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前的周五,是“圣周五”(耶稣受难日),加拿大的公共假日。连着周六周日,一共三天假,此地人称“长周末”。加拿大人就爱把公共假期安排在周五或周一,这样连带着周末,就是三天连休的“长周末”,然后携家带口地出城或出国。
因而,不少本可以预约在长周末的病人,都决定把预约押后到复活节(星期一)的这一周。
因此,星期一一早,诊所就挤爆了头。
小蝶忙得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在前台和不同诊室之间不停穿梭。
虽然上工才一个多月,她在诊所却越来越得心应手。
用英文接电话已经不再困扰她了,抓起话筒,翻来覆去的就那么一句英文:“您好,赵医生牙科诊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就像陈飒那回开导她的那样,说多了,就是肌肉记忆。
而且十次起码有八次,对方都会问她能不能讲中文,因为诊所里的病人大都是大陆移民。
最难的一关过了,剩下的统统都不叫事儿。本来就是基础岗位,又有国内医院一年牙科护士的经验打底,她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每天一到岗,就自觉地戴上口罩,把虎牙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早上正式开门前,总有个小晨会,赵医生要了解一下今天有哪些手术和治疗方案,她总是对答如流,赵医生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很是满意。爱马也十分惊讶。
然后她和爱马一起去消毒室,把前一晚消完毒的器械都拿出来,再准备下今天每场手术或治疗所需要的物件,把它们轻轻放入每个治疗专用的口腔治疗盘中。
遇上爱马转不开身,前台又不太忙的时候,她就进去串个场——帮另一诊室候诊的老头老太量个血压,核对一遍健康纪录。要么就是赵医生和爱马的这一场手术要收尾了,她提前一步,把下一场手术需要的口腔治疗盘端进隔壁诊室......
今天这么忙,她也游刃有余,像给前线运送火药的经验丰富的战士一样,在不同的战壕狂奔,却一点不错缝。
赵医生一直暗中观察她,每每看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一样,在诊所里前后左右地飞进飞出,就会露出一点会心的微笑。
下班前,她到前台交待了一些事项,还体恤下情,关心了一下小蝶的私人生活:“你一个人在加拿大?”
“我二姑在加拿大。”小蝶笑道。
“她也和你一样住‘羊粪池’?”
”不是,她家住在Elmridge和Bathurst。”
“哦?”赵医生惊讶地挑起了眉毛,“那一带房子不便宜噢,学区也不错,公校私校都好,而且很多犹太人的。”
“啊,”小蝶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我二姑父就是犹太人。”
赵医生悠长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小蝶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震惊,没想到一个三四线小城出来的留学生在加拿大也有阔亲戚。
等把工作收尾,帮着爱马关了门,天都黑了。
站在路边等回家的巴士时,她给陈飒发了条微信,问:“到家没?一会儿要不要去楼下吃饭?”
过去的一个多月,她和两位室友的关系可谓突飞猛进。
陈飒还是个猛张飞,共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总有她滴落的粉底、干掉的牙膏沫,还有她剪下、拔除的毛渣碎发,具体部位不明。台子上永远这儿那儿的汪着一滩水,擦之不绝。可她又实在是个热心肠,小蝶和电话公司签的新手机计划就是她给找的,托了她哪个在电话公司上班的狐朋狗友,折扣之上,又给了折扣。
房东还是那个环保狂人,垃圾分错了,还是板着脸叽歪。每月水电费下来,她丁是丁卯是卯的计算,分厘都跟她们讨要。但正因为界限分明,过于理性,反而不难相处,每周末还任劳任怨地给她们打扫卫生间,风雨无阻,用吸尘器的时候,还知道把门关好,免得吵醒还在睡梦里的她们。
周末的时候,三人偶尔结伴出去撒欢,要么是去AMC(北美连锁电影院)看六块钱的日场电影,共享一大袋洒满黄油的爆米花;要么去逛阿加汗博物馆,看写在羊皮纸上的古兰经......
三月末的一个星期六,来了一场暴风雪。
第二天一早,小蝶还被两个室友鼓动着去“踏青”,冻得鼻青脸肿的,又被她们领着去“班米男孩”吃泡菜薯条和包了炸猪肉的越式法包三明治。
小蝶已经在多伦多过了一个冬天,差点没得“季节性忧郁症”,现在才发现,冰天雪地里原来也能有那么多乐子。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乐子大多是兰珍的提议,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找的,有的连陈飒都没听过,也觉着挺新鲜。
……
小蝶的短信发出去没几秒,陈飒就回了。不过没说去不去楼下吃饭,而是反过来问她:“你喜欢吃叉烧吗?”
“喜欢啊,超级下饭。”小蝶边回边流口水,“可是我们那附近没有烧腊店啊。”
“那来我家呗!我Daddy(爹地)下午做了叉烧。我家也在私家宝,离你诊所不远。”
小蝶有些懵:
陈飒不是“南京大萝卜”吗?她的家人也在多伦多?还有个“爹地”?那她怎么不跟家里住呢?什么跟什么这都是?
出于不想一个人回家对着清锅冷灶,更出于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小蝶过了马路,转搭去室友家的巴士,和回羊粪池正好两个方向。
赵医生的诊所在粪池和维多利亚公园大道的交叉口,四周十分破败,欠修剪的十字路口的草地上总零零散散点缀着狗屎。
从诊所的窗户望出去,满大街不是说话摇头晃脑、牢牢保留着故国生活习惯的印巴人,就是那种“混得不好”的华人——头发黑白长短参差不齐,脸色要么发黄要么黢黑,表情淡漠,跟被匈奴放逐到北海边牧羊的苏武似的。
小蝶怎么也没想到,陈飒家在一个比诊所周围还要破败数倍的小区,而且是个灰头土脸的老公寓。
外墙是灰楚楚的水泥本色,内里倒又是一种厚重的棕黄。大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印巴人,电梯和过道里弥漫着一股年久日深的咖喱味儿。
小蝶很想掐自己一下,以确定自己的双脚不是踏在南亚的土地上。当然,面对着欢天喜下楼来接自己的陈飒,她并没有流露出自己的震惊。
陈飒发现了小蝶的沉默,以为她是为去朋友的父母家做客而害羞不安,便勾住她的肩:“放心!我爸妈都很随和,你想吃吃,想喝喝,别拘着。而且你长这么cute(可爱),跟娃娃似的,他们指定喜欢你。”
小蝶连连应着,心里挺热乎的。
见到陈飒父母时,她又震惊了。
老夫妻俩简直是一男一女俩“苏武”,还怪有夫妻相:一模一式的头圆项短,五短身材,坍肩膀。这样的组合是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人高马大、肩宽膀阔的陈飒的。她大约猜出来一点什么。
陈飒的“爹地”,一个系着围裙,憨态可掬的小老头用蹩脚的港普笑着招呼:“欢迎欢迎,原来是个小捧油(朋友)。”便又钻进厨房锅碗瓢盆地忙活。
小捧油进卫生间如厕时,瞥见架子上有一本香港风水大师李居明的生肖运程书,封面正中是李大师的玉照,围绕着李大师玉照的是一大堆花里胡哨的繁体字,什么“十二生肖改运法”,“护身符斑彩饰物大曝光”,还有什么“驾世大预言”。什么叫“驾”世大预言?等等,这个上面一个“敬”字,下面一个“马”字的繁体字是读“驾”吗?
她一进门,还没见着陈飒的爹地,没听到他的港普,就已经觉着这个家港风浓郁,又说不上来哪儿得来的印象。
正思索着那个繁体字怎么读,就听见外间陈飒爹地又说了一串港普,她用了一秒,才理解过来,他说的是:“飒飒,叫你的‘小捧油’食(吃)饭啦!”
“别催!”陈飒有些不耐烦道,“她上厕所呢,一会儿就出来了。”
不知是平时没客人,还是因为她是他们宝贝女儿的客人。饭桌上,陈飒父母格外热络。
陈飒妈虽然长得不苟言笑的,但是态度十分和蔼,普通话里带点淡淡的南京腔调:“飒飒能带你回来,说明她跟你关系还蛮好的。”
须臾,又指着狼吞虎咽的陈飒补充道:“她一般不带朋友回家的嗳,就带过一个珍。”
“珍”是兰珍的洋名。
陈飒爹地则一个劲地示意小蝶吃这吃那。
“哇,叔叔可以开餐馆了。”小蝶咬了一块豉汁蒸排骨,由衷恭维,“我上次吃早茶,那个蒸排骨就是这个味道。”
“他,开餐馆?”陈飒妈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整天就晓得吃,还指望他做生意!”
陈飒妈这么不把小蝶当外人,让小蝶很不自在,只好闷头接着啃排骨。
陈飒的爹地不知道是心态好还是对纯正的国语听力迟钝,依旧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饭后,香港老头去厨房洗碗,陈飒妈则进了主卧看电视,把不大的客厅留给女儿和小客人。
小蝶听见主卧传出一段熟悉的国产老电视剧主题曲的旋律,她在哪儿听过,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就听到一个女声凄怆婉转地“啊”了半天,也没个歌词。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进门就觉得这个家港风浓郁了——
客厅里有一座小香案,上面供着一尊古人的金身小像,古人还拖着大胡子,面前一盘柚子和一盘橙子。她恍然大悟,TVB那些什么港剧里头什么黑道大佬,还有警察局,不都供着这么个香案么?
她拉住陈飒问:“这谁呀?财神爷吗?”
陈飒不可思议地瞅着她:“财神爷不捧金元宝,改耍大刀啊?这是关公,关二爷。”
小蝶这才留神到“古人”手里有把大刀,立刻虔诚地拜了两拜,又悄声问:“那你爹地以前在香港是混黑社会的?”
陈飒也悄声回:“对,手底下最得力的两个古惑仔,一个叫郑伊健,一个叫陈小春。”
小蝶白了她一眼。
陪着陈飒去房里整理些夏天要穿的衣服鞋子时,小蝶打量着陈飒的“闺房”,比兰珍家屁股大的次卧起码大一倍,因而点点头道:“这屋子很宽敞啊!”
“老公寓肯定建得大,那时候地和建筑材料都不如现在值钱。”陈飒耸耸肩。
“那你怎么不住家里啊?”
“住这儿上班多不方便,得买车。一个月,车险加汽油怎么都得五百左右,而且我也不愿意跟父母住,出入多不自由?再说了,我都三十多了,还跟父母挤一块儿,说出去别人还不得以为我有毛病啊?”
小蝶点点头表示理解。
加拿大的孩子一般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就搬出去单过,要是三十多还跟父母挤一块儿,那肯定不是身心有毛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失败者,没出息的人)。
她继续四下里打量着室友的“闺房”,发现闺房靠窗的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木制书架,上面满是中文书籍,文学类为主,历史类为辅。有中国的,有外国作品的中文版;有古典的,还有现代的。
“你还看诗呢?”小蝶随手拿起一本舒婷的诗集,翻了翻,问。
陈飒“嗨”了一声,道:“这些书都是我妈的。”她指指主卧的方向,压低声道,“她是学中文的,以前在国内是语文老师,教初中的,还是特级教师。但你可千万别问她,她出国这么多年,一直不大如意。”
“哦。”小蝶一下就想起陈飒妈清癯的面庞上那双眼神飘忽、没有生气的大眼睛;还想起了卫生间那本“驾世大预言”,还有封面上那一大堆胡穿乱插的繁体字,像香港庙街横七竖八的店名牌。心里莫名的,怪不是滋味儿。
“所以你是十几岁出国的吗?”片刻,她问。
“十六。”陈飒答,“我妈跟我爹地一结婚,我们就过来了。”
“哦。我说你怎么发育成这样,”小蝶拿双手在胸前夸张地画了两道巨大的半圆弧,“肯定是牛奶和‘气死’(cheese,奶酪)吃多了。我二姑也这样,三十岁才出的国,前面就比机场跑道好点。谁知道在这里待了十年,居然二次发育了。”她说着又在胸前画了两道弧。
两人捶床捣枕,笑得花枝乱颤。
“那——”小蝶压低声问,“你妈和你爹地是怎么认识的?熟人介绍的吗?”
“网上认识的。不是有那种跨国交友的网站吗?”
“哇,阿姨挺时髦的啊!”
“嗨!她一个离婚的朋友怂恿的。”陈飒指指厨房的方向,小声道,“我爹地那时候来南京见我们,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穿了一件‘汤米’的保罗衫,领子还很时髦地竖着,又说在加拿大有房。”
“结果我们屁颠儿屁颠儿地来了以后,居然就是这破房子!”陈飒很不屑地把眼朝天花板一撩,“去‘贸’(mall,商场)里一看,嘿!‘汤米’的保罗衫天天打折,十几块钱就能买一件。”
小蝶不知怎么搭腔,也确实觉得好笑,就笑了。
陈飒自己也笑,然后带着点笑的余韵回忆:“我那时候吧,刚上高二,学习成绩一般般,高考肯定没多大戏。所以也是为了我的前程,我妈跟他才刚认识没多久,就赶紧地结了婚、移了民,因为再晚一两年,我就不好跟过来拿身份了。那时候的规定是,子女过了19岁,就不能再办团聚移民。”
“唔——那你亲爸是在国内?”小蝶问得小心。
陈飒的脸上有片刻的暗淡:“我没见过他,因为我是遗腹子。”
“啊?”小蝶只觉得心像被谁拿锤子敲了一下似的,猛来一阵惨然。
陈飒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没见过,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陈飒的肩宽膀阔有了合理的解释,小蝶心里却没有得到答案后的松快,反而越发沉重。她想,陈飒的狂野豪放应该也是来自她早逝的亲爹,看来语文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重口味。从武松到武大郎,语文老师的心理落差应该也不小吧。
主卧电视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陈飒去上厕所的时候,小蝶凝神听了听,可惜背景音乐太大,又隔着一道墙,听得不甚清楚。
先听到一个女里女气的男的饱含深情地喊“琴文”,过会儿男的好像哭了,问:“你有什么话要说?趁着没人快告诉我。”
然后女的也哭了,说什么:“......横竖活不了三五天,我就好回去了。”
还说了一堆“我不甘心”“狐狸精”之类的。
“娘娘腔”接着哭。
活不过三五天,就好回去了?狐狸精?男的还这么娘!小蝶想:语文老师肯定是在看老版的《聊斋》,小时候电视上老播的,一个小白脸书生和狐狸精要生离死别了。
猜猜语文老师看的是哪部老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