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夹缝中生存
Nisei是北美、南美和澳洲的英语国家中,对移民美国第二代日裔的称谓。按照日语中一、二、三的发音“ichi,ni,san”,一代,二代,三代也分别被称作“Issei,Nisei,Sansei”。其中Issei作为第一代的美国移民,一般定义是在日本出生,“1924年日本移民法”颁布以前来美国定居的人,如户粟郁子的父母。而户粟郁子作为Nisei二世主,本人于1916年7月4日出生于加利福利亚州洛杉矶,25岁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动物学本科。若干年后,她的经历以及她毕业的学校还被美国人编进一首指责东京玫瑰的歌里传唱。
户粟郁子的父辈之所以有机会进入美国,是由于夏威夷种植业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而早先入驻的华人人数暴涨让当地人心生恐惧,于是美国在1882年颁布“排华法案”后,开始引入日本移民。但讽刺的是,没多久疯狂的排日运动也开始兴起。户粟郁子三岁的时候,加州政府颁布法令禁止亚洲人尤其是日本人拥有土地,13岁那年,这个法案更为严苛,规定Issei“获得,占有,享受,使用,耕种,暂时占用及转让不动产”均是违法。户粟郁子八岁的时候,美国参议院干脆颁布了移民法案,禁止日裔和其他亚裔,以及其妻子、子女进入美国。
如果移民法案早些年颁布,户粟郁子一代中的大多数人或许还没有问世的机会。要知道1900年时美国日裔的男女比例为24:1。得益于1907年美国对日裔政策的短暂开放,日本的“照片新娘”蜂涌美国,两性比才在1920年平衡到了189:100。
这些“婴儿潮”中落地生根的日裔与父辈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了美国的公民权。说着纯正美语、在棒球场欢呼、互赠圣诞节礼物、加入高校的社团、向向星条旗宣誓...在山姆大叔怀抱下长大的Nisei们,在内心深处都认同美国的价值观以及自己的美国身份。
但是其他人不这么认为。一是他们的父辈:Issei一代为美利坚流血流汗,建造矿场铁路,却没有公民身份,也不能拥有土地;他们游离在社会边缘阶层,抱团生活在相对隔绝的日本社区,对日本有依赖与怀念。维持日本的传统生活方式、为天皇高呼万岁、用日本等级观念来约束后代行为,是他们自然的选择——由此必然与坚守美国梦的Nisei们冲突不断,如果要选出历史上代沟最深的两代人,Issei一定会携手Nisei上榜。1930年的宗教调查结果显示,75%的Issei是佛教徒,而超过一半以上的Nisei是基督教徒;Issei基本只说日语,而Nisei的英语远远比日语熟练的多。最焦点的矛盾是在谈论到政治话题时,一家人经常激烈争论,甚至兵戎相见。
另一方面,美国的其他公民也对Nisei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把这些肤色不一样的家伙赶出国境。美国社会歧视性地称呼包括Nisei在内的亚裔们为“黄祸”——白人理发师拒绝为他们理发,公车巴士拒绝为他们停下,在学校遭遇欺凌以及公司受到排挤歧视是家常便饭。仅从就业来看,1940年洛杉矶只有5%的Nisei被白人企业雇用,其余的人即使手握大学文凭,也只能面对黯淡的前途,在一些街角的日本商店、洗衣店、家庭旅店寻得一份糊口的工作。
这样的处境下,Issei一代不断给Nisei施压,要求其返回日本寻找机会或是加入日本国籍。在1940年,全美约50%的Nisei都入了日本籍,但是那些回到日本的年轻一代中,很快又有很多人折返回来,因为发现日本人讨厌他们身上的美国做派,比美国人对他们还要冷漠。
双面夹击中deNisei状如“两头兽”陷入尴尬境地,开始求索问题的解决答案。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些歧视的来源归根结底是自己“美国化”得还不够彻底。由此Nisei建立了JACL(日裔美国人公民团)社团,为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做出重重努力。而要想融入美国,就要“把自己完全交给美国,彻底摒弃日本的一面,做一个百分百的美国人”。
然而在他们还没来得及表明衷心时,美国人就开始考察他们的忠诚度了。二战爆发以后,珍珠港事件爆发前,美国政府已经专门成立秘密的白宫情报组织,对西海岸日裔的忠诚度进行调查。虽然1941年罗斯福总统收到了这个组织长达25页的“芒森报告”,认为“总的来说,这些被怀疑的人有95%都十分忠诚。”但是一般只有认为你不忠诚的时候,才会有所谓的忠诚调查与测试。珍珠港事件以后的情景,也确实证明这份调查的结论并没有什么作用。
珍珠港事件爆发前夕,户粟郁子受母亲之命回日本探望生病的姨妈,战争打响时她错过了最后一班回美国的油轮,被滞留在日本的亲戚家里。此时的日本国内物质异常紧张,居民的口粮与生活用品都是按人头实行配给制。有当局找上户粟郁子,要求她放弃美国国籍,就可以把她加入食物供给的名单里,但是被户粟郁子拒绝了。
相比于其他的Nisei,户粟郁子其实美国化得更为彻底,她的家庭在美国并没有特别坚持日本的传统风俗,甚至也不说日语,所以她对日本国和日语基本上一窍不通,也完全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不一样的生活。对她来说,熬到战争结束,回到祖国美利坚,从事医学相关的工作,才是值得追寻与等待的人生轨迹。
然而她也许并不知道,在大洋的另一端,在她视若祖国和安身之处的地方,和她一样的日裔平民,因为战争的爆发,开始被“连根拔起”。
珍珠港事件当晚,近1500名被怀疑“潜在不忠诚”的Issei即被逮捕;事件第二天,加州州长伯特.奥尔森宣布对本州“日裔居民”采取限制措施。一时间美国都在传言,是渗透到美国的日裔“第五纵队”向日军提供的情报。加州总检察长厄尔.沃顿在向华盛顿汇报时称,“土生土长的美籍日本人,比日本侨民更危险。”
被视作危险的人在街头被人打骂、施以冷眼、被开除公职、取消执业资格、剥夺财产,紧接着被驱逐。
1942年2月19日,罗斯福签署了臭名昭著的“9066号命令”,由此产生了对美国大陆日裔的驱散计划,数以万计的日裔一夜之间被剥夺了他们的房屋和财产,徘徊在高速公路沿线,无处可去。西海岸州把他们赶走,东海岸也不欢迎他们。“既然西海岸不允许日裔存在,我们也不收留日裔。”“如果日本人敢到我们州来,我保证他们会被吊死在每一棵树上。”
任这些讨厌的人自由散落也很危险,不如把他们都关起来。基于这样的想法,第一批12313名日裔被拘禁并被带到加州、华盛顿州、俄勒冈州以及亚利桑那州的19个集中营里。随后几年被陆续转移到更贫瘠边缘地带。政府只给了日裔短短几天的时间去处理私人财产,房屋和大部分带不走的物品被以极低的价格贱卖,或者干脆直接丢弃。男女老少列队被持枪的士兵押送上外部盖上黑布,内部密集如运送牲口般的列车,吐落在类似于赛马场马厩这样的集中营里。拘禁人数最高时达到12万人。
日籍被强制送往集中营
这种针对一个族裔的大规模拘禁历史罕见,即使同期在美的德裔也并没有受到像日裔这样的摧残。“它抹杀掉了美国日裔所有的自尊。”不过丧失了自己的财产,在日裔族群中掌握经济大权的Issei也完全丧失了家庭中的主导地位,与此同时,集中营里困兽般挣扎的Nisei却做出了一个影响在美日裔未来命运的重大选择:这就是加入美国的军队,站在与日本完全敌对的立场。
1943年,从集中营里走出的NIsei组成的第100步兵营在阿尔及利亚的奥兰登陆,成为美国参战以来首批在欧洲登陆的部队;同年美国军方接受了nisei志愿者自愿为国家而战的计划,由此成立的422军团成为美国军事史上获得最多嘉奖的部队;军事情报局的nisei作为战争中的秘密武器,破译日军密码,追踪“珍珠港”元凶山本五十六的行程并将其击毙;就连NISEI的妇女也在经历过与家庭的痛苦撕裂以及心理斗争后,加入美国陆军妇女队,美国护士队等军事组织,或者在国防工厂和矿山等地挑起重担,保证战事经济补给。
日籍成年男子在征兵站排队
由NIsei组成的第100步兵营在欧洲作战,功勋赫赫
然而仇恨和偏见比敌人难以击败,它们并不因Nisei的生命牺牲而有所改变。即使战争已经结束,回到美国的NISEI老兵发现战时被剥夺的财产仍然不知所落,没有房屋的他们只能寄居朋友家,退伍老兵曾经浴血奋战的表现也为美国军方所刻意忽略。“就让过去的过去吧。”这是达尔昆斯特将军见到422兵团的第一句话,而在此之前422兵团曾以自损800人的代价成功援救其他兵团221人,一次自杀式的强攻就让全团2943人阵亡140人,负伤1800人,失踪43人。
这帮日裔美国人终于回到了他们在美国的家。可惜家已被愤怒的美国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门窗玻璃全部被砸碎,房子上面乱七八糟的涂满了反日标语。尽管如此,一家人好歹还是平安的回了家。尽管妻子面对眼前一切很伤感,可那怀抱孩子的日本男人却面露出不屑与不屈的表情
同时,战后美对日的复仇情绪,在户粟郁子的审判上得到充分展现。1949年户粟郁子被以有偿采访为诱饵回渡美国,一落地即以叛国罪被逮捕和审判。在被判处十年徒刑并处以高达1万美元罚金时,剥夺了她一直视若珍宝,即使滞留日本也不愿割弃的美国国籍。这场美国历史上最昂贵费用的审判轰轰烈烈,世人瞩目,人们纷纷把它看作是对“第五纵队”的战后清算。即使户粟郁子辩解她一开始只是在东京电台谋求一份打字员的糊口工作,在被迫播报“零点时刻”时候,其播音的言辞是经过深思熟虑,消除了令人灼痛的词句,实际起到了鼓舞了美军的士气的作用。美国人还是编了首歌骂她:
I bet you sorry now, Tokyo rose
我打赌你现在一定很抱歉,东京玫瑰
sorry for what you done
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
i bet you sorry for what you’ve worked
我打赌你现在一定很抱歉
for that rising sun
为那个太阳国工作
you stabbed a knife into the USA
你用一把尖刀刺向美国
you forget what you learned you at the ucla
你忘了你曾经在加州大学洛杉矶的所学
I bet you sorry now, Tokyo rose
我打赌你一定很后悔东京玫瑰
sorry for what you done
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
美国人的内心创伤与对日裔的补偿,在战争结束多年以后终于缓慢起现。联邦政府于1948年开始提出对日裔经济损失赔偿问题,但直到1988年里根总统上台以后才正式签署文件,就二战中日裔美国人的集体拘禁进行道歉,并进行总计12.5亿美元的分期赔偿。1999年,缅怀二战中日裔做出杰出贡献与牺牲的纪念碑“Go for broke”在加州洛杉矶建立,纪念碑上的“Go for broke”,正是几十年前陷于困境与分裂中的Nisei在前往战场前的口号。对于他们来说,战争是为美国,也是为自己的身份而战。
洛杉矶“小东京”里的“Go for broke”纪念碑
“东京玫瑰”在仇日心理逐渐减弱下,也开始得到正名。1977年,卡特总统宣布对户粟郁子进行无条件特赦,并恢复她的美国国籍。
多余的话-由东京玫瑰的遭遇所想到
大家都知道,仇恨与歧视并没有消失。少数族裔威胁论如同顽固的病菌潜伏,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去往风口浪尖。欧洲难民危机以来,叙利亚难民潮问题成为世界关注焦点。然而好像一个多月前人们还在为倒在沙滩上的三岁小男孩点蜡烛流眼泪,要求欧洲开放边境,11月法国恐怖袭击发生以后,风头突然转向,伊斯兰威胁论就开始甚嚣尘上。
“欧洲要被穆斯林占领了,未来的欧洲是一个绿化的欧洲。穆斯林要用生育武器来占领世界。”这是自媒体爆发式发展的最好时候,也是为迎合大众口味和臆测而不假思索转发的最坏时代。“生育武器占领”这样的论调,听起来跟“黄祸论”,“犹太人阴谋论”,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阅读碎片化和浅阅读盛行的信息规则里,也许这一次的论断更深入人心。
某篇被朋友圈刷屏,点击量过百万的互联网热文说:“西方早晚会被穆斯林搞死,对于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他们没有一点正面的贡献,相反,他们的繁殖速度是惊人的。”
90多年前的一篇文章对美国日裔的评论说:“只要日本佬能租到一块地,他就可以娶到老婆;他将契约书副本寄回国,娶个照片新娘,他们就能在美国像老鼠一样繁殖。”
这种论调是否将来会对准我们华裔,对此我不敢想像。网友们,你们是如何思考这个问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