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前会饿,特别是长身体的年轻人会饿,这很正常。但一天到晚饿,一连几年的饿,全民饿,这就很不正常了。上大学时就有过这么两三年。
这场饿,六十五岁以上的大概都记得。为激起对万恶旧社会的无比仇恨,四清时请贫下中农忆苦思甜。“饿砸咧”,一位老大娘一开口就是。听了很高兴,有戏。什么候?“吃食堂那阵”。接着纷纷诉起大跃进后没有吃的苦经。连忙往解放前引,引不动。都是贫下中农,口袋里的帽子给他们戴不上。怎么设了个自己都不愿钻的套让贫下中农钻呀?哪个恨呀,恨自己笨呀!
“饿”,在中国已成为过去。對六十以下的谈“饿”,他们一定会像看外星人一样盯你两眼。又翻出这个话题是因为不久前把当年班上的“大大”老爷得罪了。得罪得不轻,从不发火的老爷发火了。要约谈。三堂对质呀!
老爷是好人,随和,不整人。困难时期以身作则,给自己报的定量是28斤。大小伙吃比姑娘还低的定量,比我们更饿。人善被人欺,我常抓辫子拿他开心。
在一片大跃进和明天就是共产主义的欢呼声进了大学。一日三餐,进门交饭票拿盆菜,饭随便吃。因为来自吃穿不愁的城市家庭,到能敞开肚子吃的大学食堂吃饭,除了新鲜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吃个差不离就算了,从不撑着。
后来有同学吹,说饭随便吃的时候一顿吃八个十个馒头是常事。说饭厅没菜时端上的一笸籮一笸籮鸡蛋炒饭,饭里鸡蛋一坨一坨的,自己盛,专挑鸡蛋往碗里盛。说食堂里有好东西。饭厅开门时那一桶桶的豆浆稀饭上面浮着的一层是好东西。豆浆上撇出的是做腐竹的豆皮,稀饭上撇出的是饭油。去得早桌上有八宝菜和花生米,还有鸡蛋。这些是为早起的鸟准备的。知道时已时过境迁。你们呢?
好景不长,到了1959年就定量了。定归定,真正落实可能就到1960年底了。定量,男生高点女生低点。高个的多点,矮个的少点。我高点,定量34斤。
一张票一顿的好日子没有了,饭票分成菜票和粮票。那印着“两”的薄纸“豆腐干”就代表馒头。按定量按月发“豆腐干”,每顿吃多少就在买馒头时的一闪念。
粮食一天比一天缺,伙食一天比一天差,肚子饿得一天比一天早。主食从米饭馒头到玉米面窝头到黑豆面窝头。黑面窝头发不起来,就一个硬疙瘩。据说那种豆是过去喂马的。菜从少肉到少油到没油,有一阵一碗酱油汤就是菜。结果吗?饿,无休止的饿。有个窝头站在炉子边烤一层剥一层往嘴里塞就是享受。
“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这句的后半句用在胃上也合适。原来在家不能随意吃的到学校后敞开吃,胃撑大了。一定量,胃哪里缩得回去?就更饿。“豆腐干”在自己手中,可以卯粮丑吃,一时舒坦,一个月的粮十天半月吃完。不像机器不开就不耗能。人活着什么也不干也要消耗。怎么办?少活动,体育课打起摸鱼一样的太极拳。管不好自己“豆腐干”的只有被强制把“豆腐干”交给“阿姨”代管。我们屋就有一位。不是老爷,但给我栽到老爷头上了,惹老爷发了无名火。
父母都在北京工作,父亲的工资算高的,母亲也为吃大伤脑筋。因为定定量时供应好,吃得很少,他们自报的定量都特别低。父母都是爱孩子的。周末三个孩子回家时就只能挤出自己那份给孩子吃,为此母亲全身浮肿。
他们在大机关,有时会分些食品。有一次是分黄羊肉。是北京的机关派人开着吉普架着机枪到内蒙草原打的。吉普上的只管打,等捡到运回京时肉里已长绿毛发霉了。发霉也是好东西,就是味大。洗了煮,煮了洗,最后加大料压味。大部分是我们孩子吃的,吃得高兴。
父母还挤出自己的那一份做炒面和炸酱让我们带回学校吃。对不起了,我吃了独食。晚上在床上偷偷吃上几口,也不管牙了。以后如再有饥荒可能还是吃独食。
家不在北京的,特别是从困难的农村来的惨得多。二十八斤定量的老爷每天只吃九两,“有一段时间,晚餐时我只吃一两粥和一小碟清水煮的干白菜,然后再拿一个窝头。回到宿舍等到晚上熄灯睡觉,躺在床上再慢慢的咀嚼,细细地品尝窝窝头的奇香美味。当营养物质進入机体时,实在是沁人心脾,其乐无比!这是惠仁的发明創造,我是忠实的追随者。”。
老修也是最低档的28斤。“当时安排这个粮食确实要有意志,那几年我基本安排得很好。但是有一天吃黑面馒头,面没发好个头很小,我吃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好像没有吃一样。又买了一个还是不饱,就再买了一个,这样我饭卡只剩二两。中午我东走西走没有吃饭,晚餐一个馒头一个菜,一天就过去了。”。
同宿舍的那位个子大,吃得多,没能扛过饥饿的折磨。开始是用不起床来节省体能,最后退学了。他是班上唯一因饿而退学的。
全国饥荒其实赖不了天,赖不了赫鲁晓夫。要赖就赖最高决策者老毛和老刘。老周都赖不上,反冒进已把他整得像个厉害婆婆下的小媳妇。是老毛老刘的错误决策造成了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样的史无前例的大饥荒。老刘后来醒悟了,老毛没有。
庚玲感叹道“一个月连30斤粮食都不到,女同学都吃不饱,更不用说正长身体的男同学了,大家都可怜。”。确实那时大家都可怜,全国人民都可怜。几个刚愎自用的决策人的错误,全国人民买单。
还好有明白人制定了定量制度。定量基本上是城市里人人平等,可怜的是农村。没有定量,那几年不知会是什么样。还有就是学校真把我们的吃饭当作头等大事来管了。
那几年饿归饿,全国总体还算平静。这归功于以前的各种政治运动把人民整得像绵羊一样乖。这大饥荒搁要是在解放前夕,当年“反饥饿”反的饥饿根本就不是饥饿。
老爷的“被人控制”的公案结束了,是大猫张冠李戴,大猫认错道歉。其实就是老爷当年“被控制”了,也没什么了不起。饿就要吃,一天两天能忍。时间长了没人能忍。不偷不抢,“卯粮丑吃”没什么,就是个和打喷嚏没忍住一样的小事。最初写这个事也只是逗逗老爷,完全没有要贬低大大的革命立场意志精神道德的意思,更谈不上纲和线。老爷不要纠结了。
庸猫于2018年一月18日。