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瞳子确实令人发指得美丽。那一对瞳仁尤其漂亮,我三十二了,从中国到美国,真没见过那么既乌且亮的大眼珠子,像眼眶里塞进了两颗饱满多汁的巨峰葡萄。
据说生下来就这样。
一家人瞅着襁褓中的一对黑葡萄,要把她宠成牛家的眼珠子的正正中心,于是一连串颇有创意的备选名字就诞生了:牛瞳仁、牛瞳人、牛瞳孔,读上去都有些狗屁不通,最后他们在字典上翻到了“瞳子”。于是,这位那拉氏旁支的后裔有了个东洋名。上中学学了近代史,我才懂,她的名其实也十分契合伪满的历史变迁。
虽然选秀已是昨日黄花,那拉氏舅妈依然很有前瞻意识,往后妃的方向培养女儿,花样繁多、令人眼花缭乱,像她布置的让我妈头晕的旧婚房: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自不必说,为女儿有个超然挺拔的体态,她把女儿送去学芭蕾。等瞳子学得来劲、平常走路也迈着夸张的鸭子步时,那拉氏赶紧替她断了课,转去学那时还十分新潮的拉丁。
瞳子还有一头溜光水滑的好头发,每每看到,都让我想起童话书里公主黑缎子似的秀发(虽然我压根儿没亲眼见过)。这让头发粗硬还有点自来卷的我羡慕不已,有回我发痴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阿姐你头发好好欧。
瞳子正要说什么,被那拉氏一道凌厉的眼神喝止,然后这个女人送给我四个字:清宫秘方。
等那拉氏走开,瞳子赶紧把“秘方”告诉我。原来所谓“秘方”,就是每次洗头,她妈都和一盆白醋水,然后把她的脑袋摁进去,惨无人道地泡上两小时。
我让妈也对我这么惨无人道,妈训我:整天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哪还有心肠学习!以后想跟你老子到上海打工,还是想顶我班站柜台?
此外,在我妈从牙缝里挤出钱买大荤,要我长高长壮时,那拉氏不让瞳子吃重油重荤,隔三差五,还炖鱼汤银耳汤给她喝。长大后,瞳子有次颇为郑重地告诉我:陶陶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学习不灵光,都是重金属吃多了,把脑神经吃坏了。
我不知怎么应答,因为我确实没见过像她这样,离文曲星距离如此遥远的人。数理化几乎全军覆没。有回我耐着性子给她辅导,拿着她的小粉镜,给她讲“光的反射”,激情四射地讲了半天,一抬首,她一脸迷离,一贯晶亮的黑眼珠上像蒙了一层雾。
又给她复习化学,从一道我认为最基本的题开始——
桌上有个空杯子,里面有:
A. 氢气
B. 氧气
C. 氮气
D. 什么都没有
她毫不犹豫地选了D。
我提醒:这是多项选择题。
她望我一眼:我知道啊,可是空杯子里怎么会有气?
这让我颇有挫败感,一度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直到她妈送礼托关系,把她塞进全县最牛逼的老师家补课,半年后,老师也有了和我一样的挫败感,我才释然。她的脑子,就像块榆木疙瘩,钉子都敲不进去。老师很形象地总结。
有的女孩子学习不好,但是很会来事。瞳子的可怕之处在于,不光读书不中,还极度缺心少肺。
那拉氏说我“十个矮子九个精”,就是她告诉我的。
老师说她的大脑像块榆木疙瘩,也是她告诉我的。告诉我时,她还笑,为老师的幽默。当然,后来我也笑了,在她描述那拉氏听到老师这句评价后的崩溃时。
还有一回,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玩,那拉氏忽然在堂屋的里间隔着窗子喊:瞳子,来,妈有话跟你讲。
瞳子进去没多久,也隔着窗子喊我:陶陶你来,来吃龙眼。
那拉氏不知小声斥了句什么,瞳子大声顶撞:我非喊!非喊!
我不知道龙眼是什么,但一听到要吃东西,马上在牛家先人们的注视下,冲了进去。妈很少有钱给我买什么金贵的零嘴。
我闷头吃了一颗,一粒甜肉果冻一样滑进喉咙。我把黑亮的核吐在手上,然后欣喜地递到瞳子面前:阿姐你看,这个好像你的眼珠子欧。
她没心思研究她的眼珠子,只是拿胳膊怼我:快吃,快吃,我妈瞪你了。
那拉氏果然无可奈何地虎着脸。
有段时间,我追一部火遍全中国的清宫剧时,忽然想,倒退几百年,瞳子肯定得去选秀女,以她的美貌,搞个妃子干干问题不大。但是以她的脑子和心智,应该在第一回合就死于宫斗。
我费了这么多唇舌,不是为了告诉你我表姐是个像戴安娜王妃一样美丽又缺心眼的草包,而是为了烘托出她除了美丽之外的一大优势——外语口语好。
不光是英语,还有日语,不然你想,她一个旅游学校的大专毕业生,怎么就能进新加坡航空公司?光靠美貌和多年拉丁舞练就的挺拔身姿?
这一切,还得感谢我爸的音像店。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爸从上海回来了,带着多年挣下的票子,买了个两室一厅,还在老街上开了爿音像店,专售盗版CD,外加出租盗版VCD、DVD。从十里洋场回来的我爸,眼界也洋泾浜了,进的货里有一多半是带中文字幕的外国电影,还有外国歌手的CD。他还在店前店后贴满他也认不全的外国明星的画报,说是进货老板随碟附赠的。
这时,我和瞳子因为中考近两百分的差距,被分割在了两所不同的高中,平时不大见面。所以她一得着机会,就上我爸店里找我,因为我放了学,总在店堂后头的小房间里写作业。那时候我们的课业负担已经很重了,有时我忙得连个人卫生都顾不上:头发常常馊得像臭抹布,有一天早上出门,忘了刷牙,嘴里一股馊牛奶味,害我一整天不大敢张嘴巴。所以我有时纳闷,她怎么就一点不忙不着急。不过她也很知趣,我忙功课的时候,她不舍得走,就一个人在前面店里翻碟片,有时候还给我带好吃的。
有回,我模考进了全年级前五,心情不错,陪她在小房间里看了一部《BJ单身日记》。(虽是盗版,画质都还凑合。我爸进货时,对质量的把控还是过关的。)
电影的情节在今天看来简单又无脑: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英国胖妞,酗酒抽烟,工作中尽捅娄子。可是莫名其妙的,就搞上了老板,一个帅哥;谁知老板是个花心大萝卜,然后莫名其妙的,她又被一个大律师追求,也是一个帅哥。影片结尾,她和大律师终成眷属。
明明是浪漫喜剧片,瞳子看后心情却很沉重:陶陶,你说我学习这么差,以后可怎么办?我不想三十二岁的时候,像这女的一样,干什么什么不行。人总得有个长处。
你跟她又不一样,你这么好看,还会跳拉丁舞。我是安抚,也是发自肺腑。
这时候的瞳子已经是个十六岁的美少女,一米六九的大个子,配上多年拉丁舞练就的轻盈体态,踏着猫步,把我们小城最腌臜的街都走成了舞台。一张脸虽还显稚涩,但也像年轻的林青霞一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黑眼珠子愈发摄人心魄。我开始对镜挤粉刺的时候,她的皮肤还像奶脂。偶尔和她走在街上,我都能感受到男人男孩们饿狗一样的喘息。那拉氏怕她学坏,也怕她被坏人缠,天天晚自习在校门口接送,风雨无阻。她多年的精心培育终于出了丰硕的成果,可不能让哪个心生歹意的猥琐男摘去了。
拉丁舞?又不是乒乓球,中国人跳不成世界冠军的。她有点感伤地自嘲。
我要把外语练好,将来总是有用的。她看着墙上一张我爸贴的布兰妮的海报,忽然下了决心。并在离开前,从我爸这儿买走几盘外国歌手的CD。
我没把这当回事,也不认为她能坚持下去。可是不久后的一天,她就告诉我,他们学校的元旦晚会,她要唱英文原版的《我心永恒》,已经报上去了。
我差点惊掉了下巴,那首歌我也对着歌词偷偷学过,可是总跟不上。老外唱歌总爱把音吞掉。不像我们,连周杰伦唱歌,也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当然,吐不吐得明白另说。
我这英语试卷回回近满分的人都吐不明白的歌,她还要上台唱!
元旦晚会过后,她迫不及待地把某个殷勤的男同学在台下给她录音的MP3带来给我听,我也迫不及待地按了播放键,带着一点等着她出糗的心态。
然而,MP3里她字正腔圆的吐字,震傻了我的耳朵。据说同样被震傻的,还有当时台下她们英语老师的耳朵。
没想到你蛮有语言天赋啊!我心里酸溜溜的。
什么语言天赋!她从书包里翻出一张对半折的A4纸递到我眼前:喏,就这么学的。
我把对折打开,正过来,上面的字码差点把我看成对眼:爱无锐奈因马追母,I C U,I 飞 U,Z-安特意思好 I no 油谷昂......
我被这堆熟悉又陌生的字符搞得头昏脑胀时,她在一旁感慨:我写了五个小时,一个音一个音写的。物理卷子也没顾得上写,反正也不会写,第二天早上到学校现抄的。
很快,松隆子的《梦的点滴》在大街小巷火起来了,我爸也天天在店里放。她又如法炮制:阿一哟你莫高一哟一摸哈亚古,阿那达你带阿阿大一大祖拉拉......靠以你凹几代有姑......
她学语言的热忱就这么被调动起来了,后来她就开始背英语课文,课文都背完了,又开始背新概念......
“泼水事件”后过去一周后,那拉氏竟然也不来找我麻烦,连打电话控诉一下我都没有。我妈熬不住了,非拎着我往家买的一箱价格不菲的燕窝,要给那拉氏登门赔礼道歉。她本来想让我也去,我死都不肯,我怕那霸货已经缓过劲来,专等着我上门,然后拿热水回泼我。我回来是休假的,要是破了相,跟照片对不上,还怎么入境回去上班?
没想到妈这一去就是一个下午。
我简直可以脑补出来她们碰面的场景:我妈必定低三下四,骂我不懂事,说我不敢去,以我工作压力太大替我开脱。说是故意等了一个星期,等表舅妈气消了再上门。那拉氏一定骂我以下犯上,少调失教的。也许还会阴阳怪气,说我买的燕窝不正宗,掺了好多糖,不如她女儿去印尼的燕窝农场给她买过的最上等的燕窝。
天都要黑了,妈终于回来,表情凝重的样子。
她拿话搡你了?我明知故问。
我妈却答非所问:瞳子离婚了。
我一懵: 她妈告诉你的?
她妈那么要强,哪会跟我讲这个?是我一进去,她在揩眼泪。瞳子爸告诉我的。先你舅妈还骂他话多,你表舅就说,‘陶陶妈又不是个嚼舌根子的人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你还不晓得她为人么。’ 所以我陪他们坐了一下午。
说是那个男的在台湾还有一个家,到现在她才晓得。唉,那个小伢子,从小就憨,对谁都不防备。妈又说。百感交集的。
我也沉默着,心里好难过,好难过。
差不多是半年后,我去东京出差,在羽田机场逛免税店时,忽然进来几个新航空姐。
瞳子。我眼睛一热,把她们当中最高挑、最挺拔的那个叫住。
陶陶?真的是你,陶陶。她兴奋地抓着我,一对黑葡萄在大地色眼影的衬托下,愈发流光溢彩。
This is my younger sister. I have watched her grow into a big woman.(这是我的小妹妹,我看着她长大的。) 她冲一个马来人面孔的同事这么介绍我。
我望着眼前这个绾着法国髻、浑身散发着东南亚风情的小娘惹,不敢相信她是我们小小的绣溪县城出来的姑娘。
我们在用餐区坐下,聊了聊从对方生活里消失的这许多年,她还是那么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告诉我。比如离婚后她分到了公寓,比如那拉氏现在在帮她带孩子......
你记得那时候夏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在吊床上睡觉么?把一头绑在芭蕉树上?我问。
当然记得,但是那不是芭蕉树。她说。
怎么会不是芭蕉!那是什么树?
那时候太小了,不记事,反正不是芭蕉。
房子拆迁的时候我们都上初中了呀,怎么会不记得!
哎哟,我这种化学元素表都记不全的人,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我们聊得正欢畅,一个脏金发的外国胖妞在我们旁边的桌旁坐下。
瞳子望了她一眼,忽然问:你记得那年我们在你爸的店里看的《BJ单身日记》吗?
当然。
一晃我们也三十二嘞,和电影里那个傻大姐一样大了。
结果过得还不如她,左手一个休格兰特,右手一个科林弗斯。我拿手夸张比划。
她低头一笑,然后说:我不这么想,虽然我没遇到什么良人,但我没有活成我最怕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