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裴萱泪奔而出,回到自己的房舍,不禁伏床痛哭。闻讯赶来的裴老夫人见女儿哭得伤心欲绝,心中难过,忙搂住裴萱的削肩道,“这又是怎么啦?你对他全心全意,可他每次回来却都让你伤心成这样,这真是孽缘啊!莫哭,莫哭,究竟是怎么 回事?是不是他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若当真若此,为娘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为你讨回公道!”裴老夫人从心底里恨透了李辰,这个坏怂不禁害了自己的丈夫,现在又欺负自己的宝贝女儿。可怜自己女儿出身高门,向来眼高于顶,却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坏小子一次一次的伤心。裴老夫人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劝说女儿辞了这个劳什子官,回陇西老家去。
裴萱见惊动了母亲,更是悲从中来,扑到母亲怀里痛哭失声,“呜呜……他又要去打仗,而且还是送死!呜呜……他心里只有他自己的想法,从来不在意我的感受!呜呜……我在家里幸幸苦苦为他看护家业,可他根本就没有将我放在心上!呜呜呜……”
待裴老夫人最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沉默半响,轻柔地抚摸着爱女的秀发道,“乖女儿,这男儿啊,和咱们女子不一样。对咱们女子来说,家就是我们的一切,丈夫就是我们的天,所以女子的志向就是守着自己的丈夫孩子过小日子,琴瑟和谐。可这男儿心中,装着整个家国天下。他们是不会安分地呆在家里终老的,他们总是想着金戈铁马、江山功名。在他们眼里,咱们女子只不过是点缀、是陪衬。也许他们会一时沉醉温柔乡,但他们最终还是会醒来,会去至死不悔地追求他们平天下的理想。就象你的父亲……”
说到这里,裴老夫人心中一阵剧痛,不由地禁闭双眼,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滚落。
“他明知那样与事无补,可他还是毅然抛下我们去了。我们会觉得他好傻,好无情,可是…,那是他的道!他是为自己的信仰而殉道!大丈夫生当如斯,不亦伟哉?可苦了我们女子……”
母女俩一时不禁抱头恸哭。良久,方哭声稍歇,只听裴老夫人幽幽轻叹,“这都是女子的命啊!”
想到父亲,裴萱禁不住泪如雨下。现在她的心中似乎对李辰已经没有太多的怨气了,但是一想到李辰将会和父亲一样一去不回,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裴夫人轻轻道,“乖女儿,不然你就辞了这官,我们一起回陇西老家去吧。我们今后相依为命便是,何必总为无情伤!”
裴萱一时无言,与李辰相处的一幕一幕场景在她的脑海中翻卷。裴萱只觉得得心如针刺,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渐渐地,有个场景似乎固定在脑海里,这就是上次她听说李辰要娶大丞相的侄女而伤心离去,李辰闻讯飞骑追来,指天发誓,要呵护她一生,还动之以情要和她一起为大同理想而奋斗。这似乎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裴萱缓缓摇头,“我曾发誓,要与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她用衣袖拭了拭面商的泪水,“不管今生他如何待我,我心已属之,矢志不渝!”
裴老夫人只是充满怜惜地搂紧了痴情的女儿,在心底长叹一声。
却说李辰被裴萱一番话震得呆立当场,等他醒悟过来,裴萱已经流泪离去了。李辰想要追过去向他解释,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 。去和她解释什么?她说的没有错呀,自己做这些决定的时候,是没有考虑到裴萱的感受啊。李辰回到案前,将肘支在案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他只觉得头疼欲裂,裴萱的一番话像千钧重锤一样,直砸得他脑海中混乱一片。
李辰不断地反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自己爱阿仁娜吗?显然是爱的,那为什么在危急时刻,自己却一个人逃跑了?裴萱就不用说了,自己心里知道,在外面的时候,只要一有闲暇,脑海中就满是她的身影,一想起她,就是满心刺痛。自己当初面对她们的誓言都是发自内心,可为什么总是辜负她们。为什么自己觉得最爱她们,可是紧要关头却总是将她们牺牲。至少这次军议自己提议与东魏举国之决的那一刻,真的就没有想到裴萱!想到这里,李辰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会这样?我总是伤害最爱自己的人?难道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地觉得,她们爱自己,所以就可以牺牲吗?李辰只觉得残酷的现实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这次大败之后自己真的遭受不幸,那裴萱将会怎样呢?她会真的为自己殉情吗?李辰觉得她十有八九真会这么做,这个外表温柔美丽的姑娘,内心却是执著坚持。她所认定的事,那是九头牛也拽不回来的。不行,必须要想个办法,不管自己是否能回来,都要使她好好地活下去。她毕竟还不到二十岁,正是花样年华,还有太多美好的人生尚没有体验。不能让她为一个已死的人去枉送如花的生命。可是自己又该怎样做呢?军议已经决定,出兵已经无可挽回。自己难道可以逃避掉这次出征吗?李辰思前想后,再三考量。如今虽然形势险恶,但是历史的大势不会改变,北周必将取代西魏,并最终灭掉取代东魏的北齐,统一中国北方。自己现在已经搭上了宇文泰这辆方向正确的列车,只要顺着历史发展的轨迹走下去就是了。所以虽然此次大战会失败,但是总的发展趋势是光明的。现在宇文泰对自己信任有加,自己又娶了宇文迦罗。大家的利益已经高度一致了。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关头,如果自己刻意不出力,不承担一定的风险显然是不现实的。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而且自己在来时就已经和宇文泰约定了归期,逾期不回将受军法。也许自己可以谎称生病、骑马摔断腿等谎言为借口不去参加这场大战, 但是这种小把戏如何瞒得过宇文泰这个枭雄。宇文泰可不是高欢,绝对是心狠手辣的主。前几天,东魏军大将贺拔仁攻陷南汾州,刺史韦子桀投降。宇文泰闻讯,竟下令将留在长安的韦子桀全家灭族,以示惩戒。宇文泰如果知道自己有意欺瞒,会怎么样?也许现在他大战在即,所以无法前来征讨。但一旦战事平息,他一定会派大军前来灭掉自己。华部军虽强,毕竟人数太少,根本无法抵挡宇文泰全力一击。李辰自认根本不是这个平定关陇的绝世枭雄的对手。
李辰苦思整夜,觉得还是必须出兵,可他又觉得对裴萱愧疚不已。矛盾的心情使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李辰率兰州文武在五泉山为出征阵亡将士举行的葬礼。山风呜咽,青松垂首,五泉山圣地一片肃穆。葬礼仪式一如从前,进行得庄严而感人。李辰以华部军大都督名义,授予费木华部军最高荣誉勋章。乌兰朵低泣着接过了李辰递过的勋章和战旗。李辰还宣布将请名匠为费木在五泉山树立一尊雕像,以纪念他无可比拟的英勇和悲壮绝伦的战斗。在那个时代,通常只有神佛才能被雕塑,还从来没有一个普通的士兵能够在战死后享受神一样的待遇。李辰宣布之后,全场一片哗然,乌兰朵只是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泪留满面,口不能言。而华部军的士气,则高涨得无以复加。
参加完葬礼李辰回到城内的此时官署已经有些晚了。由于两天之后就要出兵,时间紧迫,李辰也顾不上休息,就继续忙着处理公务。一直忙到掌灯的时分,李辰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裴萱奉了一碗茶给李辰,“都督,歇一歇吧,请用茶。”
李辰连忙道谢,接过茶两口喝干。李辰昨夜一直没睡好,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安慰裴萱。今早提心吊胆地来到前堂,却见裴萱已经在这里处理公务了,方才将提着的心放了一半。裴萱见到李辰进来像往常一样起身行礼。李辰回礼时,却见她虽是上了胭脂,但仍依稀可见她双眼微红,想来昨夜也是痛哭了一夜。李辰心下不安,但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命她留守官署,不必车马劳顿,去五泉山参加葬礼。
李辰用完了茶,轻咳一声,“葳蕤,我……”
李辰方欲开口,却听裴萱道,“都督不必多言。葳蕤已明都督心意。昨日葳蕤言语无状,冒犯都督,祈都督原宥!”说罢,她对李辰敛衽而礼。
李辰忙跳起来将她扶住,“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何况你昨日所言,多是有理,我岂会怪你。”i
沉默了一会儿,裴萱有点害羞地道,“今夜葳蕤在屋中略备薄酒,请都督小酌,以为赔罪。”
李辰闻听不禁大喜过望,忙道,“你不怪我了么?”
裴萱轻轻摇了摇头,李辰只觉世界一片清明。
入夜,裴萱的屋舍内烛火通明,屋中的彩屏前的漆案上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裴萱命两个服侍的小婢女退下,然后举杯对李辰道,“此第一杯酒,为昨日言语鲁莽,举止无行,向都督赔罪!”
李辰忙也举杯而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怪你,你勿要再放在心上。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请你原谅!”李辰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裴萱以左手袖掩在面前,右手持杯慢慢将被中酒喝干。
裴萱为李辰和自己的杯中再注满酒,然后再次举杯道,“此第二杯酒,就祝都督此战平安!若得都督无豫归来,葳蕤愿舍身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区区之身,吾何惜也!”说着,豆大的泪珠已经扑簇簇直掉下来,滚落到面前的酒杯里。
李辰只觉的心中一痛,也不禁红了眼圈,只是默默地仰头将酒喝干。裴萱陪李辰喝干了杯中酒,忍不住掩面流泪道,“我知都督从来身先士卒,为一军表率,惟恨身为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在都督身前遮挡斧矢!”李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是轻轻地将裴萱揽在怀里,用手缓缓地在裴萱的背上温柔抚摸,想让她好受一些。裴萱趴在李辰胸前泪如泉涌,竟将李辰衣服的前襟都打湿了一片。
裴萱哭了一 会儿,慢慢收住悲声,她轻轻推开李辰,很是不好意思的道,“请都督恕罪,出征在即,我本不当如此,只是心中难过。难以自己。”
李辰放开裴萱,坐正身体,“你勿多虑,你知我从不在意这个。”
两人一时无语,过得半响,却听裴萱低声道,“其实,其实今日是我二十岁生辰。”
李辰闻言立时跳了起来,“啊也,你怎不早说!我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
李辰急得在地上团团转了几圈,突然,他一拍自己的后脑勺,然后对裴萱道,“你且等我一等!”说罢,他疾步冲出了屋子。
李辰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回到自己的书房,一通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卷书帖。这卷书帖还是他早前在书房读曹植的《洛神赋》,一时兴起,就模仿王羲之《兰亭序》笔意,顺手写了下来。他当时写 的时候,心中就将洛神想作了裴萱的模样。那时他们二人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般 亲密,所以李辰写了以后就偷偷藏了起来。今天李辰为未及给裴萱准备生日礼物而犯愁,突然间心里一动,想到了这副书帖,就将它找了出来。李辰见卷末还有空白的地方,就再添了四个大字“金风玉露”,然后署名并写上今日的日期。李辰写毕,吹干墨迹,卷起来就往裴萱的房舍而去。行至半途,他心中一动,又转回花园里摘了几只鲜花,捧在手里,兴冲冲地来寻裴萱。
再说裴萱见李辰一溜烟跑出去了,心中诧异,不知他弄什么古怪。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索性就将两个小婢女唤进来,重新梳理了刚才已经弄的有些散乱的妆容发式。她刚刚重新坐端正,却见李辰一头撞进来,将手中的一捧鲜花送至面前,“生辰快乐!”
裴萱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明白这是在向自己示好。她面带娇羞地接过鲜花,“这可是‘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之意么?”
李辰道,“这是我们泰西的风俗,女子过生辰的时候,爱她的男子要送花给她。”
裴萱顿时羞红了脸,“你们泰西的风俗真奇怪。‘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可惜我今日没有琼瑶回赠啊。”
李辰又将自己的书帖递给她,“仓促之间,无以为贺,谨以此卷,恭贺葳蕤双十花诞。”
裴萱敛衽而礼,“谢都督之赐!”然后双手接过展开,潇洒雄逸的王羲之体《洛神赋》映入她的眼帘。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裴萱如何不知李辰的意思,只觉心中如同吃了蜜一般甜美。她读到最后,“金风玉露……”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李辰轻声地吟出了全诗。
裴萱虽然地第一次听到词这种艺术形式,但身为才女的她,还是很快就体会到了其中的意味。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裴萱反复品味这结语的两句,浓稠得无法化开的爱意和离愁将她的整个身心占据的满满当当。
裴萱合上书卷,再向李辰敛衽而礼,“君之厚赐,妾无以报也。”
就见她脸色绯红,神态有些忸怩地道,“妾为先父守制,于今已满三年。”
李辰突然听她说这话,一时不明究理。
就见裴萱脸又红了几分,似乎连脖子上都有了好看的粉红色。只听得她低头轻声道,
“我现在可以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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