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演员的追求与幻灭
七十年代,我因公出差到吴玲所在的县城,住在地区招待所里。(吴玲情况见《理想和信念的破灭》第10节)
一天晚饭后,我到吴玲家去办什么事情,在我与吴玲闲谈时,一个年轻姑娘走进来,只见这个姑娘非常年轻,大概刚刚二十岁出头,剪短发,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苗条的身材,一双大眼睛,长得非常漂亮。心想,在这个穷乡僻壤,还有这么出色的女孩?大概是剧团的吧?果然,姑娘是京剧团的演员,来给吴玲送戏票。姑娘走了之后,吴玲说,她名叫曹文静,经常来她家玩。她还进一步介绍说,这个姑娘上进心很强,没事喜欢看书。在县城里,不少干部子弟追她,她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不像剧团里其他姑娘那样,除了演戏,就是谈恋爱。
那天晚上,小曹给吴玲两张票,吴玲的丈夫在乡下写剧本,她就约我和她一道去看演出。在舞台上,演的是一台现代京戏,小曹虽然演的是配角,但她扮相好,那姿容气质堪称楚楚动人,给人印象深刻。
后来,吴玲断断续续向我介绍了小曹的经历。她说,小曹从小喜欢唱歌,报考剧团时,团领导看中她的身材好,嗓子好,没用请客送礼就录取了。到了剧团,文化大革命中也没什么正规演出,无非是唱唱语录歌,配合形势排点小节目。平日剧团里,大家无所事事。结了婚的忙于小家庭的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带娃娃。而小曹这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小伙子,就有些无聊,除了谈恋爱,打扑克、逛街,几乎也找不到什么可做的。对这种日子,小曹慢慢有些厌倦。好在她喜欢读书,无论是毛选也好,能找到的文学作品也好,或是样版戏剧本也好,她都喜欢阅读。
粉碎四人帮以后,小曹曾经报考过四川音乐学院。迢迢千里,她只身跑到成都,望着西南最大的音乐学府,不禁浮想联翩。经过专家的严格考查,她过了初试和复试两道关,然而却没能冲过最后一道关,被淘汰下来。这大概是她人生路上遭遇到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对一个年轻漂亮和自尊心很强的女孩来说,这个打击足以让她心灰意懒,甚至几个月到半年的时间打不起精神来。
就在小曹陷入高考失败的痛苦时,有个高大魁梧的年青人开始向她献殷勤。据吴玲讲,这个人外貌并不咋样,样子像《水浒》里的蒋门神。这个人还没正式工作,是个“农工”。但他的殷勤很投曹文静的心。这些小殷勤是,如烙张饼给小曹送去,恰巧小曹此时肚子饿;拿两条劳保肥皂送给小曹,恰巧小曹的洗衣粉刚刚用完;找朋友从医院开两瓶鱼肝油给小曹,恰巧小曹熬夜看书,眼睛有点发干……于是,小曹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蒋门神”。
“看吧,结婚后小曹准遭蒋门神欺负!”一个知道“蒋门神”根底的演员讲。
果然,结婚没几天,为了一句话,“蒋门神”就动手打小曹,接着,隔三岔五,小曹便经常遭这个男人的拳打脚踢。有次,这个坏蛋动手把小曹的牙打落一颗,小曹的心碎了,也彻底冷了,她毅然搬出了新房,与这个男人分居,并着手办离婚手续。
在当时,在那个穷地方,结婚容易,离婚可就难啦。首先是舆论的压力:
“刚结婚不到两个月,就闹离婚,这不是把婚姻当儿戏吗?”
“戏子在舞台上演戏,下来也演戏,为啥不考虑好就结婚?”
总之,种种责难,各种闲言碎语,弄得小曹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更倒楣的是,那个“蒋门神”不同意离。小曹找领导,找法院,一次又一次的哭诉自己的不幸,最终以放弃结婚时所购置的全部家当为代价,才终于摆脱了那个坏男人的魔掌,重新获得了自由。
高考的失败,再加上婚姻的失败,使小曹像霜打的秧苗一样,再也抬不起头来。就在办离婚手续时,她又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不得不去医院做人流。吴玲说,小曹当时可真够可怜的,人就像脱了一层了皮,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在痛苦与不幸中,小曹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泪。但她没有向命运屈服。她调出了京剧团,到政府机关去当打字员。白天打字,晚上看书,看报,写日记。她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到复习中学教材,读书看报上。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她的学业,仅凭小学文化水平的底子,一点一滴地去啃中学教材,其艰难是可以想象的。
不过,苍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坚持不懈的自学,以及找一切机会
进了干训班,小曹是最年轻,又是最漂亮的一名女学员。星期天假日,她曾经来我家看望我,我看她精神焕发,喜气洋洋,很是为她高兴。我知道,她刚刚摆脱了厄运,刚刚从几百公里之外的穷乡僻壤走到省城,进入全省著名高校的她,兴奋激动之情,是可以想象的。她说,她决心刻苦学习,踏踏实实地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因此,她对老师和同学都是彬彬有礼,时时处处保持着谦虚谨慎的姿态。正所谓外柔内刚,不卑不亢。另外,她深知,在共产党领导一切和主宰一切的社会里,要活出个人样来,不入党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一进干训班,她便向组织递了入党申请书,决心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两年学习期间,她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从打扫教室的卫生,到擦玻璃窗,从组织班上的文艺活动,到自己作词、作曲,亲自登台演唱,真是表现突出,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非常好。因此,在毕业前,她入了党,而且是唯一被推荐留校的学员。
留校后,她分到学校党委宣传部。从一名偏远山区的小演员、打字员,到省城著名高校党委宣传部的干部,对小曹来说,这虽说不上是一步登天,但终究是离开了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离开了那个让她厌烦和苦恼的环境,来到她梦寐以求的大城市,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除了那段不幸的婚姻给她心灵蒙上了一块阴影之外,展望未来,前途仍然充满希望,毕竟她还年轻啊。
进了宣传部,小曹依然保持勤勤恳恳和踏踏实实的作风,希望把自己的工作搞好,让领导满意。然而,过了一段时间,部长的秘书悄悄对小曹讲,部长这个人可不怎么样,你要多个心眼才好……
开始,她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但慢慢她发现,部长对她的关心,有点过分。譬如,有次中文系的一位教授通知小曹去省文联参加一个会。小曹开会回来以后,这位部长就对她说,这个教授名声不好,不要和他多接近。小曹心想,
又有一次,小曹写了篇论文,请中文系黎老师给指导一下,部长知道了以后,又讲:“这个姓黎的专爱和女学生打交道,作风不好。任何正派人都不愿和他来往。”
小曹说,我听了很气,莫非我是个不正派的人才和他来往?他这话也讲得太过分,太伤人了!我本想顶他两句,想到自己的命运前途都掌握在他手中,只好忍气吞声……。
部长还说:“你时刻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党的宣传干部,是个共产党员!”
党的宣传干部和共产党员又如何?莫非共产党员和党的宣传干部就高人一等,就不能和一般大学老师来往?向他们学习?我实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天,一个干训班同学来看我,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在办公室里,他向我谈起毕业后的工作安排,他说他的分配不合理,他拒绝去报到,反正工资奖金照样拿。等这位同学走了之后,部长就背后批评人家,说:
“哼,这样的人还介绍别人入党,自己像不像个党员的样子?党的组织观念跑到哪儿去了?”弄得小曹灰溜溜的,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本来老同学见面,有啥说啥,发发牢骚又有什么呢?真没想到部长竟是这样左,这样不通情理,我看他根本不像一个大学里的宣传部长,简直像个农村干部!
还有一次,宣传部的一位同事说,小曹,你既然在文艺团体呆过,对文艺工作比较熟悉,我觉得你去抓学校的文工团还比较适合。我说,我哪行?搞文艺要有一定的才能,要有一定的个性,而且我也太年轻了……
这话传到部长的耳朵里,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又教训我一顿。他说:
“小曹啊,文艺工作也是党的工作。假如一个共产党员去干文艺工作,首先应该强调的是党性。什么‘才能’啊,‘个性’啊,这不是一个共产党员所应该追求的东西。实质上,这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宣扬的那套货色。”
接着,他又给我开个书单,让我好好去读。什么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呀,胡乔木的《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论问题》等。
我听了小曹对他的顶头上司的描述,曾经问小曹,你们部长是部队下来的吧?她说,不是。他原来是个知青,据他自己讲,他在农村受了不少苦,在下边当过小学教师。由于他比较会拉关系,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时候,他得到一个名额。在大学里学经济,毕业以后,他有了个大学生的牌子,人也长得不错,嘴巴又会讲,在县份上算是条件好的了。可是他却找了一个长相很差的女人。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姑娘的妈是个什么处长,有实权。他就是凭着这个裙带关系调到大学,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你别看他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没什么真才实学,可是提起一些老师,他总是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差劲。在他眼里,这些大学老师好像都不如他。
小曹还告诉我,部长平日爱摆出一付首长的架子。他曾经板着面孔对大家讲,你们谁不愿意在我这里干,都可以写报告,我保证签字。我们宣传部有个
学潮时期,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讲:
“小曹,现在给你个任务:到学生宿舍去了解一下大学生的思想动态,回来向我汇报。”
我说,平日我很少到学生宿舍去,现在突然闯进去,学生不欢迎怎么办?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正是党考验每个共产党员的时候。你这么年青,在运动中表现好点,对你的前途影响很大…… ”
我听了,虽然觉得味道不对,想到自己是个宣传干部,深入群众调查研究,也应该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就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去敲学生宿舍的门。
跑了几个宿舍,我发现平日不太关心政治的女大学生,对北京和各地的学生示威游行,以及反腐败、反官僚,要求民主的话题也议论纷纷。我从她们的议论中,觉得她们完全是出于爱国之心。
回来之后,我把在女大学生宿舍听到的谈话,都如实向部长作了汇报。他边听边拿小本记,还刨根问底地追问是哪个年级,哪个系,说话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我说,在场我不能问这些,他们信任我,才在我面前讲这些。如果我一记他们的名字,他们马上会把我轰出宿舍。
他说,你策略一点嘛,通过适当的方式方法。你没看电影里党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活动在敌人的心脏里,工作得多么机智,勇敢……
我马上说,这些大学生又不是敌人!
他听了立刻板起面孔,教训我:“我这是个比喻,你没必要反驳我!再者说,她们不是敌人,但是可以被敌人所利用。”
他看我很不高兴的样子,接着又用稍微缓和一点的语气说:“你还太年轻,太天真,太幼稚,对政治斗争的复杂性还缺乏认识。你这么年青,就入了党,到党的要害部门工作,应该好好接受党的考验!现在党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再艰巨,再困难,你都不应该打退堂鼓……”
我只好又到学生宿舍去。部长则马上把我汇报给他的情况再去向校党委书记汇报。路上我想,这难道不是让我干特务工作吗?对这场学生运动,我有自己的看法。他部长想往上爬,把我当工具用,我应该多个心眼。想来想去,我决定采取应付的态度。我在学生宿舍楼转来转去,见学生们在议论,我就在旁边听一听,然后回去就把道听途说的东西,再加上点报纸上的新闻,向部长汇报一番。
他问我到宿舍去没有,我说,学生一见我进门,就哑口无言,不再讨论了。
部长听了,看样子脸色不太好看,对我的工作很不满意。我心想,管不了那么多了——觉悟不高就不高,反正我也当不了官!
六四事件以后,他显得特别高兴。在宣传部,他说:
“我们搞宣传的,这次该受重视了!以前只重视业务干部,不重视政工干部,这次吃了大亏!现在痛定思痛,该用我们政工干部的时候了!一手软,一手硬的状况必须彻底改变,党的政治思想工作应该永远放在首位……”
部长组织大家学习邓小平的讲话,学习中央文件精神,学习报刊社论,然后又布置我写一篇学习心得。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敢不听,只好找些报刊杂志文章仔细阅读,然后东拼西凑,弄出一篇来交差。他看了之后,说:
“好!让他们看看,我们宣传部门的同志觉悟如何?自觉地紧跟党中央的伟大战略的布署,坚决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小曹,把你的名字签上,我叫院报的编辑看看,争取及时发出来。”
我说,就算咱们集体写的文章吧,没必要属我个人的名字。我心想,这不是我真心实意要写的东西,是你部长交给我的任务。对学潮我有自己的想法。另一方面,过两年学生运动平反了,我岂不是又犯了个大错误?!我不想让人骂我是个政治上的小爬虫!
小曹讲到这里沉默了,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她怎么也不明白,在一个高等学校里,怎么会有部长这号人呢?她原来想像中的大学,是知识的殿堂,专家学者云集的地方。可在这里呆了一两年之后,她的梦想被现实粉碎了,她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该如何走下去。 她说:“我只想找个适合的男人,建立一个家庭,混日子算了。”
附:八月底的另一次谈话
八月底,我因公到小曹他们学校去办事。顺路去看望小曹。在宣传部里,我见到了这位心仪已久的部长。只见他四十岁左右,身材匀称,皮肤白细,一副女性的眉眼。他似乎正在批评一个年青人。
“你看我们部长,他正在训人。”小曹走出办公室,对我讲。
“为什么事情呢?”
“晓得他,反正一点小事,他也上纲上线。在他手下工作,真是活不出来……”
在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上,小曹又向我讲起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头些日子全校召开处以上干部大会,总结学习邓小平讲话精神。扩音器有点毛病——双声道喇叭,只有一个声道有声音。这本来是电工安的,与我无关。可是部长却怪我,而且上纲上线。他说:
“这是个政治事故!”
我想,莫非这是我的责任?我又没摸没碰,何必吓唬我?看他那样子,好像我就是搞破坏的阶级敌人!
讲到这里,小曹又不讲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原来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终于跳出了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来到省会的著名大学里工作,是‘有出息’,是‘熬出了头’,是‘前途无量’。岂不知,还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又落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下。我每天无非是守电话,采购扫把,擦桌子扫地,打开水,为部长搜集材料,写总结,填各种表格……干这些倒没什么,关键是受气,心情不舒畅,有时我夜里左想右想,我真想提前退休,只要有个男人能养活我,我宁可退休去当家庭妇女,去带孩子做饭……说着,她抹了一把眼泪……
我很同情她的遭遇,可是我却帮不上她的任何忙。我只能说,实在不行,换个环境吧,到学校别的部门去干些其它工作。业余时间继续坚持自学。毕竟你还年青啊,往前看吧。
然而,这些空泛的安慰对她有用吗?
(1989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