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把那句话从对话框里一发出去就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但他仍抱着希望每天上线等兰兰的回话,哪怕骂他也好,给他个道歉陪笑脸的机会啊。可是过了半个月,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鸿渐绝望了,差点得了忧郁症。
另一个差点得忧郁症的是晓芙。
她被拒签了。去黄金海岸晒日光浴的美好憧憬成了个被狗咬过的猪尿泡。买的那些三点式多半只能去青岛海南岛穿了,手榴弹安慰她:“去宁波也能穿,宁波也有海。”
晓芙妈做的第一件事是退钱,当初好多亲戚朋友听说她要出国,都出了份子钱给她,好多人当时背地里恨得牙痒痒:“真是的,随口问问她女儿工作了没有,她就说她女儿要出国读书了,也不知道装一装。又不是去哈佛耶鲁,有什么好说的?肯定就是想给女儿凑机票钱!”但是当晓芙妈把钱还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又都不好意思接了。晓芙妈于是笑说:“以后我女儿结婚什么的,你们都跑不掉!”人家这才收下了。
晓芙妈把份子钱退到鸿渐妈手上的时候,鸿渐妈叹了一口气,说:“丫头怎么这么倒霉?肯定伤心死了吧?”
“奇了怪了!平时一个菜烧得不对她胃口,她都能发半天牢骚。这回签证没拿到,我想她肯定要崩溃的,没想到她心理素质倒蛮好,眼泪都没掉一滴!像男孩子一样。”
“这个好,这丫头能干大事,经得起风浪!”
“我不指望她干什么大事,我就想让她生活自理能力强一点。女孩子总得会点洗涮拣叠吧?现在有我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将来她自己成家了,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自理能力差怕什么?人人自理能力强,保姆和钟点工就要失业了。我一辈子自理能力差,活得比你滋润多了!”
“你嫁对人了呗!”
“我公公还有几个叔子伯子对老婆都好!他们家男娃都很体贴的!我家鸿渐,他爸爸一直不就教育他,一个男人最先该善待的就是自己的老婆小孩,少来夫妻老来伴。别的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
“你又出什么妖蛾子呢?”
“我就跟你开门见山了。你女儿反正不出去了,我儿媳妇也跑到沙漠里头了,这个就是天意,你信不信?所以你就别看不上我们儿子了!”
“我真没看不上你们儿子!我家丫头很犟的,她要听到相亲,根本不会干的!搞不好还要跟我翻脸的呀!”
“你呆啊?哪能就说相亲呢?现在的年轻人都有逆反心理。你就说吃个便饭。”
“你当我家丫头学历不高就是傻子?上次我大姐在外头看到一个男孩觉得不错,就把她哄到家里头,和那男孩见了一面,她进门一看阵势掉脸就走,以后再没跨过她们家门槛!”
但鸿渐妈的心思一旦活泛开,收都收不住。
兰兰走了没几个月,鸿渐就被领导安排着,带几个战士去给艺术学院的大一新生军训。艺术学院的女孩子长得都跟水葱似的,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即便套上了迷彩服也掩盖不了她们头顶上的美女光环。鸿渐带去的几个小战士全看傻了,相比他们那个连女人渣子都很难捞到的郊区部队,这儿简直就是天堂中的天堂。鸿渐把表演系的女生方阵分配给相比之下比较稳重的战士,当然,只是相比之下。他自己和其他几个还在燃烧青春期末期荷尔蒙的战士带男生方阵。
休息的时候,他坐在一旁低调地喝水出神,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不远处的一个女生方阵谈论的焦点人物,这个方阵的教官是一班长豆芽菜。
有个胆大的女孩凑到豆芽菜身边问:“教官,那边那个帅哥是你战友吗?”
豆芽菜觉得很遗憾,美女拿他当红娘了,敷衍地回答:“你说那个黑皮?那是我们吴排长。”
“噢,原来是你的boss,还和我同姓哦。”女孩欢喜地拍拍手,“他好酷啊!有女朋友了吗?”
“我们排长好像刚失恋。”
“难怪眼神那么受伤,真是的,哪个女的这么没眼光啊?”
豆芽菜眼珠朝上翻翻,说:“不太清楚,听说是一个阿拉伯的空姐。”
女孩还没说什么,她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倒先惊讶了:“啊?外国美眉啊?还空姐?唉,吴桐你肯定没戏了!”
这个叫吴桐的女孩很不服气地看着不远处的鸿渐说:“你们等着瞧好了,看我有戏没戏!”
晓芙遵照当初和爸爸口头签订的协议,一旦被拒签,立刻去舅舅引荐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虚岁二十五才悠哉游哉地谋事,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她当然干不了律师的活,只能给人整理整理文件什么的。
所谓的面试很简单,就是她拿着舅舅给的电话号码打给那家事务所的人事部主任,自我介绍后,对方说:“你什么时候来上班都行。这两天天还蛮热的,要不你等天凉快点再来?”
人家很客气,可晓芙老觉得她那口吻带着嘲笑,就是那种知道你是扶不起的阿斗,但我不开罪你。
第一天去上班的早晨,她还在刷牙,她爸就开始教育她:
“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好多法律系研究生想找家事务所无薪实习还要经过一番竞争,人家可不缺你这个学国际贸易的去打杂!还是个三本!还不全是看着你舅舅的面子?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千万别摆谱!靠不了本事吃饭不要紧,人际关系一定要处好,跟你妈学着点!人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吧?”
她化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职业妆,穿一身西装套裙,黑色丝袜,高跟鞋,戴一块豪雅表。电视电影里的office lady怎么打扮她就怎么打扮,走在街上回头率相当高。但一趟公交车挤下来,她心都灰了,一车人,大多是上班族青年,一点朝阳的气息都没有,死气沉沉,好多人还在座位上打盹。此外,车厢内还弥漫着葱油饼、蒸饭和烧卖的味道。
她还要转一趟车,等车转好,到了事务所一进门,她就发现,刚刚车上的那些人好像全移植到了办公室里,女人们要么就是用大市场和商场打折货乱穿乱搭出韩剧里头的白领造型,要么就压根不穿西装高跟鞋,把学生时代的状态从大学校园直接带入职场。此外,能把眉毛上的杂毛除除就已经算是化妆了,头发用皮筋在脑后或头顶裹成个小髻,戴着黑框眼镜,精神涣散,呵欠连连,桌上或手中都握着印有卡通图案的马克杯或塑料水杯,冲咖啡,泡茶,喝酸奶豆浆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点律政俏佳人的影子。晓芙反而成了异类,而且是非常可笑的异类,她立刻就想起爸爸形容自己的那句话“绣花枕头一包草”。
人事部主任在众人面前介绍了她一番后,就把她领到一张办公桌旁,说:“小张,以后这就是你的桌子了。”
十点左右,事务所老板沈律师来了。他是舅舅的校友兼挚友,他径直走到晓芙的办公桌边,笑道:“晓芙来了?”
晓芙虽没有任何职场经验,但是还是很圆通,想也没想就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招呼:“沈律师早!”以前她一直称呼他为“沈叔叔”的。
可沈叔叔还是那个沈叔叔,当着一屋未来同事的面,和她说:“晓芙啊,平时你嫌无聊的时候,可以上上QQ,偷偷菜什么的,都没关系的,千万别拘着。我会让他们关掉你这台电脑的监控。”
晓芙心里快炸开了:“我平时可是看罗伯特•格林《战争的33条战略》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的,没事还翻翻刘亚洲呢。”可她只嗫嚅了一句:“我从来不偷菜!”
唉,在这个硕士博士成打的事务所,连个一本的学历都没有,大概就等同于文盲了。天天看《孙子兵法》也不能给你增加什么砝码!
到饭点的时候,同事们都三五成群地结伴出去吃,晓芙一个人很无聊地坐在办公桌边,沈律师走过来说:“晓芙,中午一起吃顿便饭吧,我已经让小艾叫好外卖了。”小艾是事务所前台。
午餐早让小艾拎到了会议室,晓芙打开盒盖,是猪排饭,她非常喜欢。沈律师说:“没有家里丰盛啊!”晓芙赶忙笑道:“没有,没有,我觉得挺好的!”吃饭途中,一个女助手探头进来进来说:“沈律师,香港那边电话来了。”沈律师点头说:“知道了,接过来。你也进来一下。”然后立刻放下筷子,按了一下面前的电话上的键,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广东普通话,和沈律师开始讨论一个商业案件,刚刚探头进来的女助手迅速捧了个小笔记本电脑和一摞卷宗进来。晓芙在那儿继续啃猪排啃得怡然自得,女助手边快速敲打笔记本键盘,边不可思议地扫了她几眼。
午休的时候,人事部主任走到晓芙座位边小声笑道:“小张啊,下次沈律师电话会议的时候呢,你人最好出来一下。明白吧?”晓芙“噢”了一声,等人事部主任走了之后,在心里静静地回味了一下才真的明白了过来,两件事:一,今天会议室里那个香港来的电话就是传说中的电话会议;二,她终于搞懂了她妈为什么常说她眼皮子浅。
她无地自容得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晓芙就那么无所事事地坐到了下午五点,办公室主任走过来说:“小张啊,沈律师说你可以先下班了。”
“噢。那你们呢?”
“我们迟一些,要加班的。”
“那我和你们一块儿加吧。”晓芙鼓足勇气说。
办公室主任笑笑,说:“我们活还没干完呢。你先下班吧啊?不然一会儿到了上下班高峰期,车就难坐了!”
晓芙闷闷不乐地收拾了东西,回了家。
吃晚饭的时候,她妈就问她:“怎么成霜打的茄子了?受刺激了吧?”
晓芙没精打采地说:“你说呢?一屋子硕士生博士生,前台居然都是东大的一本。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饭桶过。还不光饭桶那么简单,沈叔叔特别照顾我,我都觉得自己进了托儿所了,人家跟我过家家呢!”
爸爸插话了:“我早上怎么说的?靠不了本事吃饭不要紧,人际关系一定要处好,这个处好了,也是本事,你工作也会舒心。学历不高也没办法了,谁让你当初不好好读书的?我当时就说你总有一天要自食其果的。现在应验了吧?时光是没法倒流了,你接受这个事实吧。勤快点,笨鸟先飞。不然怎么办?”
“问题是怎么勤快啊?怎么笨鸟先飞啊?我想帮忙都帮不上,别给人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连给他们做个会议记录的资格都不够,他们开会说的那些我都跟听天书似的。”
“你这样,明天啊,你早点过去,给人家搞搞卫生。向人家展示你的诚意。我们过去刚工作的时候都这样。”
“那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故意巴结讨好他们?”
妈妈说:“傻瓜!沈叔叔那么照顾你,人家肯定觉得你难以接近,避嫌懂不懂?所以你放低姿态,人家不但不觉得你是故意巴结,反而觉得你随和好相处。明白了吗?”
晓芙决定采纳爸妈的意见,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事务所搞卫生。
但她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现在的高档写字楼里,清洁工把厕所打扫得比一般人家的卧室还干净,根本不用她搞什么卫生。
晓芙像个傻瓜一样在座位上看着同事们一个一个来上班。
卞律师拿着杯子站起身,旁边的一个女同事刘律师赶紧问:“冲咖啡?”
卞律师“啊”了一声。
刘律师赶紧把桌上的杯子递给他:“劳驾!”
晓芙灵机一动,立刻接过刘律师的杯子站起身:“刘律师,我帮你去吧。”
“嗯?”刘律师愣了一下。
晓芙想想,这样做会不会让别人误会她是对卞律师有不轨的想法,故意给自己创造和卞律师独处的机会。所以也赶紧抢过卞律师的杯子,说:“卞律师,让我来吧。”
“哎,这怎么好意思呢?”卞律师说。
“就是。”刘律师附和。
“没关系的,我不是没事干吗?你们忙!让我去!”晓芙说着头也不回地就去了饮水间给他们冲了两杯雀巢速溶咖啡过来。
二人都很受宠若惊地道谢。
晓芙受了点鼓励,索性帮所有的同事去泡茶冲咖啡,忙得不亦乐乎。路过前台的时候,和小艾说:“小艾姐,你想喝什么?我帮你去倒吧!”
“我喝红茶。不过不用了,小张,你忙了一早上了,再说我还要把杯子先洗一下呢。”
“洗杯子是吧?没问题。”
小艾急了:“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是我自己去吧。”
晓芙也急了:“哎哟,没关系的,反正我没事干,你要走开了,一会儿沈律师有事找你怎么办?”
于是在家里连自己的内裤都不曾搓过一条的晓芙卷起西装袖子,摘下豪雅自动机械女表,帮人洗杯子里的茶垢和咖啡渍。
这表是舅舅去德国出差给外婆买的。外婆戴着老花镜,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儿表盘上的两个圈计时显示盘,皱眉道:“大表套小表,我一看就头晕。我这么大年纪了,土都埋到眉毛的人了,还戴这玩意儿虚荣,给丫头们戴吧!”晓芙分别有一个表姐和一个表妹,她们俩不知道“豪雅”,而且居然都嫌这表难看,说“不秀气”。小表妹还说:“要是‘浪琴’那款粉色表带的我肯定要!”晓芙在心里偷笑:两个土八路,不知道你们什么品味!于是这表理所当然地就归她了。
她把小艾的杯子洗得锃亮,给她泡上一杯红茶送了过去。小艾说谢谢的时候,留心到晓芙涂得血红的指甲斑驳掉漆了好几块,于是看了看手里的红茶,终究没敢喝。
正好听到人事部主任出来说:“小艾,进来帮我把办公室整理一下,乱得都影响我的办公情绪了!”
小艾还来不及作答,晓芙就说:“我去吧我去吧。我最爱整理东西了。”
小艾趁她去帮人事部主任收拾东西的时候,迅速把红茶倒掉,重新去泡了一杯。
到了饭点的时候,好几个同事都过来问晓芙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初步收服他们的晓芙想:职场好像也没传说中的那么难混嘛,看来母亲大人的基因还是传染了一点给我的。
https://read.douban.com/column/62501345/?icn=from-author-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