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裴萱如常早早起身,来到骠骑大将军府当值。她才在前堂坐定,就见李辰的手下的女侍卫花木兰进来行礼道,
“启禀长史大人,大都督有紧急军要相商,命大人即刻觐见!”
裴萱心中不由暗自轻晒,
“这便等不及了么?”
但她面上仍肃然道,
“有劳相传,烦请花将军先行复命,我随后便至。”
木兰行礼而退,自回去向李辰复命。裴萱吩咐了手下一声,也转往后堂而来。
裴萱来到后堂门前,对向自己施礼的侍卫们微微拱手示意,然后冷声道,
“今日我与大都督有机要相商,若无十万火急紧急军情,不得见报打扰。尔等退出十步之外,擅入者,斩!”
“遵命!”
侍卫们齐声应诺,然后举步退到十步之外肃立。
裴萱举步入堂,却见李辰已经立在堂中等候。裴萱整容下拜,
“职下裴萱参见大都督!”
李辰一把将她搀住,轻声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行此虚礼。千万小心身子!”
裴萱面飞红霞,飞快地瞥了一眼堂外。但见一众侍卫远远肃立,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没人往堂内瞧上半眼。
李辰叹了口气,松开裴萱,右手轻引,示意她入座。看着裴萱坐定,李辰方才返回自己的座位。
两人入座之后,竟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堂中一片静谧,淡淡的晨曦透过窗棂照射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剪影,朦胧多姿,似乎给人一种暧昧的暖意。
过得片刻,方听李辰有些涩涩地开口道,
“唔,这个…,确实么?”
裴萱略带羞意道,
“廖医士行医数十载,医道超群。妾诚恐事有出入,昨日请他反复诊脉,皆是如此,妾身月事又迟迟未至,看来当是无误的。”
李辰听了连连点头,望着裴萱的目光一时温柔和煦。他不由面露笑意道,
“好,好,只是日后要辛苦你了。”
裴萱听了,姣美无双的面容上立时浮现出一片红晕。她却是没有做声,只是轻轻地瞥了李辰一眼。那眼神中几分娇羞,几分哀怨,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紧张与惶惑,顿时让李辰心头一片雪化。
两人又是一时无语,过得片刻,只听见李辰又语气认真地道,
“今后你不可太过操劳了。饮食起居,都要格外小心。”
李辰停了停又道,
“你身边的服侍人多是幼龄,恐不得法。最好再找些个生养过,有经验的稳妥之人来服侍。此外,一些当用的事物,也要慢慢置办起来。你若缺省什么,又或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出面做的,只管告诉我,我来替你操持。”
裴萱听李辰这般说,心中不由涌过一丝甜蜜,但同时又有些好笑,不由腹诽道,
“若是我都不方便的,你个大男人又怎会方便去做?”
但她还是面带羞涩地微微颔首,作势揖手道,
“多谢郎君顾惜。”
她停了停,面上露出几分凝重,轻声道 ,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只是此事一出,妾诚恐又要平地生波,令郎君为难…”
说罢,她眼角轻轻瞥了一眼内宅的方向。
李辰顿时面露尴尬。他沉吟片刻,方强笑道,
“这个么,当不至于此吧。她性情虽烈,却也并非不识大体。况这次她重返金城,性子已经收敛许多,也没有做过刻意与你为难之事。”
裴萱微微摇头道,
“那是从前,此番情形么…,却是大有不同的。”
李辰一时无言相对。他沉思一番,神色决然地道,
“这许多年来,我诚负你良多。难得你不记前嫌,始终如一。我立誓要为你守得一方清净世界,任你平安喜乐。誓而不践,岂为人乎?你且安心,今后我自会一视同仁,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裴萱微微展容,揖手而拜,
“妾深谢郎君厚意!”
李辰沉吟片刻,又缓声道,
“不过你所虑并非全无道理。我回头就命刘大郎重新安排你的警跸宿卫,必使万无一失,你大可安心。”
裴萱展颜而拜,
“郎君情意,山高水长,妾今生无以报也!”
之后,两人似乎各有所思,一时都没有言语,堂中气氛一时有些凝重。过了半响,方听见李辰轻声道,
“如是此番弄璋,你日后有何打算?”
裴萱垂首不语,过得片刻,方见她下了决心般起身离座,于堂中俜婷礼拜,
“但凭郎君作主!”
李辰慌忙离座将她扶起,
“咳,你坐着说话便是!”
李辰扶了裴萱入座,待她坐定,方才将搀扶着她双臂的手松开。他右手轻抚裴萱的肩头,眼光一时有些复杂。只听他长叹一声,
“你执意便要如此么?”
裴萱面色沉静,但清亮的美目中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若不如此,郎君千秋之后,妾又何以自安?”
她稍停又语调平静地道,
“郎君曾有言,华部之主,择位贤能,不论亲从!既不论亲从,又罔分嫡庶?”
李辰默默地收回自己的右手,他的脸色慢慢变得异常冷峻,目光如利刃一般直视裴萱。裴萱浑若不觉,只是淡然地回视着李辰,嘴角还含着一分浅浅的笑意,只是她目光宁如止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此刻堂中静得似乎掉一根针都听得见,两人便这般静静地对视着。望着裴萱这般倔强的神情,李辰终究还是心里一软。他慢慢收回目光,转身背着双手,开始默默地垂首在堂中踱步。
裴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影,大气也不敢出。似乎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喉间,上下不得。
堂中一片静谧,依稀只闻晨风在堂外回廊檐柱间飘忽不定地穿梭。
李辰默默地在堂中踱了几个来回,只见他突然抬起头来,举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辰重新落座,此时已是面色如常。
只听他平静地慢慢开口道,
“既是如此,此事便先不要让外人知晓。”
裴萱心里一松,眉宇间不由立时舒展开来,面上不动声色增添了几分笑意。她本是人间绝色,此刻更加光艳照人,一时竟满室生辉。只听她柔声道,
“这个自然。请郎君放心。昨日我已经特别吩咐过廖医士,嘱他不得外传。”
李辰点头道,
“我会再让保安总局派些人手,一来是给他提供保护,二来也是防止有人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言毕,李辰沉默片刻,方望着裴萱语重心长道,
“经年以来,你我有志一同,想要在这边陲僻壤之地因循先贤大道,选贤与能,天下为公,以至大同。华部得有今日,实非我一己之力,我也从未视这华部为一家之私产,故华部之主,必得出于公推,非私相可授。这个道理想必你懂的。”
裴萱面色肃然,揖手道,
“妾自是明白!”
李辰接着又道,
“然人有穷力,寿有终时。吾等虽殚精竭虑,然这大同之世未必可期。终有一日,我们要将这份担子交到下一代人的手中。冀其能秉承前志,行循大道,以慰先人。故而今后选任华部之主,首论其德,次论其才,亲丛不论。”
李辰眼睛紧紧盯住裴萱道,
“你既有此意,则须知今后教导之责非轻。我断不会因情徇私,致所托非人,从而葬送了你我辈历尽心血所创的这一番大好事业。”
裴萱整容而拜,
“妾谨受教!君子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妾唯勉力而已。”
李辰点头肃容道,
“还有一事,你须得答应我,那就是我的家中绝不允许出现煮豆燃萁,骨肉相残之事!”
裴萱闻听,亦肃容道,
“妾在此立誓,今后必教导他们骨肉亲和,同心协力。若违此誓,天谴之!”
话到此刻,双方都已明白了对方的心迹,堂内的气氛一时也轻松了下来。两人相视无语而笑,各自眼中都流淌浓浓的温情。
李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若是你一时无法理事,何人可交托付?”
裴萱沉吟道,
“妾下属白明选、文自安二人,为人忠谨,办事干练,足当一时。”
李辰点头道,
“如此便好。”
李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对裴萱道,
“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此事不妨未雨绸缪吧…”
第二天,李辰以此次出兵平叛得胜为由,并叙前后功劳,对兰州文武广加擢赏。
蒋宏加正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兰武加正三品平北将军;贺兰盛加从三品征虏将军;贺兰仁加从三品冠军将军;裴萱加正四品下中散大夫,通直散骑常侍,另加军号正四品下曜武将军…
在一系列的封赏中,有几项升赏颇为引人注目。华部军将新成立第三军,李辰的侍卫统领柯莫奇为该军都督并兼金城城防都督;叱罗六波若继任为骠骑大将军侍卫统领;晋原户曹从事裴泥为布政使别驾从事,成为布政使蒋宏的副手;晋文自安、白明选为骠骑大将军府从事中郎。
其余文武均各擢升一级。
兰州一时全城欢腾。
由于人人都得擢赏,当时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几项人事任命的深意。直到数月之后,真相大白,人们才恍然所悟。
……
转眼间寒来暑往,时间已是初夏。六月的关中大地已是暑气迫人。
在一片绿柳葱郁的掩隐中,冯翊波若寺粉墙黛瓦,殿堂嵯峨。
其中的大雄宝殿,宏伟富丽,宝像庄严。此刻正有一人在释迦牟尼法像前虔诚顶礼。此人美髯及胸,形容瑰伟,顾盼之间,威势四溢。只见他拜于佛前 ,正颔首合十,低声颂祷,
“…弟子杨忠敬祷,弟子征战半生,年过三旬,方始有后,祈佛祖慈悲,保佑内子顺产麟儿。弟子今后必长斋礼佛,广施庙宇,诚证菩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西魏征西将军、云州刺史、襄城县公杨忠。
杨忠半生飘零,戎马征战,直到近年生活才稍稍安定下来。去岁他在李辰的撮合下娶了苦桃,对这个年幼却颇有见识的的妻子非常宠爱。后来苦桃有了身孕,杨忠年过三十,方才有了后代,因此他对此极为高兴和重视。
由于古代卫生条件的限制,当时妇女生产时死亡率极高。如今苦桃就要临产了,杨忠自忖从前杀虐过重,内心难安。所以他出重金布施,将苦桃安置在波若寺内,期望能得佛祖的庇佑,让苦桃平安生产。
却说杨忠不住虔诚祝祷礼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开始乌云涌现。随着习习凉风吹袭,闷热的暑气也渐渐消散。
随着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终于将太阳完全遮盖,天地间一片阴沉。风势也逐渐大了起来,一时间飞沙走石,柳枝疯狂地四下舞动着,一刻也无法停歇。断枝落果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声声作响。
杨忠无法静心礼佛,也不禁站起身来向外观看。却见仆役们已经手忙脚乱地将大殿旁苦桃居住的厢房门窗紧闭了起来。
此刻天上已是彤云密布,光线越发昏暗了。只见一道弧形的闪电划过天际。几息之后,一阵沉闷的雷声,远远地从天边传递过来。
渐渐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突然间,一道闪电似乎就在头顶出现,蓝白色的弧光似乎将整个大殿瞬间照得透亮。佛祖慈悲庄严的面相在闪光中倏然明暗,显得异常神秘诡异。接着,一声巨雷如同就是在屋顶上炸响,似乎大殿内的烛火也为之一暗。杨忠就算是面对千军不曾色动的勇将,竟也被这巨雷震得心里狠狠地跳了一记。
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一滴滴雨点砸在殿前的石阶上,粉碎四溅,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的水迹。很快,斑斑点点的地面已经湿透,反射出幽幽的亮光。
雨点越来越密集,最后竟如同是数不清的白线一般从天上直挂下来。地上一片水光,雨点落在上面,水花四处飞散,如同是烧开了锅的热油中掉入的水滴一般。
大雄宝殿檐前的落水,由稀到密,最后如同是一条条奔流不息的瀑布一般,滔滔而下。落水与重檐前的石阶相撞,发出雷霆般的轰鸣,声势迫人。杨忠立于殿门前观雨,此时只觉全身暑气尽消,原本紧张的心情也不觉放松了下来。
俄而,却见浓雾渐起,大团白色的云雾翻卷盘旋,慢慢地将整个波若寺笼罩了起来。雾气如同流淌着的河水一般,在殿堂廊柱间飘散四溢。很快,大雄宝殿前的庭院就已经被白色的云雾填满,雾气似乎竟然直涌进了大殿中来。杨忠立于门前,只觉水汽扑面,头发胡须都变得湿漉漉的。
而大团的云雾更向苦桃居住的厢房漫卷过去。它们像白色的精灵一般扑到了门楣窗牍上,似乎急切地寻找着缝隙想要钻进去。
正在此时,杨忠猛然听见苦桃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喊…。
……
至夜,苦桃终于产下了一个男婴。
刚刚分娩的苦桃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嘴唇灰青,浑身的衣物都已经被汗水湿透。
漫长的生产过程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的体力。刚才最后的分娩几乎是用尽了她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长时间的疼痛和艰巨的体力消耗让她几乎虚脱了过去。
就在苦桃如释重负后神志有些迷糊的时候,她突然听见稳婆惊叫一声,
“哎呦娘也!”
虽说苦桃刚刚做母亲,但天生的母性却使一下子使她清醒了过来,她吃力地喊道,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如何了…”
就听稳婆慌里慌张地道,
“啊,那个…,没事。恭喜夫人,佛祖庇佑,您诞下了一个小郎君!这孩子啊,长得真是…,哎呦,长得真是那个…”
苦桃刚开始听了生了个男孩,心里顿时万分欣喜,但听稳婆后来的口气似乎这孩子又有些什么不妥,她不禁心里又着急起来,忙道,
“我的孩子他怎样了?快把他抱来给我看!”
稳婆一边将手中的襁褓递给苦桃,一边还心有余悸地嘟囔道,
“夫人这么千娇百媚水灵个人,怎么,怎么生了…,咳,反正是个带把的,模样倒是其次…”
苦桃心急火燎地接过孩子一看,却发现自己的儿子全身竟长满了癣疥,密密麻麻覆盖了几乎全身的皮肤,好似长了一层鱼鳞一般,分外恶心。往脸上看,这孩子不但是个地包天,而且满脸皱巴巴的。头顶的皮肤如蚯蚓般一道道坟起,竟好似长了犄角一般。
苦桃大吃一惊,加上她刚刚分娩浑身乏力,不觉手一松,“扑通”一声,那孩子竟然从她手中滑落到地上!
孩子猛然间坠落在地,立刻发出呱呱的啼哭声。苦桃又气又急,几乎昏厥过去。
屋内众人一时手忙脚乱,这时旁边一个原本在苦桃生产过程中在为她室中诵经祈福的比丘尼上前俯身抱起了孩子。
那女尼抱着孩子,口里诵道,
“南无我佛,善哉!善哉!”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的孩子,对苦桃道,
“贫尼自河东来此修行,凡三十余年,可谓识人多矣。然此儿相貌奇异,从未所见。日后或成大气,亦未可知。”
她慈爱地摸摸孩子的头又道,
“佛祖保佑,千万不要摔坏了,留下什么隐疾,致晚成大事!”
苦桃忙将孩子从女尼手中接过来。也许是听了女尼刚才一番话,苦桃看着自己的儿子竟觉得越看越喜欢。
这时,杨忠闻听生了儿子,忍不住过来探望。苦桃心怀忐忑地叫侍女抱了孩子给他看。
杨忠接过孩子,激动地浑身发抖。他抱着孩子左看右瞧,眼中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情。
杨忠乃当世豪杰,自然不会十分在意孩子奇特的外貌。他听说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摔了一下,也吓了一跳。但见这个孩子哭声洪亮,似无所碍,颇有些将门后代的雄武之气,不由心中大悦。
杨忠当即为这个孩子起名为坚,又因为这个孩子出生在佛寺,为感念佛祖庇佑之恩,又为他起梵名那罗延。
附录:
《隋书/帝纪/高祖》
“…皇妣吕氏,以大统七年六月癸丑夜生高祖于冯翊般若寺,紫气充庭。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尼将高祖舍于别馆,躬自抚养。皇妣尝抱高祖,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皇妣大骇,坠高祖于地。尼自外入见曰“已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
《北史/隋本纪》
“隋高祖文皇帝姓杨氏,讳坚,小名那罗延。…帝,武元皇帝之长子也。皇妣曰吕氏。以周大统七年六月癸丑夜,生帝于冯翊波若寺。有紫气充庭。时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乃将帝舍于别馆,躬自抚养。皇妣抱帝,忽见头上出角,遍体起鳞,坠帝于地。尼自外见,曰“已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帝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
从以上可以看出,史籍中对的杨坚出生经过的记载语多荒诞,无法采信。所以本人在创作中对细节略做修改。请诸位大家指正。
谢谢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