动,就不能写了?这是两回事嘛!”我妈说。
“这怎么是两回事?写作文,不是写小说,要以自己的真实经历和体验来写。”杨老师说。她相信我是作了弊。
我妈在杨老师这里自讨没趣,还不甘心,又拉着我来找孔校长。孔校长认真听我说了情况,表现出了一个校长应有的水平。他马上为我平反,就像报纸上为老干部平反一样。并且大大地夸奖了我在作文方面的天赋。“不过,教委的决定已经下来了,不好更改。这样吧,我们给晓文来个内部表扬。至于楚红英嘛,她的奖是教委给的,我们不好剥夺。”
虽然学校并没有公开宣布我的成绩被取消的原因,但是教委对于抄袭的定性还是在同学中不胫而走。孔校长虽然说给我内部表扬,但是并没有真给,这就等于默认了我的抄袭。同学们中很快就有了扩展的版本,说我妈来学校闹了一场,妄图掩盖我的丑行,但是没有得逞。
楚红英事后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我跟红英不说话了。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意思。她也并没有因为取得了优秀奖而把胸脯挺得更直,因为已经很直。而我则因为抄袭的谣言而把胸含得更弯。
“我相信你。你不会抄楚红英的,只有她抄你的。”只有蒋丽丽在周围没人时,坚信我的清白。我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跑开了。因为我怕她看见,我的眼里充满了委屈的泪。
楚红英转学走了,转到了更好的中华小学。丽丽以前也准备转到那个学校的。楚红英走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是多么希望她能跟我说一声,我一定会原谅她,求她不要转走。也许她还生我的气,毕竟我妈去了学校,找了校长和杨老师。同学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楚红英转走后,孔校长找了个机会,兑现了内部表扬的诺言。我知道自己有了辩解的机会,不过实在懒得辩解。我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即使得到了清白,又有什么意义,就像死了以后平反的老干部。
我已经停止练吉他了,但是始终和张老师保持了很好的关系。我们有时候谈论毛人儿,张老师说他在北京已经开始组织乐队了。音乐课时,我经常为张老师拿教具。我想帮她拿手风琴,张老师不让,手风琴对我来说太重了。有一次上课前,我去帮张老师,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袖子还挽着,我看到她的小臂上有淤青。她的眼睛好像在躲避人,笑也很勉强。她背着手风琴,我抱着东西,往教室走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腿有点瘸。我为所看到的感到非常不安,但是又不敢问。只能在后面跟着,假装看不见。看得出来,她在尽量走得快一点,从办公楼到教室的一百米,看起来她走得很累。她把手风琴放到讲台旁边的椅子上的时候,身体就像一张柔软的纸那样飘落到地上。
后来,医院来了救护车,把张老师拉走了。我给丽丽悄悄讲了我看到的,她说:“张老师很可能遭到了家庭暴力。”我第一次听到“家庭暴力”这个词,猜出了它的含义。钱进他爸打他妈,是家庭暴力。我爸打我,算不算家庭暴力呢?我用沉默表示了不认同,吴所长是个英雄,怎么会伤害张老师这样的女人呢?只有坏人或者很粗俗的人才会打女人,比如钱进他爸。
楚红英走了以后,没有人讲丽丽的坏话了。再看她的颧骨,也没那么高了。她跟楚红英不一样,虽然唱歌很好,但是不爱显摆。连在班里示范唱歌,都显得不太情愿。张老师也看出来了,从不勉强。
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西面的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