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伯是一个女人,一个穿蓝布衣服的女人,她的脸很白净,低眉垂眼,话不多,但你时刻能看她的脸上写满慈爱和温驯。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和身世,就知道她的丈夫在家庭中排行老四,邻居们也称呼他四伯,为这个问题,我问过母亲:“为什么男四伯和女四伯都叫四伯?要是他们俩在一起,我喊四伯,他们知道我喊的是谁?”母亲知道我依恋女四伯,故意摸着我的头说:“那你先不喊名字,走过去扯扯她的衣角再喊”。
我信了母亲的话,的确也扯着四伯的衣角度过很多灰色却美丽的日子。
四伯白天给我们看家,天快黑的时候她把大门落锁,把我们带到她家去,四伯家还在离我们家5里外的山冲里,要经过一座小山和两个池塘,她家在山的那面,记忆中,她们家的堂屋很暗,用松枝点燃插在墙壁缝里,晚上我慌得哭鼻子时,四伯便过来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她的蓝布衣服透着浓厚的茶籽和柴火混合的味道,在四伯的怀里听她含糊地哼着乖乖、可怜之类词句的催眠曲,我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看着厚厚的蓝色蚊帐,我和二姐便喊四伯,她总是边答应边脚步轻盈地来到床边,给我们穿上衣服,起床后,看到靠窗的地炉子旁的木盆里冒着热气,四伯用她苍白的手给我们拧毛巾、擦脸,再把水倒在一个木桶里,然后匆匆地走到堂屋的炉灶里,用树枝拨弄一会,两个灰不溜的家伙就冒出来,她用手拍打几下,用手指按一按,小声嘀咕一句:熟了。然后撕开一角,金黄的煨红薯香喷喷冒着热气直逼我们的鼻子和胃。我和二姐开心得不行,吃了红薯,我们就要回家了。
回家的路要走很远,每天都有不同的路线。四伯手里拿着一根削了皮被磨得发旧的棍子,那是赶狗用的,她肩上背着个黑色的布袋。这个布袋每天都紧跟她,是她装米用的,她带着我们从这家走到那家,每到一家,大家都对她非常客气,给她端过来热茶,热茶是湘中最热情的待客方式,四伯一般只喝一小口,然后给我和二姐喝,等水喝完了,她把碗端过来,用小手指把茶叶扒到嘴里眯着眼细细地嚼。这时候,主人会拿出盛满稻米的竹筒,四伯便红着脸把布袋打开:“难为了”。然后十指相合:“阿弥陀佛”。把棍子往胳膊底下一夹,拉着我们姐妹的手低着头倒退几步出门。到下一家的时候,我们姐妹都紧拽着四伯的衣角,这家不是有残疾就是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或者还有狂喘的狗,四伯牵着我们:“别怕”,走进堂屋里,她看看病人,扯几句话,临走时,招呼主人把袋子里的米倒给人家,还告诉主人,是哪个屋堂哪个施主给你们的米,再拍干净口袋,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任务,嘴角荡起难得的笑靥。
有天,四伯带着二姐和我,贴着靠山的小道,走过长长的水库,穿过一个用木柴和藤索绑成的篱笆门,四伯用打狗棍赶走主人家的大黄狗,把前面家里要来的米,从黑布袋里倒出来,放在主人家的竹晒子里,并带着二姐和我,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就退到一边,主人的茶端上来了,连我们两个小孩子都有份,但我们没有喝茶,而是溜到主人家的偏房里,我看到一个年轻人扑到在床上,全身像得了痢疾一样发抖,嘴唇发乌,让我刻骨铭心的记忆是,那年轻人的背上,在脊椎处, 有五个手指印,手印有点发青发紫,可能年纪小,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所以,我们并不害怕,只是站在那年轻人身边,默默注视着那几个指印……回家的路上,四娘说,这个年轻人很快就会死去了,被人下手太狠,没救了,果然,不久就传来那个年轻人死去的不幸消息。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回到自己的家,我和二姐在阴凉的屋子里追来赶去,四伯给我们做饭,我们吃完饭央求她讲故事,她却红着脸推辞一番:“不会讲,讲不好”。等我们倚在她怀里反复央求,她便给我们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
四伯总是在我姑妈回来后,仔细将我们姐妹和家里财物一一交代给我姑妈,才松一口气,不管我和二姐怎么扯着她的衣角留她,她总是摸着我们的头:“姑姑回来了,乖,听姑姑的话。” 然后又拿着她的棍子和袋子要走,不过要是我哭着喊着“我要四伯”,姑妈也盛情挽留,她会留下来陪我们一阵,她会到柜子里找出我们兄妹的破衣服缝补,等吃饭的时候,她也只是吃一小碗,基本不吃菜,到了第二天她又回来看我们,即使到了吃饭的时间,她也谎称吃了,然后红着眼睛走了,怎么留也留不住。四伯有一次整一个月没有来我们家,姑妈领我们去看她,反复追问,才得知上次来我们家时,放假回家的大姐乘她不备,抽掉她屁股下的凳子,把她的尾锥骨摔了,一直卧病在床。她反复叮嘱不要告诉我母亲——免得作难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