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听得花贵报告李乾死了。心里一惊,忙问道,
“死了?我不是说过莫要伤他性命么?是怎么死的?”
花贵道满面惭愧地道,“我只是将他和家人一起关在内宅,而我在外忙着清点家财,也未留意。却不料黎明时内宅哭声大作,说是李乾自缢了。我待进去查看,人已经没救了。”
李辰不觉心中一沉,他之所以不杀李乾,也是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攻破郡城,杀掉郡守,这件事无论怎样遮掩,都将震动天下。何况李乾门第高华,学识渊博,被誉为关西名士,官声也还不错。今日一死,不管是不是自杀,这笔账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算到李辰的头上。加上李辰已经杀了李益一家,这一下陇西李氏便有两个家主死在李辰手里,陇西李氏长支几乎被连根拔起。陇西李氏从此与李辰之间的血海深仇,浓得无法化解。而且当世最顶级门阀五姓七望间相互联姻,同气连枝,这样就等于李辰一下子将全天下所有士族高门全都得罪到死了。
想到这个后果,李辰不禁心情沉重。他见花贵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等他回话,也不好再责怪他,
“花大哥,此事须怪不得你。”李辰安慰道。
“贵有负所托,愿甘当军令处罚!”花贵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行礼请罪。
李辰连连摆手,“他自要寻死,与你何干?花大哥莫要自责太甚 。”
李辰又问道,“李乾家财处置得如何了?”
“粮食和书卷都已经运往桃花坞,财帛等还有一半未及运走。”
李辰道,“剩下的财帛不要运了。发还与他的家人罢。”
花贵道,“遵命!”,他停了停又问,“李兄弟要不要上门拜祭一番,好言抚慰一下他的家人,或可化解一二。”
李辰想了想,“算了吧,无论如何都已经结了死仇,上不上门都无所谓。凭几句话就能化解这血海深仇,你太小看陇西李氏这当世第一等高门了。”
“那该如何?”花贵不安地问。
“还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随他去吧。我但凭本心,问心无愧就是。”李辰道,“你回去不要为难李乾的家人,办完事就撤出郡守府,李乾的遗体交还他的家人处置就是。”
“遵命!”
李辰又道,“你回来后办两件事,一是将金城所有奴籍官档毁了,然后布告全城,所有卖身为奴者或世仆,从今以后,都为自由之身。可自己去留,主家不得干涉。第二,张榜求贤,凡士子或读书识字之人,无论门第出身,无论所注何经,只要愿意为我所用,我华部无不虚位以待,重金礼聘。”
花贵领命去了。李辰想了片刻,心中也就释然。就算把全天下的士族都得罪光了又有什么了不起?自从穿越到现在,哪一步是顺顺当当的?还不都是靠自己咬紧牙关才拼出来今天的局面。这个贼老天什么时候让自己舒坦过?来就来吧,谁怕谁!
李辰放下心结,也不再去多想李乾之事。他每日只在城内各处巡视,督促手下诸人抓紧行事。
转眼到了第三天,粮食物资大都已经运走,搬迁的百姓也已经都上路了。李辰安排众人次第撤离金城。
花贵向李辰报道,
“李兄弟,满城奴仆闻听已获自由之身,无不感激涕零。有不少人说是要跟我们回桃花坞。”
李辰道,“不要鼓励,如果他们实在要跟,那就跟着。告诉他们,只有奉命拆迁的百姓才会分配土地。自愿跟去的,是没有土地的。只能向有地之人赁地耕种,或去工坊里做工过活。”
李辰又问,“张榜召贤之事如何?”
花贵有点迟疑地说,“这个事情好像不太顺利。”
“恩?”
花贵道,“榜文贴出去三天,一共只来了两个人。”
“哦,都是什么人?”
“一个是个测字问卦的术士,还有一个…… ”花贵有点迟疑。
李辰问道,“还有一个是什么人?”
花贵答道,“是,是个女子。”
“女子?”李辰不禁愕然。
李辰让花贵请来应榜的俩人入内相见。
先进来的是那个术士,只见此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着一身黑袍,头插木簪,唇上两撇胡须又细又长,两只小眼睛骨碌乱转。一进门,他就伏拜于地,
“小人纪辉,字旭光,号玄灵子,见过大将军!大将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高踞堂上,虎威凛凛,以吾观之,必然威加海内,公侯万代!”
李辰听了不禁一愣,心想,“尼玛,这嘴皮子比老子的还利索!”
李辰忍住心中不喜,道,“先生请起吧,不必如此多礼。我为部众公推为华部都督,你唤我都督便是。”
纪辉称谢起身。李辰问道,“不知先生有何所长?”
那纪辉摇头晃脑地道,“在下测字八卦、奇门遁甲、太乙神数、梅花六爻、姻缘祸福、周公解梦、相面摸骨、风水堪舆无所不精。”
李辰听了,不禁一头黑线,偏偏发作不得。今天这俩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的,为的就是一个千金市马骨的效应。至于买下来的是马骨还是狗骨,只有捏着鼻子先认了。
李辰勉强道,“辰何德何能,敢劳先生屈尊相助,然承蒙先生不弃,不以辰愚钝,愿时时教诲于侧,辰深为感佩。便请先生暂随左右,咨议政要,如何?”
说罢,李辰就叫花贵领纪辉下去安置。
见花贵将那奇葩领走,李辰不禁使劲用手揉着自己的额头。现在李辰手下其实最缺的是可以出谋划策的谋臣文士。其实说起来,现在也只有花贵一个人算是知识分子,其他人最多粗通文墨,识字而已 ,就像贺兰兄弟。李辰也只是个半文盲,因为不会写繁体字。所以李辰才张榜召贤,不惜重金聘请人才。李辰知道这事情一定不会顺利,因为当时既没有公共学校也没有印刷术,文化的转播十分不易,所以整个社会的文化知识几乎被士族垄断了。因为只有士族才会有藏书,才会有物力财力办私家学堂,教子弟们读书,这就是所谓诗书 传家。所以李辰才执意要拿走李乾所有的藏书和勒令全城富户每家缴十本书,因为那时的书全靠手抄,是求都求不来的。这也是为什么士族阶层在当世地位如此尊崇,因为他们掌握了整个社会几乎全部的文化资源,即便是最高统治者皇帝也不得不对士族礼让三分。
而李辰这次在金城一下子就干掉了当世顶级士族门阀陇西李氏的两位家主,在士族中可谓恶名昭彰,自然不会有士族前来投靠。李辰对此有心里准备,但是李辰还是低估了士族的力量,没有预料到自己张榜招贤会是这么一个悲催的结局。一共来了两人,一个是奇葩,还有一个居然是女子。李辰倒没有重男轻女,反倒在内心对女性颇为忌惮,因为他前世一再地在女人身上栽跟头。可现在是一千多年以前,认字的女人全国恐怕也没几个,居然还来应榜召贤。还不知奇葩成什么样。
“别是个傻大黑粗,孙二娘加芙蓉姐姐的合体吧?”李辰不无恶意地揣测着。但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请她进来相见。
不多时,就见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堂下,李辰只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她身材高佻,穿一身白色襦裙,显得亭亭玉立。那女子上得堂来,但见她约十 七 、八岁年纪,一头青丝如同墨染,梳作少女的发髻,细眉凤眼,鼻如悬胆,肤若凝脂,竟是个绝色女子!她未施粉黛,也没有佩带任何首饰,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微带寒霜,望之玉莹尘清,令人丝毫不敢起亵渎之念。
那女子见了李辰,盈盈敛衽而礼,朱唇轻吐,宛如黄莺出谷,又如清流入涧,
“小女子裴萱,见过将军。”
李辰闻她出声,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似乎悬在了半空,一时竟忘了回话。好在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他立即伸手虚扶,
“裴小娘子请起,无须多礼。请坐吧。”他只觉得自己的面皮微微发烫。
李辰镇定了一下心绪,道,
“不知裴小娘子今日前来,何以教我?”
裴萱微微颔首道,“日前小女子与父母前来金城探亲,但岂料天有不测,家严不幸染病故去。”说道这里,她稍稍停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看得出她仍然没有走出丧父的阴影。
她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道,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如今断了生计,身边又无余财。昨日见将军张榜召贤,广揽士子及读书识字之人,小女子不才,得先父教诲,粗通经义,愿为将军所用,以为奉养母亲。”
李辰听了有些半信半疑,这姑娘谈吐文雅,说她识字倒也有可能。但说粗通经义,就有点吹牛了吧。就是许多当世大儒恐怕也不敢说自己粗通经义吧。李辰想到这,便道,
“可否烦请裴小娘子,不拘哪部经义,背一段听听如何?”
裴萱想了想,便长身朗朗诵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能后静;静而能后安;安而能后虑;虑而能后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 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 之至也。”
大堂内寂寂无声,只有裴萱清越而动听的背诵《大学》之声。起初,她似乎还有些胆怯,声音也不高,但是渐渐地,她似乎也沉浸在先贤微言大义的魅力中,她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语调也带上了几分激昂的意味。她不是在机械地背诵,而是真正地读懂了圣贤垂世立教的本义。这一刻,她宛若一个圣女。仿佛是在代圣人发声,讲述儒家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人生目标和实践道路。
李辰静静地倾听着,他身体越坐越端正,最后他不禁双手捧在胸前,肃容垂首,仿佛正在亲耳聆听先贤的教诲。最近一段时间,李辰所做的事都很顺利,几乎是谋无不中,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骄傲起来,觉得古人没什么了不起。今天圣贤的奥义仿佛一罐清醒剂注入了他的大脑,给他敲响了警钟。不要说高欢和宇文泰两个绝世枭雄,就连他们手下那些成名的豪杰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碰上。怎么就能骄狂起来了呢?他深深体察到自身的鄙陋和浅薄。心中多日杀戮带来的戾气和连续胜利引起的自满被荡涤得一干二净。他不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任重而道远,现在依然危机四伏,远远不是可以得意忘形的时候啊。
裴萱背完整段停下,平静了一下情绪,轻声问道,“将军,还要继续背下去么?”
“啊,不必了!”
李辰如梦方醒,他起身整整衣冠,来到裴萱面前长揖到地,
“多谢裴小娘子,辰今日可谓受教矣。”此刻,他心中半点轻佻的心思都没有了。
裴萱显然没有想到李辰会这样快就有所领悟。她刚才一进来,见李辰看到她时目光一呆,差点忘了回话,不禁心中愠怒,“哼,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
李辰让他背段经义,她有意选择了《礼记》中《大学》一章,这是儒学开宗明义,登堂入室之篇。原想这人只怕也是粗胚一个,未必听得明白。却不料,他竟然听得动容,似真有所悟。裴萱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加上她父亲本身才学出众,对这个女儿更是悉心教诲,所以裴萱广闻博记、学识超群,同龄人中无论男女鲜有匹敌。刚才她自称粗通经义,倒不是自夸。今天见到李辰这么快就有所悟,心中倒生了几分知己的感觉。只是对此人已心生芥蒂于前,便也不加辞色,只是收敛了面上几分寒意,还礼道,
“将军客气了。将军才具惊人,略做点拨,便已窥大道。小女子万万不及也。”
“好说好说!”李辰兴奋地直搓手,今天可算捡到宝了!
“不敢当将军之称,我蒙部众公推,今忝为华部都督。你可唤我都督。在下姓李名辰,字天行。裴小娘子今后也可以唤我的字。”
裴萱行礼道,“小女子明白了。”稍停她略含羞意地道,
“小女子小字,唤作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