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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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的人和事 (2)一个女大学生的沉沦(下)

(2013-12-18 06:56:14) 下一个

 

5

  

80年代,大家都忙于自己的事业,亲朋好友之间,一般没什么事情,也很少来往。对于徐婉丽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我几乎很少打听。

忽然有一天,老于来我家,说徐婉丽出事了,问我知不知道?我问出什么事?他说,那个姓谭的和徐婉丽一起被公安局抓了!这对我和妻子简直是如晴天霹雳。

“因为什么?”我和妻子同时惊问。

“咳,说是犯了欺诈罪。”老于说。然后盯着我们问,“你们一点都不知道?高级法院大门前的宣传栏上,连他们的漫画都贴出来了。”

我当天抽时间,赶忙跑到老于说的高级法院大门前,只见宣传栏里果然有徐婉丽和那个叫谭晓弟的案情介绍。从宣传材料上来看,谭晓弟是个劳改逃跑犯,他认识徐婉丽以后,徐婉丽把自己的记者证借给他,经过涂改,谭晓弟冒充晚报记者,伙同徐婉丽,以给某单位供货的名义,进行经济诈骗活动。在案情介绍的文字旁边,还配有徐婉丽和谭晓弟的漫画。看来,如果材料不属实,法院是不会这样搞的。

站在宣传栏前,我脑子几乎成了空白。真没想到,徐婉丽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我不明白,徐婉丽怎么会跌这么大的跟头?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个40多岁已经两个孩子的母亲,怎么会犯如此轻率的错误?在社会生活中表现得如此天真和幼稚?看来她这次难逃牢狱之灾了。

 

在回家的路上,想到徐婉丽的后半生,我不由的心情沉重起来:令人羡慕的工作失去了,在儿女面前母亲的起码尊敬没有了,老于的爱烟消云散了,出狱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没有保证了,作为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的光环被劳改释放犯取代了……也就是说,她的前景实在堪忧!

在她的问题上,我能做些什么呢?作为老同学,我的确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年多以后,我已经搬进单位分的新楼里。老于找到我的新居,说他准备去看看徐婉丽,问我们去不去?据老于讲,徐婉丽判刑三年,现在贵阳南郊的羊艾农场劳改。他已经办好了探望的手续,联系好一辆吉普车,如果我们夫妻有时间,可以一起去。

看来,老于内心深处对徐婉丽的感情是依然存在的,尽管他早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那是在头几年,老于见徐婉丽和那个所谓“小弟”形影不离时,一气之下,他和一个丧夫的中学女老师结了婚。徐婉丽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在我家曾经和我妻子谈笑风生地说:

“老于找了一个花果山上的……”说完两个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贵阳哪有一个花果山?”我莫名其妙地问。

“老憨,” 妻子说,“是说老于找的婆娘长得像花果山上的孙猴子,这都不懂?”后来我曾经见过这位女教师,的确黑黑的,长相与徐婉丽无法相比。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早饭后,我们乘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向花溪羊艾方向驶去。车上除了老于和我们夫妻外,还有老于的朋友穆经理。

启程时,天气还可以,太阳穿过阴云,似乎要出来的样子。可是走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天渐渐变得阴沉起来,太阳不再露脸。汽车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羊艾农场。我们找到场部,那里人说星期天休息,让我们直接到管教科去办探望手续。在管教科我们办了手续,说要去六队,才能找到徐婉丽。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又走了近二十分钟,才到达六队。

六队大概是女犯的住地,那里只见路旁一排平房,上百的女犯就居住在里面。这些平房有的门敞着,有的还加着锁,连一个女犯都没有。显然,她们已经出工下地,到田间干活去了。

我们将介绍信递给一位穿警服胖胖的干部,他仔细看了看正文,以及上面的公章和批字,然后说,你们等等。他走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样子,只见一位三十左右的女管教干部,陪同徐婉丽从坡下缓缓走来。已是端午节前夕,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徐婉丽仍然穿着咖啡色的对襟薄棉衣,深色的裤子。她望见我们,仍然是一笑。爱笑,是她的习惯。然而,她这一笑,不知为什么,却令我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玛丝洛娃的笑,那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美丽女人的笑,一个命运十分悲惨的女人的笑。

徐婉丽逐渐走近了,发现她比没入狱前要黑了许多,脸上和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蓬松的头发夹杂着不少白发。但精神状态还不错,一直是笑吟吟的。

穿警服的女管教干部为我们打开会议室的门,拉开室内绿色窗帘,指了指桌子上的保温瓶,说吃水自己倒,然后便走出去了。

徐婉丽坐在沙发上,很兴奋,也很高兴。她向我们介绍劳改队的生活,说这里的女犯主要劳动是采茶,每人每年的任务是两千斤,只要好好干,多数都能完成任务。

“你也跟着采茶?”老于问她。

“我身体不好,考虑我是报社来的,又是大学生,就照顾我干些轻松的工作,比如抄抄写写,填个表格什么的……这里女犯人对我都不错,有些什么活,她们都帮我干……”徐婉丽说得很轻松,显然这里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

“这里的女犯人是不是像电视剧《枯草青青》里那样?”我问。

徐婉丽笑了:“大家看的时候都说,茶叶!茶叶!”

贵州人把假货一律称作“茶叶”。她说,这里的女犯人差不多天天吵架,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口。只是不能动手打架,谁打架就关谁的禁闭,还要扣奖金。奖金虽然不多,几块钱,可是一扣,就恼火了:连肥皂、牙膏都没钱买。另外,谁要是打架,谁要是不听话,管教干部动手就打,经常打得她们鬼哭狼嚎……所以,表现犯人生活的电视剧《枯草青青》太假,这里劳改犯边看边笑,说这些文人吃饱了没事干,净胡编……

“徐婉丽,再有三个月,你的刑期就满了,回去准备干什么?”老于关心地问。

“我认为自己是受骗上当,我是冤枉的,我想继续申诉。”

“那么你自己就没有责任?全是姓谭的问题?”老于有些气。

“算了。”穆经理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也没有过不去的河。搞文学的人,经历一番坎坷,有时并不一定是坏事。你说张贤亮,他不经历那么多年的劳改生活,他能写出那些表现劳改生活的作品?对不对?”他环视了大家一眼,然后注视着徐婉丽,接着说,“徐婉丽同志注意身体,心放宽些,何去何从,出去以后再想办法。”

穆经理是哈尔滨军工电子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在广播电视厅器材公司当经理,我们乘的丰田双排坐小车,就是他们公司的。显然,他这一番话,说得非常得体,也很有水平,大家听了都觉得很对,尤其对徐婉丽的安慰,也恰到好处。

临走,徐婉丽一一和大家握手,我见她刚才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变得有些伤感,在我们与她分手后,走了几步,我又回头和她招手,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用手在抹眼泪……

 

                                 

 

6

 

徐婉丽刑满从劳改农场出来以后,曾经来过我家。她让我陪她去找晚报社长李世同。李社长原是一个区进修学校的教师,因为他在报上发表几篇文艺评论文章,这几篇文章都是和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此人又是党员,就被提拔到报社当领导。我和他主要是在文艺评论工作者的聚会上,彼此见过面,点过头,握过手,彼此相互读过对方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但彼此并没什么交情。

“李社长,”在一个小巷里,我们找到他家,我说,“这是我的老同学徐婉丽,她的情况可能你清楚。她是一失足,跌了跟斗,出了问题。根据党的政策,能不能给她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就是说,让她复职,在报社接着干?”

李社长认真听完我的话,态度很谦和地说:

“徐婉丽同志的问题,是我来报社之前出的。由于这件事在报社引起很大震动,在社会上影响也比较大,所以我多少也知道一点。根据我对党的政策的理解,徐婉丽同志必须获得甄别平反以后,才能考虑复职的问题。”他的这些话,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因为报社是共产党的要害部门,对这个部门的工作人员,政审向来是很严格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一个劳改释放犯,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这个衙门的。除非是过去毛泽东时代政治运动的受害者,并且获得了平反。

“看来,李社长是不愿意帮忙。”从李世同家里出来,走在路上,徐婉丽沮丧地说。她不明白,任何在这个位子上的人,都会是这样回答的。除非是有靠山和背景的人物。为了安慰她,我只能说:

“人一旦当了官,说话自然要谨慎,自然要讲原则。”

回到家里,我和妻子问她,黎树魁和她的两个孩子情况如何?她说,黎树魁肯定是幸灾乐祸,他不仅自己没到农场来看我,连两个孩子他也没让他们来。那么两个孩子呢?她说,小婷在读书,庆大不好好读,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显然,徐婉丽和我一样,在贵州并没什么背景,要把案子的性质翻过来,那是很难很难的。案子的性质不能改变,她的工作也就无法落实。

 

自从我陪她去找过晚报社长以后,她就再没有来过我家。最初,我以为她知道我没什么门路,自然不会来找我。可是时间一长,她几乎没了消息。有时我想,她究竟住在哪里?生活费怎么解决?是否去看望过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和黎树魁既然没办离婚手续,他们是否能破镜重圆?……所有这些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然而,大家都在忙忙碌碌,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一般没什么事情,彼此也就很少走动。

一两年后,我听人说,徐婉丽回山东老家了。她回山东老家,莫非在那里凭亲朋好友的关系能找到什么工作?可是,有一天,我在公交车上,透过车窗的玻璃,看见马路旁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样子好像是徐婉丽。汽车很快一掠而过,我无法断定那个女人就是徐婉丽,但她的个头,她的身型,她的发型,却非常非常像她。假若真的是她,她为什么不再来我家?莫非我说错了什么话,伤了她的自尊心?或者我的神态、口气流露出对她的歧视?

总之,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偶尔碰到老于,他也不再提徐婉丽,仿佛她已经从贵阳真的消失了。就在我退休以后,一天我院一位教授问我:

“你还记得陆晓梅吗?她头几天来我家,还问到你。她说,你有个同学叫什么丽?”

“徐婉丽吧?”

“对,徐婉丽。陆晓梅说她很可怜,和一个老者在一起,那个老者每个月只给她五十块钱,儿女也不管她……”看来,徐婉丽并没有离开贵阳,她依然生活在这个城市,只是她不愿意让人们知道她落魄的景况……

 

那么黎树魁的情况又如何呢?

八十年代中期,我曾经出差去赤天化,特意找到这个大型国有企业的工会办公室,实际上这个办公室也是黎树魁的卧室,很宽敞,但十分简陋。他见到我很高兴,谈笑风生,可是只字不提徐婉丽。他说,他的工作很有意思,他虽然经常接触一些性格活泼的女性,可是他在男女关系方面要求自己很严,作风方面过硬。又说,他已经过惯了单身生活,“一个人,快活得很!”他笑眯眯地说。

我想,也许他真的喜欢单身生活?然而,另外一种情况也是存在的,即人们常常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烦恼,并且千方百计地用假笑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愁苦。黎树魁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我弄不清楚。不过,他床底下摆满了的空酒瓶子,却使我想起“抽刀断水水还流,以酒浇愁愁更愁”的诗句。我提醒他:烟和酒可不要过量呵。另外,碰到合适的,找一个半路夫妻,好有个伴。他说:

“没有老婆照样过;没有烟和酒不行。”根据我的体验,一个中年男子过独身生活是谈不上快活的,正像一个年轻守寡的女人,那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因为常识告诉我们,人必须按人生规律生活,才能健康幸福。

九十年代中期,一天我有事去一家电脑公司,看到有一位顾客在买电脑外部设备,闲谈中,知道他是从赤天化来的,我说:

“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叫黎树魁,在赤天化搞工会工作。”

“哦,是他呵,快了,没几天了。”

“什么没几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医院,快死了。”对方说的很平淡。

“他是什么病?”我心跳好像加快了,急着问。

“什么病?听说是酒精中毒,肝硬化……”

这就是说,黎树魁的人生路已经走到尽头。掐指推算,黎树魁当时大概不满六十岁,应该说走得早了些。

想起徐婉丽和黎树魁的婚姻,我不免感慨伤感。看来,一桩不幸的婚姻,对双方无疑都是一场灾难。

 

2004/11/3        2007-1-20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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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laborlaw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潘文鸣' 的评论 : 每个人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别人不必干涉。 何况她是那个时代不公平制度的牺牲品。 那个年代的诈骗罪,经济犯罪也很值得商榷。

鸡毛蒜皮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aborlaw' 的评论 :同意,做人要厚道。
鸡毛蒜皮 回复 悄悄话 中戏戏文系的高才,屈才啊!
潘文鸣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aborlaw' 的评论 : 对于我师姐的人生悲剧,想起来我就感到惋惜。可是生活就这么残酷,我写出来是让类似黎树魁和我师姐那样的男女接受教训。
laborlaw 回复 悄悄话 大爷呀,这样写你的老同学,还是你自己曾经仰慕的对象, 实在不厚道呀。
波大才是人. 回复 悄悄话 那个年代,也真没办法。不过现在剩女又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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